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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09年,21世纪一个普普通通的年头。

全球持续变暖,中国经济依然高速发展。

中部地区,省会城市的三甲医院。

初夏,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太阳还在地平线下,但它的霞光已将东方的天空染成浅红色。五点半,崔扬起床,家人仍在睡梦中。他轻手轻脚洗漱完毕,对着镜子剃胡须,为什么男人要长胡子呢?一天不剃就会变得胡子拉碴,真麻烦!他使劲皱起眉头,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好像又深了些许,岁月催人老啊。

下楼,进车库,开车,出门。

这是他一天当中心情最好的时刻,精神焕发,精力充沛,他摇下车窗,一路上日新月异的城市风景,让他越来越满意。

街道间高楼林立,风格独特,各有千秋,一座比一座设计新颖,它们显示着城市的文明和繁华。整洁宽敞的柏油路,错落有致的绿化带,在绿化师傅修剪下的花草树木,变幻出千种组合,万种风情,让人身心愉悦,畅快淋漓。

他正想拐进湖边林荫路,一声车鸣,一辆黑色本田从左侧轻松跃过,超到他前面,车窗里伸出一张堆满笑意的脸,是放化疗科的高主任。怎么这么巧?无视高主任的挑衅,他依旧悠闲地稳速前行。这条路有点绕远,但无红绿灯,也少有让人烦心的堵车风景。

崔扬住在湖景别墅区内,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两老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崔扬是业务行政两头忙,家里的事常常是有心无力,只好都甩给妻子去打理,家于他只是个歇歇脚喘口气的地方。妻子在卫生厅上班,坐办公室,每天的工作也就是喝喝茶,聊聊天,倒也清闲,只是得天天来来回回地跑。两老心疼女儿,帮着打理家务,照顾外孙女;女儿也心疼父母,住到一起相互有个照应。岳父是医学界享有盛誉的泰斗级人物,也是他的博导。

目前省内卫生医疗系统的领导和权威人士好多是他岳父的学生。

崔扬一向自恃清高,但也不得不承认没有岳父雄厚的人脉关系,他想取得今天的成就那是望洋兴叹。刚过不惑之年的他,已是这所三甲医院心外科的主管主任。在美国留学的经历,加上他在那里学得的不停跳心脏搭桥手术,让他在国内的身价直线上升,成为该领域为数不多的领军人物,医生中名副其实的空中飞人。

但他并不满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对自己有着更高的要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自信满满的崔扬要做一位救死扶伤、德艺双馨的医生,像许许多多老前辈一样。这是他毕生的追求。

省城边上一个平凡的小县城。人们迎着朝阳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五点半,韩柳匆匆起床,刷牙洗脸梳头。一边在脸上拍着化妆水、乳液、隔离霜,一边欣赏着镜子里自己俊俏甜美的模样。脸涂抹完后,又抹唇彩,抿一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甜甜地笑一下。

镜子镜子谁最美?

当然是韩柳。

超级自恋狂!

穿衣、穿鞋,拎上垃圾袋出门,去菜市场买菜,这是她每天必做的第一件大事。就算美女不食人间烟火,美女的亲人还是要吃饭的。

破旧的院落,因医院的搬迁愈发荒芜了。垮掉的院墙上面爬满了各种藤蔓,藤蔓中夹杂着零星的垃圾,几朵紫色的喇叭花在牵牵绊绊的藤蔓中闪烁着,咧着大嘴呵呵地迎着朝阳。院中原来精心设计的花圃中,松树、杉树、杨树、柏树等仍枝繁叶茂,生机盎然,衬托着这庭院的荒芜。树下杂草丛生,几朵美人蕉在乱草中伸出大红的头来,没心没肺地怒放着。鸟儿们起得很早,在树叶树枝间欢欣雀跃,叽叽喳喳地闹腾着。有的花圃被勤劳的居民们改成了菜地。由于菜地需要用粪肥,因此整个院落都弥漫着丝丝臭气,小竹竿搭起来的菜架上,豇豆、丝瓜、扁豆吊在那里,硕果累累。原来威严的县医院大门也难逃破败的命运,不知被什么撞掉了一边的一根柱子,垮成了一堆,破砖头和水泥块横七竖八地堆在那里。院门口有个垃圾堆,经过时一股酸臭味迎面扑来,韩柳禁不住用手捂住鼻子。又脏又臭的水从垃圾底缓缓地向外流着,都流到石子路中间了,韩柳小心地绕开,将手中的垃圾袋用力甩到垃圾堆里,然后拍了拍手,轻快地向菜市场走去。

走到院外的街道上,空气清新了许多,清新的没有杂味的空气让她有了一种愉悦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空,加快了步伐。因昨晚下了雨,空中仍飘着乌蒙蒙的云,太阳躲在远远的天空,但它的光已照射过来,给每片乌云的边缘镶上了一条金晃晃的亮边,衬得乌蒙蒙的云也漂亮起来。渐渐地,乌云的颜色淡了,天空明亮起来,金色的亮边逐渐连接在一起,在云朵的边缘汇成了一片,慢慢晕开,颜色愈来愈淡,像海边细软的金色沙滩。

天更亮了。

大自然的变幻莫测永远让人新奇、兴奋。

菜市场已经十分热闹,周边种地的菜农每天都会早早地来占位摆摊子。挑担子的,提篮子的,拖板车的,踩三轮小拖车的,一片热闹繁忙的景象。十字路口的水泥路面坑坑洼洼,破损得厉害,来往车辆太多,坏了补,补了又坏,坏了又补。修补的痕迹新新旧旧、层层叠叠,斑驳可见,好像只要有人走,你怎么修怎么补,它就是好不了似的,永远只能是这一副破烂像。

路口的那家早点铺子已经开张,高大粗壮的老板拿着一个长长的钳子在捅高大的铁桶炭炉子,捅一下,火星就往外冒一下。捅完,他架上一口大锅,扯着嗓门喊:“把油拿出来!”一会儿他老婆便匆匆地出来了,嘴里嘟嘟囔囔的,提着个黑乎乎的大油桶往锅里倒油。从她的手一直到胳膊,都是面粉,她正在和面。她不耐烦的神情招来她老公一顿斥责,洪亮的声音在嘈杂的菜市场奏鸣曲中高昂地穿透,吸引了几个过路人的目光。

吃早点的,来来往往的人,都听而不闻,偶有一两个人微微一笑,也见怪不怪了,这是小县城每天清晨必会上演的一个保留节目。整个早点铺子,门、窗、桌子、椅子,虽然主人天天洗过擦过,但仍顽强地保留着许多黑色油印子,向你证明它沧桑的历史。

拐过十字路口进入菜市场,街道两旁已站满了卖菜的小商贩,有的自己带个小板凳坐着,有的拣几块砖垒起来当凳子,有的就站着吆喝。路中间有个高大肥胖的女人正在骂街,她上身穿件橙色有着暗格子的短袖衫,已经旧得看不出具体色块,下身是齐膝的黑色短裤,不多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髻。

在满街以黑灰为主调的背景下,她还是很抢眼,更何况她正手舞足蹈,破口大骂。沿着她骂的方向望过去,路边一辆板车后面,站着一个黑瘦的女人,头发蓬乱着,一言不发,低着头摆弄着板车上的各种蔬菜,芹菜、胡萝卜、黄瓜、空心菜、豇豆、土豆等等,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她时不时抬眼怯怯地望望胖女人,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被胖女人的汹汹气势震回去。一日之计在于晨,人人都在清晨抓紧时间忙碌着,没工夫去关心其他的事,偶尔有人看她们一眼,又低头忙自己的。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弓着腰,推着一辆三轮小拖车过来了,车上满满一车薄皮小西瓜,他一边费力地小心地推着车,一边大声喊:“小心碾到脚了,让一让!小心碾到脚了,让一让!”胖女人仍恶狠狠地骂,但还是扭动着肥胖的躯体给老头让位置。

韩柳从菜摊前一一经过,如同领导视察一般,菜贩们不断用各种讨好的声音向她兜售着。

“自家种的丝瓜,好新鲜的,买点吧!”

“这位姐姐,豆角要不要?没有浸水的,便宜卖给你,要不要?”

“番茄,两块一斤,两块一斤。”

走了一圈,她双手就提满了各色一次性塑料袋。买了几个番茄,儿子喜欢吃番茄炒鸡蛋。两条鲫鱼,老公爱吃红烧鲫鱼。一块冬瓜,二十块钱的排骨。几节莲藕,三块一斤,真贵。只冬瓜便宜,五毛一斤。看着菜买得差不多了,她快步向家走去。

“崔主任早啊。”门卫小李热情地同崔扬打招呼。崔扬是院内来得最早去得最晚的医生之一,说医院是他的家,或许更贴切。他的时间、精力几乎全花在医院里,病人、家属、医生、课题、实验、门诊、会诊、急诊,每天都把他的大脑挤得满满的,即使忙到精疲力竭,只要一想到已经取得的成就和荣誉,他就又精力倍增。

他停好车,走向外科住院大楼,把早餐剩的牛奶盒、纸袋等扔进垃圾桶。正从电梯走出来的护士看到他,礼貌地同他打招呼。

“崔主任,这么早啊!”

“嗯。”他微微动了动嘴角,脸部其他肌肉都吝啬地纹丝不动,不是为了减少皱纹,当医生的压力和行政的烦琐,使他经常处于一种沉思状态。

来到住院部,还早。值夜班的护士张钰在护士站配药室忙着,值夜班的医生王浩站在一边神侃,熬了整晚也没怎么消耗他旺盛的精力。年轻人就是活力四射,不知疲倦。

“上次跟崔主任去西部支援,免费做小儿先天性心脏病手术,有一次连续做了十台,站了二十四个小时!妈妈啊,我腰都快要断了,你猜我有多惨,尿憋得我差点晕倒!手术做完,我憋得都快解不出来了!你说崔主任是不是有特异功能,他比我大十几岁,怎么还一点事也没有,真奇怪!”

“崔主任是敬业,人家经历了多少台手术,大风大浪里闯出来的,上手术台不吃不喝不尿,这点破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那倒也是,基本功扎实。看来要当好外科医生,不光手术技术要练精,憋尿功也要好好练习啊。”

看到崔扬,王浩站直了身子向他问好。崔扬动了一下嘴角,进了办公室。王浩跟进去,把一摞病历放在他桌上。崔扬认真地开始翻阅病历,几个重病患者一直是他心里的牵挂,他仔细地一一看他们昨晚的护理记录。见他神情严肃,王浩默默地退出。

王浩一直为昨天手术的失误惴惴不安。昨天下午,崔主任带他做一个房缺手术,女性,30多岁,下腔型,4cm,无法做封堵,只能进行体外循环下的手术,胸骨下段的小切口。病患是女性,比较年轻,因此切口能小就小点。手术过程中,打开心包后发现有明显的粘连,且心肌有点增厚、水肿,幸好不是心包结核,只需将标本送病理,一周后就能有结果。手术不是很顺,口子小有粘连,王浩还一不小心把下腔的插管拉出来,弄得到处是血,场面相当狼狈。崔扬不慌不忙很快处理好,结果还可以,只是王浩吓出了一身冷汗。

崔主任精湛的医术,专业的作风,对医生职业的虔诚,不仅仅是王浩,全科室的医护人员都十分敬佩。但王浩不喜欢他不苟言笑,过于严肃,特别是现在他有失误,崔主任又不批评他一句,让他心里更加不好受,更加自责。

病人不是你的试验品,手术每步都要慎之又慎,要求每一个参加手术的人紧密配合,谁都不能出一点差错,任何一个细节处理不到位,都有可能给病人带去极大的痛苦和麻烦。“慎于术前,严于术后”是崔扬一贯恪守的原则,也是他对全科室每一位医护工作者最基本的要求,王浩的失误必须让他好好反省。

见王浩委屈地出了门,崔扬在心里微笑了一下,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用沉默或简短语言来代替啰里啰唆的批评指责,效果很好,所带学生进步也很快。

正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政府年年都说改善民生,改良菜篮子工程,控制通货膨胀。

的确,菜市场的蔬菜品种是越来越丰富了,可那个菜价却邪乎,一个劲地上冲,越涨越高。不过,现在的老百姓也还真的吃得起,一路上,到处可见人们随意丢弃的伊利早餐奶盒子,康师傅绿茶的空瓶子,可比克薯片的包装袋,还有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它们匍匐在地上,风一吹来就鼓足了劲,随风飘舞,风一停又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在脏兮兮的铁皮垃圾桶边散落了一圈。脏、乱、差是小县城的老大难问题,县政府从没停止过宣传工作,每年都要花大力气治理,每年都组织全县干部上街大扫除,全民大扫除,但是县城脏、乱、差依然如故,没什么大的改变。

小县城的历史太久,年龄太大,环境脏乱差成了老顽固。

“我回来了!”韩柳一边开门,一边大声嚷嚷。“妈妈……”

随着一声稚嫩的叫声,冯超阳只穿了件短裤,光溜溜地像个球样滚进她怀里。“慢点,快松手,冯子明,给阳阳穿衣服。”她努力撑开两手,怕手里拎着的东西碰着或刺痛了儿子。“阳阳!”又一声大叫,冯子明风一样扑过来,迅速卷走了赤溜溜的小可爱。

韩柳赶紧进入厨房,放下菜,拿出排骨放入盆中,用清水浸着。然后取出冬瓜,削皮,拧开水龙头冲洗一遍,切成大块状放入盆中装好,又切了几片生姜。接着洗排骨,又将洗好的排骨剁一剁,卖肉的虽然已经剁过,但并没有完全分开。剁好后,随手打开煤气灶,倒油,烧热后放入生姜,炒出香味,再放入排骨,加点醋、盐,反复地炒,等排骨变色后一起倒入紫砂锅里,加水,又加几颗红枣、一小把枸杞,盖上盖子,插好插头。

早上的任务结束。

“阳阳,好了没有?拿书包,准备上学。冯子明,记得十点半左右回家一趟,把冬瓜放进去,我炖了排骨。”韩柳连珠炮似的冲进卫生间喊。卫生间里传来了父子俩的叫嚷声。“好的,知道了,别动,快点,妈妈等着。”“啊!你弄疼我了,我要妈妈帮我洗,妈妈……”

一家人准备停当,出门,早上的战斗告一段落。

冯子明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就不见了。韩柳骑车带着儿子,慢慢地向医院骑去,还一边想着等会儿见到儿子的老师要与她沟通一下。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不知儿子学习怎么样,成绩有没有下降。在医院门口的拉面馆停了车,已经有几个人在那吃着。抱下儿子,叫了碗肚片拉面,七块钱一碗,原来是五块,真是贵啊,啥都涨,就是工资不见涨。她自己不吃,看着儿子吃,不是为了省钱,昨晚她胃一直不舒服,准备今天去做个胃镜检查一下。看儿子吃得太慢,她着急地喂儿子吃,一边喂一边啰唆着。“别开小差,吃快点,上学要迟到了。”儿子终于吃完了,她又骑上车往学校赶去。学校在医院后面,很近。母子俩拐过医院,在侧门处迎面走来两个块头差不多的中年妇女跟她打招呼。

“韩护士长,送儿子上学啦。”

“哎呀,阳阳又长高了,长成个小帅哥啦。”

“呵呵,杜医生,秦师傅,早啊,去吃早饭吗?”

“刚吃过了,我们买菜去。”

“哦,杜医生,这身衣服哪买的?好洋气,真有眼光!”

“是吗,韩护士长觉得还行?我还怕太花了不好,是老曹买的。”

这两人身材差不多,都胖得水桶似的,不过一个穿金戴银,暴发户装束;另一个却旧衣旧裤,浑身不见一丝油亮儿。那亮的是杜菊美院长夫人,满院上下都奉承她美若贵妃,富相、旺夫,她便也自比杨贵妃了,总是盛妆出门。可是她那又厚又倔的嘴,无论如何也让人联想不到杨贵妃,特别是咀嚼东西时,能让人联想到猪嘴来。那暗的是秦师傅,在医院后勤做着杂工,与曹院长扯着亲戚关系,夫妻两人靠这棵大树在医院里混着。

这秦师傅更是把杜菊美巴心巴肝地巴结着,有事没事总跟她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