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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胃好些了,要渐渐多吃些东西。身体好才扛得住化疗,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每天要吃一个鸡蛋,鱼、瘦肉、蔬菜、水果也要多吃。”

“你有没有听过大猪说有小猪说没有的故事。”

“没有。”韩柳见他上了当,狡黠地大笑起来,崔扬莫明其妙,突然明白过来,也笑起来。

“我没反应过来。”

“笨小猪!”韩柳用手使劲挤他的脸。

“听好,天上掉下一张脸,你要还是不要。”

“要,厚脸皮总比不要脸强。”

韩柳乐得在他怀里打滚,咯咯地笑。

这个晚上来得匆匆,也结束得匆匆。躺在病床上,韩柳觉得恍如做了个梦,很美很甜蜜的梦,她咬了咬自己的食指,好痛,是真的,人生太不可思议了。

幸福总是很短暂,痛苦总是那么漫长。

又要上化疗,虽然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韩柳还是很紧张,她很早就起了床,打开窗户通风。柳敏芝一早出去买了面窝、稀饭,韩柳喝了稀饭,又吃了一个面窝。面窝很脆、很香。

七点,护士陆续来了,开会、配药、清理病床,八点开始送药,准备打针。韩柳看了看打针输液卡,上面一长串药名,托烷司琼、泮托、康艾、阿拓莫兰、亚叶酸钙等,这些是辅助药物。

冯子明也一早起来陪她,她又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床两边的护栏都拉起来,左手PICC打化疗药,右手打钢针,注射辅助药物。

小尤也开始上化疗,一会儿说滴太快,一会儿说PICC让她难受,老梁不停地哄着她。

韩柳要看《七公主》,说是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可以让痛苦的时间快快过去。

“我也爱看这个,韩剧女人都爱,他们男人不喜欢。”

“婆婆妈妈的事,有什么好看。”

“我喜欢老二,会照顾自己;老四好可爱,那么小就结婚,让人笑死了。”小尤不理会老梁,对韩柳说。

“韩国人爱美,从少的到老的,个个爱打扮,看着舒服。老头老太也爱臭美,你看那姥姥,涂那么红的口红,又喝又跳的,看着就快活,真洒脱!”

“懒羊羊”又在睡觉,童大姐吊着针,侧身在一边靠着,怕挤着他。冯子明又给韩柳讲笑话。

“一个男孩问心仪的女孩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女孩说投缘的,男孩失望地说头瘪一点不行吗?”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我说个谜语你们猜,‘傻子参军’,打一中国省会名称。”

小尤大声说。大家胡乱猜了一回猜不出来,追问她谜底。

“哈尔滨呀!”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一想也跟着笑。

小尤要吃西瓜,老梁赶紧切,又一人送一块。韩柳上化疗不能吃冷的,只能看着他们吃。药不一会儿就打完了,冯子明忙按铃,铃响,护士拿药来换,一会儿一瓶,一会儿一瓶,连换了三四瓶。

“你怎么滴那么快呀,我一瓶还没完呢!”尤丽娜说。

“她是小瓶,要冲管,要滴这么快的。你看好啊,现在开始左右两瓶要同时滴完。”朱文慧一边仔细地调速度,一边对冯子明说。

童大姐也打完了,她是中间加的床,没有铃,她便够着按韩柳的铃。

“我在这,你还按什么铃,我去叫。”朱文慧说她一句,她马上缩回手去,等着她。

“哎呀,我的药也快完了。”小尤尖叫着,老梁忙起身按铃。

护士马不停蹄地进进出出,为他们拿药换药。韩柳一边看电视,一边紧张地看着左右两边的药瓶子,一会儿看看右手的钢针,一会儿又看看左手的PICC,总觉得疼,又总担心会不会漏了。

老梁又开始分全麦面包给大家吃,韩柳尝了尝,一点也不好吃。她感觉头越来越晕,眼皮越来越重,身子开始一阵热一阵冷,药物开始有了反应,冯子明跟她说话她不作声也不笑了。

中午时候,韩柳不饿,但还是迷迷糊糊吃了一点。

“怎么这就有反应了?我们小尤还蛮好哇!”老梁走过来。

“她不舒服,头昏。”冯子明说。

“小韩起来,讲笑话我们听。”老梁逗她。

下午,韩柳左手换了化疗棒,右手打营养针。因为药水含钾,使得血管又胀又痛,便滴得很慢,这样才舒服点,一直打到四点多才打完,拔了钢针,她才松了一截,人也清醒了些,嚷着肚子饿。听她喊饿,柳敏芝赶忙去热饭,冯子明见她好些了就又匆匆赶回家去了。

晚上,大家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小,安安静静地看电视。

寂静的夜,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魔力,韩柳的思念又开始了。

许多美好的感觉只能放在心里,独自品味,一说出来就会闯祸。韩柳对崔扬,亦恨亦爱,但那一页毕竟已经过去,她心里的那份情感被理智压在心底。但崔扬的一些甜言蜜语,以及他流露出来的浓浓思念和爱意,彻底摧毁了韩柳本是脆弱的理智城堡,她热烈的情感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牢牢地控制了她的心,她的人。虽然韩柳白天昏沉着,但晚上却很清醒,那日见面后,她对他更充满了爱恋,那种甜蜜温柔一直缠绵悱恻地在她心里萦绕着,一层又一层地缠绕着她,让她陷入深深的思念中。她时刻在想他坏坏的笑,想他轻轻柔柔的话语,想他充满爱怜的双眸,想他紧紧的拥抱,想他身体散发的好闻的味道。虚弱的韩柳陷在这份浓烈的爱情里,丝毫没有自拔的力气,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此时的崔扬一心只想她高兴,想她快点战胜病魔好起来,见她接受了自己,更是尽力地爱她疼她宠她。韩柳想着崔扬今天还没有关心她,便忍不住发了个短信过去。

“忙啥呢?”

“呵呵,今天好忙,刚下手术台。”

“哦,那你忙吧。”

“生气了?我是真的忙,你还好吧?”

“你管呢!”

“看看又生气了。你乖乖的,下辈子我做小猪让你骑还不好吗?”

“不稀罕。”

“别生气,乖宝宝。”

“我将来想换个工作。”

“想做啥?”

“办个养猪场,可以天天看到小猪。”

“哈哈,好,我帮你办。”

“我头好晕,我要睡了。”

“乖,好好睡觉。”

韩柳高兴起来,想象他刚下手术台忙碌的样子,不忍心再打扰他,本来想告诉他自己在化疗很难受,想想还是算了,可还是忍不住又难过得掉下泪来。为了他,她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每次稍稍一触及过去的伤痛,她都会很伤心很伤心地哭泣,心会很痛很痛,但是现在,她想他的时候也会流泪,但是心却没有痛。原来,哭与哭也是不一样的。她用食指轻轻点干脸颊上的泪水,翻个身,双手紧握,想着崔扬说“乖宝贝,好好睡,闭着眼,不动了。崔扬本来是想用自己的真心真情陪她闯过这一关,却并不知道她的心里会发生那么多复杂的变化,韩柳自己也不明白,崔扬又怎么弄得清楚呢?

第二天,韩柳仍要做化疗。柳敏芝见女儿的手昨天就肿了,便坚持要朱文慧给女儿打钢针,但她却一直在忙。

朱文慧今天一直在忙,她带着护士们铺床,一个一个检查桌子、床底下,嘱咐大家东西不能放地上,要放到床架子上;桌子上不能放太多东西,要尽量都挪到柜子里去;窗台上也不能放东西。大家都问怎么了,觉得今天有点特别。

“检查,今天要检查。”护士们说着笑嘻嘻地走了。

“今天有人检查,那你今天是不是要擦认真些?”老梁问正在做卫生的清洁工大姐。

“鬼哟,我哪天不是认真抹,天天认真做?上次检查他们说那个灭火器上面不干净,你说气不气人,其他地方我都抹得干干净净的,他们怎么不说,光挑刺!”

“也是,你这么负责任,他们应该先表扬再批评,下次他们再说你,你让他们示范给你看看,看他们能抹多干净。”老梁一席话逗得大家都乐了。

朱文慧还是抽空来给韩柳打了钢针。

“打针也要挑人,真是个娇小姐。不过你这两只手都吊药水瓶子,不能动,真是痛苦哇!”

高主任来查房了,又要求韩柳要坚持吃,即便是吐了也要吃,要保证吃好睡好,才有本钱与病魔做斗争。尤丽娜不知在哪听说她的病要用一种抑制雌激素的药,会让人老得很快,就缠着高主任问是不是真的,高主任问她是要命还是要好看,大家又乐。

韩柳打上针后,不久就又进入到半梦半醒的状态,浑身难受,瘫软无力。病房外突然人声嘈杂,一串脚步声,大家纷纷向西头阳台跑去。

“看日全食啊!”

“看日全食。”

“我要看,我要看!”尤丽娜立即跳下床,火急火燎地要出去。

“你在打针,怎么看?外面又热,电视里有直播,我们就在病房看电视。”老梁忙调电视,找直播日全食的台。

小尤却坚持要出去看,最后两人达成协议,就在病房窗台上看。老梁帮她举着吊针瓶子,她三下两下爬上窗台,从窗户向外看。老梁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脸无奈。

“好刺眼,怎么看哪?”

“用CT片子可以的,黑色部分就行。”韩柳有气无力地说。

“快呀,快找一张给我。”柳敏芝忙拿出韩柳的片子抽了一张给她。

“看见了,哇!太阳真缺了一块,还是好亮。咦,天黑了,天黑了!”小尤在窗台上大呼小叫。

电视里,主持人在声情并茂地讲解。

日全食分为初亏、食既、食甚、生光、复圆五个环节。初亏开始,太阳两部开始出现一抹黑色,那是月亮从西向东追上了太阳,开始遮挡太阳,黑色部分会自上而下缓慢扩大,慢慢太阳将只剩下一抹纤细的亮弧,并逐渐消失,东部天空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圆球挂在那,周围出现一圈钻石般闪亮的光环,称为“贝利珠”现象,往外由一层弱光弥散开在空中将黑漆漆的月球围绕,那是平常肉眼见不到的太阳外部圈层——日冕。此时,人们会发现天空星光闪烁。食甚过后,便是生光,黑乎乎的圆球首先也是西部开始挣脱黑影的束缚,喷涌而出,霞光万丈,太阳逐渐恢复正常,天空恢复原状。

室外传来一片惊呼,天彻底黑了,果然星光闪烁,整个医院,每栋楼的楼顶、阳台、窗台,大路、小路上,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天上那轮黑黑的圆球。

大家都在用心等待着黑暗转向光明的一瞬,见证这五百年一遇的奇观。

“太阳,你救救我吧!”

“太阳,你救救我吧!”

“太阳,你救救我吧!”

突然,一个中气十足、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打破黑暗的沉寂,歇斯底里的在空中回响,连响三声。

“你的药完了。”童大姐叫一声,柳敏芝赶忙按铃。

“稀奇真稀奇,真有天狗吃日,难以想象。”

“我们竟然躺在病床上见证了这五百年一遇的奇观,幸运哪!”

“你才是奇观,吊着吊瓶,爬到窗台上看日全食,害得我这么大个人也跟你爬这么高,真是可笑。好了,下来吧,小心点!”

人们陆陆续续回到各自病房,整栋楼又安静下来。

韩柳这一次化疗和上一次差不多,头两天打化疗药还能忍受,第三天开始吐了一次,第四天最厉害,肚子疼,一疼就浑身冒冷汗,还拉肚子,又拉又吐。折腾了三四个回合,她就趴下了,躺在床上,浑身发软,像一摊泥。查血,白细胞又低了,还要打升白针。第五天的时候逐渐好转,熬过来了,人就有了精神,胃口也渐渐好起来。童大姐因交的钱用完,便带着“懒羊羊”回家取钱去了,病房就显得不那么拥挤。柳敏芝又开始忙着炖汤给女儿补身子。韩柳慢慢恢复过来,尤丽娜的反应却越来越厉害,她不停地吐,吃一点就吐,脸色苍白,两只眼睛也凹陷下去,黑着眼圈,说话也没了力气。

“我口里老冒酸水,总想吐,我怎么反应这么厉害,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她喘了口气。

“不过吐出来才舒服点,不然老憋着胃也难受。”

“是的,你反应慢一些,我一打就有反应,人立马就蔫了。

你还活蹦乱跳了几天,再挺几天就好了。”韩柳见她这样难过,也努力安慰她。

“我这手上穿这个管子的地方长了好几个小红包,是不是化疗药渗出来,过敏了?”

“应该不会,你让护士看看吧,我的就是有点渗血,总是渗血,她们说不发炎、没发烧就可以用,没关系的。”

打完针,韩柳爬起来,她想走动走动,躺了几天身子都软了。她到各个病房转悠了一圈,别人问她怎么样了的时候,她就把自己这几天的反应骄傲地介绍一番。

26号床上的女孩盘着腿坐着,头上包着条红色纱巾,她在看电视,看到韩柳微微笑了笑,韩柳也忙对她笑笑。好年轻,稚气未脱的样子,特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狐狸,韩柳心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韩柳又想了想,一定是那张小巧的脸,还有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正想进去和她说话,一个男孩挤过韩柳进了病房,他穿着一身运动服,手里捧着一个小金鱼缸,里面有几条金鱼游来游去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个袋子,也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学生样。

“你看我买什么了,喜欢吗?”

“真可爱,三条哇!”

“嗯,黑色的是爸爸,红色的是妈妈,这条小的是它们的孩子。”

“嗯,幸福的一家三口!”两人一心一意地看金鱼。

“你想吃的蛋糕我也买了。”男孩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块蛋糕,小心撕开包装递给女孩。

回来的大姐,整个病房只有她一人。

韩柳见这没人理自己便继续转悠,她看到了那天晕倒被抬“进来坐坐。”那个大姐友好地招呼她,韩柳走进去在旁边的一张床上坐下。

“你也是胃癌吧?我在护士站看到的。我去看过你,那天你不在病房。”

“哦,你也是胃不好?”韩柳问道,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在这里,人们见面第一个问题总是问你的病。

“哈哈,我可不光是胃不好。”不知是太想找人说话,还是化疗真的没怎么伤到她,她滔滔不绝地给韩柳说了一大箩筐的话,韩柳很惊讶她的充沛精力。

这位大姐姓付,是位医生,55岁,三年前查出胃癌,切了三分之二,不到一年又复发,又做了全切手术,现在是第三年,经复查癌细胞已转移到腹膜,又来治疗。她老公上班很忙,儿子在外地工作,也忙。她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做手术做化疗实在不行时就请个护工来招呼几天。她说护工不好,做不了什么事,只会要钱,有时叫不动心里还添堵,所以自己能动时就不想请护工。她怀疑自己是遗传,因为她父亲是胃癌去世的,妹妹是胰腺癌去世的,她母亲虽然健在,但也是一身的病,四处治病才得以撑到现在。虽然病了,但她很乐观,总是哈哈大笑,说自己是个爱玩的人,会吃会喝会玩。这是有趣的一位医生。

30床已做了九次化疗,有近十年粒米未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输着液。

41床要出院,不是治好了,而是癌细胞已转移到头部、骨头,到处都是,已无法治疗。

42床是乳腺癌晚期,腰疼得下不了床,只能每天躺在床上无奈地挨着痛苦的日子。

在医院里,最让人感动的不是医生的医德医术,不是护士的辛勤付出,而是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病人,他们对生命有着顽强而执着的坚持,有着直面残酷现实的勇气,他们为一线希望而做出飞蛾扑火的努力。

放化疗科的病人,靠药物和金钱来延续生命的人们,他们每天都在与病魔战斗,在痛苦、绝望、悲伤中挣扎,力求寻得生命奇迹的发生。生从何来,死将何去?人生一梦,醒亦梦,梦亦醒,可他们全是噩梦。韩柳真的害怕听他们的故事,在这栋楼里,一旦有病人离去,哀伤、叹息、伤感、绝望就会在每个人的心底蔓延。但生活仍在继续,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活下去。

生命终究是要离开的,可为什么要让一个鲜活的生命如此痛苦地离去呢?人的一生啊,真的是苦海无边吗?韩柳不停地胡思乱想,对生命的困惑占满了她的身心,似要爆炸一般,她想要离开,想要逃离这个充满痛苦绝望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