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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老老实实在家休息了六天,韩柳第七天便回到了医院。一回到医院,她就迫不及待地要见崔扬。

“妈,我出去一会儿。”

“这热的天,上哪儿去?”

“去找崔扬。”

“他要上班,有事很忙,你去干吗?你又病着,要好好休息,不能到处乱跑。”

“那你还要我跟他出去呢?我去去就回。”

“我那是怕你想不开,想他开导开导你,你不能总去麻烦他。不要去了,你不怕管子发炎吗?他不忙会来看你的,别去吵人家。”

柳敏芝怎么劝也劝不住,韩柳一溜烟跑了,剩下柳敏芝一个人在病房里忙碌。

韩柳到住院部找,没有人,又到他办公室找也没有人,一打听,他在开会,正准备离开,他却回来了。

柳还是不作声。

“你怎么来了?”韩柳不作声。

“你回到医院,不好好待在病房里,跑到这儿来干吗?”韩“是不是有什么事?”崔扬关上办公室的门,诧异地望着韩柳。

韩柳一下子抱住他的脖子,紧紧抱着不松手,还放声哭起来。有人疼了就是娇气,本来高高兴兴的,一抱住他却又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崔扬一边摸摸她的头,一边着急地问。

“没有,就是想抱抱你,我想你了。”韩柳摇摇头。

“哦。”崔扬放下心来,轻轻拍她。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不管你说还是不说,爱是装不出来的,一个真正爱着的人,是来不及装、来不及清高、来不及骄傲的,一个真正爱着的人,是会失魂落魄、整日牵肠挂肚的,是会变得神经质、疯疯傻傻的。韩柳甚至庆幸自己得了癌症,不然她怎么可能又见到崔扬,崔扬怎么可能又爱她呢?她利用自己的病享受着崔扬的关心、爱和呵护,她觉得自己好幸福,有了崔扬,即使有病,即使她的生命明天就会结束,她也无所谓了。

崔扬把韩柳送回病房的时候,付医生过来了,尤丽娜也来了,大家像久别的老友,互相拥抱、握手、问好。

“我看到你妈妈,想到你肯定来了,就过来看看。你气色还不错。”付医生说。

“你的脸红通通的,好好哦!”尤丽娜伸手捏捏她的脸。

韩柳这会儿不知是跑热了,还是太阳晒的,脸的确是红红的。

“什么这么香?”

“哦,我从家里带来的啤酒鸭,放在饭上蒸着的。”柳敏芝解释道。

“啤酒鸭好,你怎么做的?”

“先把剁好的鸭子煮一下,倒半瓶啤酒煮,出水去味,再捞起沥干。油锅烧红,放花椒、八角、桂皮炒香,再把鸭块倒进去炒一炒,再倒入剩下的半瓶啤酒,少了还可以加点水,放入生姜、盐、酱油用中火煮,汁快干时就可以了。”

“哦,不放辣椒?”

“你们不能吃辣的啊!”

“没辣椒味道总不正。我喜欢放一点豆瓣酱,有时煮好后再加点魔芋、青菜,当火锅吃,味道也蛮好。”

“那也是,我一丁点辣的也没放,味道还行。”

“是好吃,好香!”

“我妈的厨艺那是一流的!”尤丽娜与韩柳已经一人捏了一块,正不停地啃。

“付医生也尝一块吧!”

大家正说得高兴,忽听得外面好吵,又有人吵架。许多病人出了病房看热闹。

“老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老娘,凭什么你不管!”

“我怎么没管,钱我不是出了?我炒股被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问我要钱,我上哪弄钱去?”

“你出了钱?你只给了五千,可已经用了两万多,你知不知道?你把老娘扔给我后不闻不问的,老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能不管。”

“什么叫我不管,是你管的?那你就全管好了。”

“不是我管的吗?一直都是我陪着看病、住院,照顾老娘的都是我,你陪了一天没有?”

原来是两姐妹为老娘生病吵架,声音越吵越大,越吵越厉害,她们的老娘在一边直抹眼泪。

更伤心?”

“你们不要吵了,你们的妈妈病了,你们还这样吵,她不“算了,我明天回家,不治了。”

“那怎么行,你已经做了这么久的治疗,还剩几次怎么能不坚持做完。”

“我平时身体挺好的,从没进过医院,天天家里地里忙进忙出,不知多有劲,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家里的钱都让我败光了。”

“怎么能这么说,你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养大成人,现在你病了,正是她们照顾你的时候。”

“孩子们也不容易,再说治也不一定治得好,治不好,还不是白白浪费钱。”

“大妹子,你可别这么想,你才六十多点,治好了病,好日子还长着了!你这个病简单,坚持治疗完就好了。”

“你们两个真不孝顺。你们也是生儿养女的人了,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

“百善孝为先,大人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成人容易吗?你们太不像话!”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把吵架的两姐妹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干吗呢!这里是医院,保持安静,都回病房去,别围在这儿了。”护士长朱文慧走了过来,人们陆续散去,楼道又安静下来。

“那边病房有个新病人,是个老师,也是胃病,走,我们去看看。”付医生说着,把韩柳与尤丽娜带进一个病房。

孙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与付医生一样,与癌症斗了三年,不同的是,她第二次是转移到盆腔,做了盆腔手术,现在又转移到腹膜,再来治疗。她正坐在床上看电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拿一根碘酒棉签,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肩膀。她左边肩胛骨处有好几个针眼,血迹斑斑。

“你刚去穿了管子?”付医生问。

“是啊,穿了半天,把我急死了。她手臂穿过不能穿,那个医生就说穿右肩,跟他说右肩也穿过,他说没事可以穿,穿半天又说血管太硬穿不进去,要穿左边。打了几个眼,总是穿到动脉,一穿血直冒,看得我心里直发抖。你说你不行就算了,病人多痛苦啊。后来还是换了一个医生,穿在脖子上了,真是受罪!”男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地说。

孙老师却只是望着韩柳她们温和地笑。

“知道吗?得癌症的都是最聪明的人。”

“哈哈,怪不得我们都要绝顶。”付医生摸摸脑袋。

“这篇文章说了,一个癌细胞甚至比100个顶级癌症专家还聪明。”孙老师拿过一本书,翻开找到一篇文章,递给付医生。

看她说得笑眯眯的,韩柳只觉得害怕。

“那怎么办?不是说很多癌症已经攻克了吗?”

“癌症就癌症,不要拿它当回事,交给医生就行了。”尤丽娜漫不经心。

“克莉丝汀,数学家,父亲死于肺癌,两个哥哥也死于肺癌,她毅然选择研究数学生物学。”付医生很认真地看完那文章。

“数学家的加入,将以最大效率毁灭肿瘤而不伤及边缘健康组织。”

“全世界顶级聪明的专家都来对付癌症,你说它多厉害。”

付医生与孙老师开始讨论癌症难题,韩柳与尤丽娜没了兴趣。二人出了病房,路过易茹的房间时,她正一边打针,一边和男友打扑克。

“你们真悠闲。怎么只有你们两个?”

“这床回家休息没来,那床下去做放疗还没上来。”易茹说。

“呵呵,反正坐着也没事,来,一起玩吧!”

“玩什么呢?”

“干瞪眼。”

“干瞪眼?”韩柳与尤丽娜还从没听说过这种玩法,一下子还真来了兴趣。

“干瞪眼”的玩法是,每个人首先取五张牌,从“3”起,点数是小的先出牌。如果起家出一个“3”,下家必须接着出一个“4”,不然就算弃权;如果起家出一对“4”,下家必须接一对“5”;起家出三张顺子“5、6、7”,下家必须接“6、7、8”,否则只能看着别人接牌;“王”当“宝”,可代替任何牌,但不能单独出“王”;“2”最大,其次是“1”,“3”最小。谁手上的牌最先出完算谁赢,谁手上留下的牌最多,就是谁输得最惨。

四个人在病房里大呼小叫地玩起来,惹得好多人进来看,一直到易茹妈妈送饭来才散场。

第二天查血,韩柳白细胞一万二,尤丽娜只有两千八。医生来查房时,高主任听说了也奇怪。

“你白细胞怎么那么高?打了升白针,对不对?”

“对的。”

“你怎么那么狡猾。先等两天,别给她上化疗,再查一次血。”

“为什么呀?”韩柳一脸委屈。

“好,好。”尤丽娜在一边乐得哈哈大笑。

韩柳是不用等的,化疗照上,尤丽娜必须打两天升白针后再查一次血。

8月19日,星期三,韩柳的左手、右手又同时打上了针,她又紧张,一会儿担心钢针会漏,一会儿担心护士把药弄错,还要担心别人撞到她的手。这一次打的还是那些药,托烷司琼、阿托莫兰、康艾、亚叶酸钙、脂溶性维生素、奥沙利泊、氟尿嘧啶等。

原以为化疗很复杂,现在看起来其实挺简单,方案一定,只要按方案打针就行了,打的针每次都一样,反应每次也都差不多。药水滴了一会儿韩柳就开始发晕,她又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韩柳正迷糊着,病房又来了一个新病人,是个婆婆,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前呼后拥的,将军驾到的阵式。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塞满了病房,韩柳被吵得更晕了。她迷迷糊糊中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慢慢地听明白了。婆婆十几年前因子宫肌瘤做了手术,留下一个卵巢,后来不知怎么又复发了。老人怕花钱,小打小闹地治了好多年,没效果,结果越长越大。子女们沉不住气了,一合计,然后就架着母亲上医院,找了几家都不接手,意思是年龄大了,病又没什么治疗价值,后来托关系找熟人,就找到高主任门下了。安顿好母亲的住院事宜后,一群人呼啦一下又全出去了,总算安静下来。

中午,柳敏芝蒸了鸡蛋,韩柳勉强吃了几口,哽半天,胃里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样,吞不进东西,想吐又吐不出来,口腔直发酸。韩柳一不小心咬到勺子,整个人触电一般,又酸又麻,眼泪直流,柳敏芝忙放下蒸蛋,扯了纸替她抹眼泪。

“饭回来啰!”老梁从外面买了饭菜回来。

“韩柳怎么了,哭啦?”

“没有,她吃东西,眼睛发酸。”尤丽娜正满脸同情地望着韩柳。

“要不要喝点排骨藕汤?好香的。”

“不用,她恶油,有反应了,蒸蛋也吃不进。你们吃吧!”

“韩柳,多少吃点吧。”尤丽娜像被韩柳附了体一样,也变得有气无力。

“你去吃吧!”韩柳对她无力地笑了一下。

大肚子婆婆回来的时候,只有爹爹跟着,儿女们没再跟来。

婆婆坐到床上,爹爹把床摇高,让婆婆舒服地靠着,他自己再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他看看老梁和尤丽娜,又看看韩柳,问柳“她怎么了?”

“她打了化疗,不舒服。”

“化疗这么厉害,很难受吗?”婆婆问。

“有点吧。你是什么病?”

“什么病,要死的病,这个医生不收,那个医生不收,还不是要死的病。”提起她的病,婆婆的声音就像她的肚子,爆发力十足。

“呵呵,我们看了好几个医生,怀疑是癌症,老婆子又死活不做手术,女儿们没办法,好说歹说把她弄到这儿来了。”

“我不做手术,要死就死,得了这个病,不就等于判了死刑,三年五年,由阎王爷定,我们说了又不算。反正是死,何必花那冤枉钱,我这个人想得开。”

“别那样说,能治还是要治,治好了多享几年福。”柳敏芝好心地劝她。

“我这个人一辈子勤勤俭俭,舍得做,不舍得花。我不怕死,只是想着还有个五岁的孙子没带大,想把他带大点。在家里我从没把自己当病人看,带孙子、洗衣、做饭、种菜,爹爹看鱼塘,忙不过来时我也去做,天天忙得很。我不想来,他们非要我来,我不怕死。”

“你真想得开。”

“那是。那年我做手术时,遇到一个我们那儿的人,和我同年。她喉咙做了手术,安了个管子,颈上还留了个洞,说话先要把洞按住,不然说不了话,把洞按住才能说话。她跟我讲,叫我再不要忙了,要好好歇着,保养身体,谁知第二年开春她就走了。

人哪,不管得了啥病,都不要把它当回事。你越是把它放在心里,老想着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就越是死得早。”婆婆越说越有劲。

“你肚子这么大,应该要做手术,来这儿的病人一般是先做了手术,再到这来放疗化疗的。你肚子这么大,我看放化疗是缩不小的。”老梁说着笑起来。

“这里治什么病?”爹爹问。

“这里专门是做放疗化疗的。你们应该去妇瘤科住院,先做手术。”

“我不做手术,我不怕死。”婆婆固执地说。

郑医生带两个实习医生走了进来,要给婆婆抽水,婆婆死活不肯。

“不疼的,我们只是在你肚子上穿个小孔。你看你肚子这么大,多难受,我们把腹水抽出来,拿去化验一下,检查一下。”

“我明天再查,等我儿子来了再说。”

“干吗要等你儿子,你儿子来了,还不是我们给你抽。一会儿就好,不疼,也没有危险。”

“婆婆,你放心吧,我们很有经验的,你再不快点,我们就下班了,要等明天再抽,又耽搁一天。”

“你看你一个人这么耗着,浪费大家的时间。”

几个人围着她讲道理,婆婆终于妥协了。婆婆坐到床边,挺起大肚子,双手向后撑在床上,穿刺、抽水,她一直闭着眼睛,又紧张又害怕。老梁、尤丽娜都围过来,看医生怎样给婆婆抽水,时而又回头对韩柳挤眉弄眼地笑。

“怎么抽不动?好难抽。”

“怎么回事,抽不出来?”

“我来试试吧!”

“还是我来吧!”

几个人你试一下,他试一下,手忙脚乱,终于抽出一点来。

“奇怪,这不是水,怎么像果冻一样。”

“好了,够了,就把这拿去化验吧。”医生们陆续退出病房。

“哎哟,痛死我了!”婆婆刚才一声不吭,这会儿完事了却哼起来,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说不怕死那会儿的劲头一扫而光。

“喝不喝水?”

“不喝。”

“想吃什么?我去买。”

“假惺惺,心不在焉,人在心不在。”

爹爹沉默下来,婆婆也不再言语。

下午崔扬来的时候,韩柳左手已上了化疗棒,右手打含钾的药,滴得很慢,还是又胀又疼。一见崔扬,韩柳似受了极大委屈似的,眼泪直往外冒。有病的人不仅娇气、怕疼,眼泪水也格外多。

“怎么了?又哭哇。看我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他拎起一个烤红薯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故意碰了碰她的手,热乎乎的。

“明明好好的,又不舒服了?护士说了,含钾是有点疼,滴慢点就好些。是你太敏感,没有那么疼的,今天她们太忙,没有给你串起来打,下次给你串起来打。别哭了,崔扬来看你,你要高高兴兴的啊!他一来你就哭,下次他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