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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感情和情绪是最奇特和最难以说清楚的东西,真正是瞬息万变,捉摸不定,如果自己对自己也不能明白,那么他人就更不能明白。韩柳此时便是如此。对崔扬,她曾忘得那么干脆、彻底,连他的名字都快忘掉了,而现在,他一下子又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心,对他,她重又燃起了往日的情意。可是那曾经的伤痛又分明清清楚楚地印在心里。她一边受着病痛的折磨,一边又忍受着爱与恨的煎熬,而这种煎熬竟让她对他的思念愈来愈烈。

第二天,病房里就有新的病人住进来了。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刚把桌子抹干净,就有一个瘦瘦的、高高的、黑黑的男人来到门口望了望,他的脸如同他的身板一样长、黑、瘦,穿一件深蓝色T恤,黑裤子,脚上是过时的旧黑皮鞋,还夹着一个老式公文包,整个人的衣着虽有些旧却还整齐,这是个有点讲究的人。一会儿护士进来铺床,跟进来一个女人,中等身材,微胖,手上提着个布袋子,长衣长裤地穿着,倒都不怕热,脚上跟鞋呢?

还穿着高跟凉鞋。韩柳很诧异,来这儿的病人,多是刚做完手术,再转过来做放疗化疗的,她是病人吗?怎么还有力气穿高“到哪里买饭?”男人望了望韩柳母女俩,一点不客气地说。

“食堂里有。”韩柳说,他也没回应一声,转过头去对那女的说了句“我去买饭”就走了。

那女人坐了会儿又起身收拾东西。她去拉门后面的柜子,柳敏芝忙说中间一格我们用了,那女人就把东西胡乱塞进最下面的柜子里,又回到床上坐着,望了望韩柳。

“你是哪儿不好?”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是胃不好,你呢?”韩柳礼貌地说。

“我是宫颈,在我们县上做了手术。我四爷是我们县医院的,没花什么钱,我四爷帮忙都报销了。他认识的人多,他叫我们来找高主任,说我做几次放疗就可以。我没事的,我到庙里去问了,说我不是那个病。我们那个庙特别灵,好多人去的,很远的人都来问事。我没事的,我不是那个病。”她喃喃地说着,似乎在自言自语。

韩柳看会儿她,又看会儿电视,电视里正在播韩剧《七公主》。

一会儿他老公买了盒饭回来,两人边吃边说话,他老公马上要回家一趟,家里有事,她儿子过来照顾她。下午,她儿子果然来了,与他父亲一个模样的黑瘦,不过更年轻而已。他一脸的不高兴,也不问妈妈怎么样了,好像妈妈给他添了好大的麻烦。他进门就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一边说好热,一边把空调风开到最大。晚餐是妈妈出去买的饭,儿子拿着遥控器一直守着电视机。韩柳有点不高兴,她本来想看的电视剧也不能看了。吃过晚饭,儿子便不见了,他妈妈说肯定是出去上网了,也不知半夜几点回的病房。

第二天,护士叫“童桂香,去穿刺”,昨天住进来的大姐便跟了出去。原来这个女人姓童。护士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病人,有老公陪着。

“穿刺要家属陪同。”

童大姐推了推床上的儿子,“懒羊羊”翻了个身,极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童大姐脸一白,护士看见了走进来,狠狠地又推了他一下。

“你妈妈要做穿刺,你起来照顾一下你妈妈。”他翻个身,用被子捂住脑袋。

“你老公呢?怎么让小孩来照顾,这怎么行?算了,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护士脸上挂不住,说了童大姐几句。

“他忙,回家去了。”童大姐低声说。

一会儿护士来铺床,清洁工也来拖地。清洁工每天的任务很多,拖地、清洁卫生间,门、窗、床、柜子都要抹一遍,医院要求一尘不染,她天天要忙到下午。

柳敏芝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了。

“你好,一早就出去了?”清洁工问柳敏芝。

“早上凉快些,再说也睡不着,总是要买的,等会儿女儿要打针,又不能出去。”

两人正聊着,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多少床?”

“28床。”

“放我下来吧,我能动的。”

“别动,乖,不然我把你扔到地上。”接着一串咯咯的笑声。

一个黝黑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面目白皙的女人走了进来。女人一身浅橘色雪纺纱裙,一双橘色透明拖鞋,脚指甲还染了亮亮的指甲油,一张脸经过精心修饰更显精致。她看见韩柳,有点害羞,又转过脸去望着抱着她的男人。

“哪张床啊?”

“门边就是28床,这中间是28+,已有人住了。”

“哦,谢谢啊!”男人憨憨地笑了笑,他左手托着女人的头,右手拉了拉枕头,轻轻地把女人放到床上,再放下女人的头,还把被子抖散盖在女人身上,最后又麻利地把床摇高,让女人半躺着,舒服些。

“好热!”女人用脚蹬开了被子,男人站着,望着女人,有点无奈。

“好,凉了再盖。”

跟着又进来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男人与他们嘀咕了几句,他们放下包,走了。

韩柳一直好奇地看着这一对老夫少妻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有趣。

“你老公真细心,你不能走路吗?”

“不是,他要闹着玩。我是乳腺做了手术,来这化疗的,好像还要放疗。你做什么?”

“我做了一次化疗,准备做第二次。”

男人姓梁,女人叫尤丽娜。女人比韩柳大两三岁,在一家银行上班,以前因乳腺增生做过手术,有好多年了,去年妇检查出来有问题,她当时并没当回事,结果越长越大,拖到现在才做手术,医生说有点晚了。说着小尤的脸上掠过一丝忧郁,很快又散去,仍是高高兴兴地同韩柳聊天。两人一见如故,从化妆品、首饰到衣服、鞋子,聊得没完没了。

中饭的时间到了,柳敏芝在病房蒸了米饭,又用电饭煲煮了西红柿蛋汤,到食堂买了份小白菜。老梁也买好饭菜回来。

闻到饭菜香,“懒羊羊”终于醒来。大家告诉他,他妈妈去做穿刺还没有回来,叫他赶快去买饭,迟了恐怕没有卖的,他倒是听话地出去了。

柳敏芝架好架子,摆好饭菜。老梁也学着架好架子,摆好饭菜。

“我想吃四季豆。”

“买了。”

“喝汤,老鸭汤,58块钱一份,多喝点。”老梁用勺子舀了汤,用嘴吹了吹,再递到小尤的嘴边,小尤轻轻喝了。

“真娇气,还要人喂。”

“她刚做手术,没恢复,右手疼,不方便。”

大家正吃着,一抬头,童大姐与刚才那位一起去做穿刺的大姐正一前一后站在病房门口,两人都用右手捂着脖子,又努力地伸长了脖子,整齐地向一侧偏着脑袋看着我们,两张脸又都是痛苦又委屈,像两只受伤的长颈鹿,偏又这样动作整齐,表情如一。韩柳忍不住笑起来,小尤一看也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怎么了?”

“那个医生像屠夫,哪像医生,我们说要穿在手臂上。”

“我们说要打麻药,一直跟他说,他也不理。”

“他把我的头一扭,叫我别动,就用刀一划,哎哟,痛死我了!”

“他不用麻药,缝针也不用,好痛,真是个屠夫!”

两人僵着脖子,在那争抢着说,气呼呼地,大家总算听明白了。

“颈上的动脉大,好穿一些。你们的这个便宜,只要四五百,穿在手臂上的要一两千。想想节约了一千多,不痛了吧!”韩柳说得大家又笑起来。忙碌完中饭,“懒羊羊”又不见了。

“如果我死了,你伤不伤心?”

“我害怕。

“又说瞎话,你死了,我跟你去,在黄泉路上陪着你。”

“你看你,胖乎乎的,肯定没事的,还有我呢!”

“有你就不疼了?”

“是呀,有了你呀,就是给我刮骨疗伤,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看你皱不皱眉头。”

“哎哟,好痛!”老梁轻叫一声。

“好了,乖,别闹了,别人要休息呢!”尤丽娜舒适地躺在床上,老梁坐在椅子上握着她的手,哄她睡觉。

睡觉起来又吃晚饭。住院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可就是长不了肉,要是不打针多好,不难受多好。晚上,韩柳无聊地翻了翻书,又拿出日记本写几句日记,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给崔扬去了条短信。习惯了有他的消息,没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好些没,还打针吗?”

“没有,针上午就打完了。”

“我要去吃饭,等会儿和你聊。”

韩柳又高兴起来。

“笑什么?”小尤问。

“没笑什么,笑你们。”韩柳故意说。

“她有点娇气,也是,你要向小韩学习,你看她多乐观多开朗。”

“就是,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昂起头,唱着歌,大踏步向前走。”韩柳说得大家又乐起来。一个人闷着就难受,大家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倒也容易开心,怪不得有句话说人是群居动物。

但韩柳还是忘不了崔扬,她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等到快十点了还没消息。

“饭吃完了吗?”

“马上吃完,是和几个同事一起,他们在闹。”

“你吃饭吃得可真慢,等得我都快睡着了。”

“是啊,我们在好远的地方吃饭。”

“是你个大头啊,那么久,就别叫我等啊!”

“我还不是想你呀!”

韩柳突然生起气来,不想理他,想到自己这样受苦受难,为什么他偏能那样好吃好喝的?想着想着还忍不住哭了起来,哭了会儿,睡着了。

打了一个星期的辅助针之后,医生让她周六周日歇两天,顺便准备下周一的第二次化疗。韩柳原打算回家休息几天,她想家了。可是医生说她是第一次化疗,怕有问题,柳敏芝想不回家也好,路上颠簸,韩柳还不知受不受得了。

这天一早起来,韩柳看着窗外发呆,树叶一动也不动,是一丝风也没有吗?真的好热吗?突然走廊里好吵,大家都出去看热闹。闲着没事,大家都爱看热闹,连韩柳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几个人抬进来一个病人,她戴了顶红色布帽子,穿着白底蓝格睡衣,睡衣上裹着泥土灰尘,还有几处血渍,额头也摔破了,还在渗血。周末病房本来一般很冷清,这下可热闹了,护士长朱文慧跑来了,高主任也来了,大家忙着给她止血、包扎。

高主任见病人没事,开始埋怨她。

“叫你们化疗后不要到处乱跑,出门一定要有人陪着,白细胞低了你是没有感觉的,幸亏有人发现,也没大问题,出了事谁负责?你们这些病人啊,就是不听话,不知道我总是担着心,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你们总不听,现在知道我没说假话吧!”

“你以为你好了,化疗完几天了,那么着急去哪儿?”

“我只想去转转。”

“等好了再出去也不迟,急不了这几天,再说出去也要有个人陪着你啊!”

回到病房,小尤刚从卫生间出来,就问韩柳外面出了什么事,韩柳便给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刚才的见闻。

“韩柳,精神不错啊!”崔扬冷不丁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韩柳跳下床,看见崔扬身后还跟了个人,比崔扬矮半个头,稍瘦,穿了件水红暗白纹短袖衬衫,浅色牛仔裤。

“昨晚回的,今天过来看看你。这是我同学张泽,他母亲在这住院,今天他送他母亲过来。”

“你母亲是哪儿不好?”柳敏芝一边招呼他们吃水果,一边问。

“肠子有问题。”他笑笑,又看着韩柳笑笑。

“阿姨,我今天不忙,想请你们出去吃顿饭。”崔扬礼貌地说。

“你带妞妞去吧,我刚上街买了一大堆东西,要清理,我也想歇歇,你带她去吧!”柳敏芝看看女儿。

“外面好热。”韩柳懒懒地。

“不热。”崔扬望着她笑。

“妞妞,你换件衣服,跟崔扬出去转转,都在医院关个把月了。”

张泽开车,崔扬在后面陪着韩柳,两个人拘谨了会儿。

“累不累?靠在我身上吧!”崔扬伸出手臂自然地把韩柳搂进怀里,韩柳顺势躺下。本来她也累,这一躺下,两人倒没了别扭,觉得很亲切很熟悉,似乎从来没分开过一般。韩柳沉浸在有他的幸福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笑什么?”他低眼看她,柔声问道。她故意闭了眼不说话。

“小傻瓜。”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韩柳扭动了一下身子,他也跟着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个姿势重新把她抱好。

车子沿着湖边的柏油路缓缓行驶,湖边的树荫下,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行色匆匆。酸楚突然袭来,泪就漫了眼眶,崔扬看见叹了口气,用手拍了拍韩柳,又握住她的手,揉捏着。

“到哪儿去?”

“找家酒店吧!”

“你们医院高主任水平怎样?”

“还可以,目前就他还行吧。”

“癌症的治疗方案现在应该很成熟了吧?”

“呵呵,这个病光靠医生可不行,你没听说十个癌症病人有九个是被吓死的,还有一个是被医生折腾死的。”

“哈哈,不管什么病,病人的心态至关重要,都要心平气和地积极配合治疗。人哪,说到底,靠自己,真正的力量来自病人本身,所谓求人不如求己。”

韩柳一直不出声,听他们聊着天。

他们在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口停了车,然后张泽走了。

韩柳困惑着,但看到崔扬已走了进去,她赶紧跑两步跟上,挽住他的胳膊,好像这样才配得上这酒店的气派。

“欢迎光临!”迎宾小姐礼貌地低头弯腰,齐声甜甜脆脆地说。

“你好,请问几位?预定了吗?”进门之后,吧台立即有一位小姐迎上来。

“没有,两位。

“好,请跟我来。”

吧台左侧是大厅,因为还早,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用餐,右侧是一弧形木质楼梯,铺了深红色地毯,富贵气派,红木扶手擦得发亮。这里的服务员都穿着大红的印花绸缎旗袍,传统而高雅。他们跟着服务员上了二楼的包间,另有服务员跟进来给他们倒茶。

“几位?”

“两位。”

“点什么菜?”

崔扬接过菜单。“两份虫草鸭汤,两份法国鹅肝,一份清蒸鲈鱼,一份菜心。”

服务员出去了,顺便轻轻带上了门。

这是分别十年来,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都有点不自然,有点尴尬。

“胃还疼不?”他把她抱进怀里。积累在心底的伤心、痛苦、委屈一下子涌上来,韩柳忍不住哭起来,他静静地用手抚摸着她,由她哭泣。

“乖,别哭了。”

“我想哭,我要哭。”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打他掐他,他一动也不动。

“小心手,别弄疼自己。”他轻声提醒她。

“我恨你!”说着又使劲掐他。

“知道,恨不得掐死我。”他轻笑着说。

“恨不得一手拿一把刀,把你剁剁剁,剁成肉酱。”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那时我年轻,有点放任自己,我自私。但我知道你,你会哭,会说我,不过你还是会要我抱的,对不对?”他说着,仍笑嘻嘻的。

“呸,你那么自信,谁要你抱了?”她用力推他,却弄疼了自己。

“哎哟!”她轻叫一声,用右手抱住左手臂。

“看看,叫你小心的,伤了吧?我看看,要不要紧?”他扶她坐好,轻轻掀开她的袖子。

“还好,没事。”他松了口气说,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么些年,你好像没变什么,我可老了、胖了。每年都会想你,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你想我吗?”

“不想。”韩柳用力摆脱他,举起手,他一下闪开。“还想打我。”他捉住她的手。

“不想就不想,别乱动,等会儿又疼。我这个人嘛,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我是个工作狂,你会受不了的。如果我们在一起肯定会天天吵架,我本性很懒散、粗心,不会照顾人,你会不停地啰唆,像个小麻雀。”

“我才不啰唆,话多瘦人。”

“你啰唆,你自己不觉得,整天叽叽喳喳的。不过,你跟了我,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恨你还来不及呢!”

“爱之深,恨之切。空调是不是温度太低了,可别把你冻着。

你看我,又怕你累着,又怕你热着,又怕你冷,你不知我多紧张。”

吃饭的时候,她一会儿给他夹这个,一会儿给他拿那个,曾经的伤痛似乎从没发生过。韩柳也觉得奇怪,是爱得太深太傻,还是自己被那些针啊药啊弄得痴呆了,连身上的病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吃完饭,韩柳又赖在他怀里。

“我们要走了。”

“嗯,不。

“好,再坐会儿。

他抱着她,捏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