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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

火急火燎、忙忙碌碌的我们虽然明白能把握的只有今天,只是现在,可谁又能说出明天会是怎样?明天我们是依然活着还是已经离开?在自然环境中,在物质生命循环世界里,人人一律平等,天灾人祸,生老病死,谁也逃脱不了,天地于静谧中掌控着一切。我们不过是地球生命世界中最活跃的一分子,活着,就要珍惜,珍惜所有的机会和机遇,也要珍惜所有的痛苦和灾难,它也是我们纷繁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惊天动地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绚烂地开放,再安然地等待离开。

韩柳从不当回事的胃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灾难猛地砸向了她,砸得她晕头转向。她总认为“十人九胃”,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点小病小痛的,况且,自从知道自己胃有病以后,她还是很注意保护自己的,从不乱吃乱喝,再说,她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能得多大的病,现在人均寿命都七八十岁了,不要说活到一百岁,就算是平均数总可以的吧。正是这么多自以为是的想法,她忽视了自己的病情,一拖再拖,把小病拖成了大病。

幸福的日子即将戛然而止,生命之车偏离了正常轨道,滑进了一个可怕的死胡同。人生瞬间巨变,她掉进了一个可怕的痛苦的深渊,她将细细品味人生所有的痛苦、难受和折磨。此时的她还心存幻想,浑然不觉。

中午下班后,她去接儿子放学。儿子一路上叽叽喳喳。

“妈妈,我今天得表扬了,我数学考了一百分,还得了朵小红花!”“妈妈,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吴雄只考了八十六分。

”“妈妈,我的手摔破了,是陶斯豪挤的,出了好多好多血,但是我没哭,熊老师表扬我勇敢!”他的胳膊擦破了皮,老师已经用碘酒处理过,贴了张创可贴。韩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儿子,不像平时那样关切地问这问那,也没有细心地去看他的手,更没有用嘴去吹吹他的伤口,冯超阳有点不高兴地嘟着嘴。韩柳没心情跟他缠,脑子里思考的全是自己的病,要做手术该怎么办?能不能不做?工作怎么处理?新房的装修不装了?哎,全乱套了!是不是邱丽搞错了?还是她故意吓人的?真烦心!怎么好好的,突然就变得这么严重了呢?

到了家,她仍神思恍惚,心事重重。正掏钥匙准备开门,门一下开了,冯子明站在门洞口。她努力地像没事样对他笑,却又想哭,想到不能吓着儿子,她又麻木地挂着笑。她想自己在这一瞬间的面部表情,一定是极其丰富万分恐怖了,不然冯子明也不会吓得呆呆的。冯超阳可等不及了,从两人的缝隙间钻了进去,衣服擦过锈迹斑斑的铁皮防盗门,沾上了一大块星星点点的锈屑。

“家家(湖北方言,称外婆)……”

“奶奶,爷爷,外公!”

“来,乖孙子,奶奶抱抱!”

“唉,乖乖,放学了,你看谁来了?”

“哎哟,看你这衣服脏得,来,家家给你拍拍。”

小屋里坐满了人,过年似的,两边的父母都来了,平时可难得凑这么整齐。乐坏了的冯超阳,一会儿在这个怀里蹭蹭,一会儿在那个怀里撒撒娇,叽里哇啦地向大家炫耀他得到的表扬,他胳膊上受的伤。他的来到,让本来安安静静的屋子热闹起来,甚至大有闹翻天的势头。

幼小的孩子丝毫也没察觉到所有人都红着眼睛,心事重重。

冯子明,韩柳的老公,读书那会儿,一次偶然机会见到韩柳,便一见倾心,苦苦追求,后来终成正果,心满意足地与梦中情人步入了婚姻殿堂。毕业后他原本被分到下面乡镇当了名中学教师。留在县城后,县里招公务员,他师专的老师调到组织部,有了这层关系,他就考公务员转行当了名乡镇干部。

一改行他就后悔不已,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吃行政饭的料,可生活哪容他后悔啊。在乡镇一干就是七八年,年年往老师那儿跑,一边听他的教诲,一边大包小包地送礼,巴望着早点调回县城,结束两地奔波的日子。老师总是说慢慢来,慢慢来,不要心急。后来有人点拨说他送礼太轻了,于是又加上了红包,一千两千地送。今年终于调上来了,在人大办公室,说是副主任,其实就是打杂的。在这里,人人资格比他老,个个职位比他高,一抹带十杂,全是他这个小字辈做。整天紧张兮兮,忙忙碌碌,夹着尾巴做人,动不动还会挨一顿斥责,深感做人艰难。而他的老师刘善存却挺喜欢他的,老实听话,对老师也总是恭恭敬敬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是不能用在这师徒二人身上的。不管冯子明怎么努力向老师学习,刘善存仍常常“恨铁不成钢”地骂冯子明,骂他老实得过分,骂他七窍通了六窍,骂他太不懂官场,而他爱的却又正是他的这点“轴”,不滑头。看着冯子明在自己的教育和熏陶下日益成熟,刘善存感觉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一幅得意之作,心里备感自豪。刘善存,中等身材,微胖,喜爱运动,肤色红润饱满,戴副眼镜,总是西装革履,打着漂亮的领带,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气质儒雅,风度翩翩。他从小爱书,勤奋苦读,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毕业后,靠着岳父岳母的关系留在师专任教。他老婆与他是同班同学,当属恐龙级人物,也有恐龙级派头,他原本是在追班上的班花,一直没追上,临毕业前,他老婆软硬兼施,三下五除二把他拿下了。现在,他对书倒没什么兴趣了,因为在人生奋斗的旅途中,他发现黄金屋外更有黄金屋,颜如玉外更有颜如玉,他便乐此不倦,深感现实生活中的黄金屋、颜如玉太美好。在教冯子明这一届学生时,他就与一女学生纠缠不清,让他老婆发现后大闹过一场,后来这风波是怎么平息的,没人清楚。不过,听说他不断地重复这样的故事,他老婆伤心欲绝,不再顾及孩子和颜面与他散了伙,并很快再嫁,只是听说并不幸福。刘善存现在一个人带着女儿,他一直没有再婚,有人说还是跟那个学生纠缠,有人说另外又找了人。

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咋也看不明白,自个儿的事自个儿懂。

韩柳的父母原在商业部门工作,单位垮掉后,一直闲居在家,一则年龄大了,二则韩柳的父亲中过风,留下后遗症腿有点跛。两老平时种种菜,散散步,日子过得倒也清闲自在。单位刚垮掉那几年,一年只能发一两次工资,还要大家去吵去闹了才发得下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好了,买了社保,两老一个月有两千左右,准时到账,吃喝不再发愁,还有盈余。冯子明的父母都在农村,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辛辛苦苦把冯子明培养出来,这在他们那个小山村里是相当有面子的事情,而冯子明也成了一村子人的骄傲。他们二老现在也熬出头了,只是家中还有一个小儿子,智障,生活不能自理,时刻要人操心。不过现在家里情况也好多了,每年种地有补贴,还有低保,用冯子明父亲的话说,现在的日子真好哇,要啥有啥,以前是要啥没啥,要穿没穿,家里穷得只剩下墙,连个板凳都没有,那日子苦得让人只想死,现在的日子是好得让人只想活。冯子明今年调回了县城,他们又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区买了套房子,三室两厅,134m2,1280元/m2,办的按揭,首付30%,手头还有几万,留着装修用。虽说这两年房价如雨后春笋蹭蹭往上蹿,但夫妻俩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也抢着买上了新房子,正一门心思沉浸在装修房子的美梦里。原打算他们搬进新房子后,旧房子让冯子明的父母搬来住,一家人都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免得隔得太远,总是牵牵挂挂的。

眼看着大家庭小家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一天比一天殷实,偏偏阳光大道突然就来了一场暴风雪,幸福的车轮突然就卡住了。

生命无常,世事无常。

一家人为韩柳担心得六神无主,她还蒙在鼓里。柳敏芝一见女儿,立即抱住女儿泪如雨下。

“妞妞,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自己都病成这样还硬撑着,身体不舒服要早点看医生哪,你这么大个人还这样傻,这么不知道心疼自己,你怎么能这样傻呢,你要把妈妈急死啊!你真是妈的冤家,一刻也不让妈省心,总是这样吓唬妈妈,年纪轻轻,怎么一下就病得这样厉害?”

“妈,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谁说的?真多嘴,邱丽?

她总那样大惊小怪的,胃病没事的。”

“儿媳妇啊,你说你自己是在医院里工作的,有个病有个痛啥的,就早点查查,又不用多跑一脚路,咋就那样的忙!哎,忙得害下这样一个病!”婆婆也是泪眼婆娑。

“老柳,别这样,吓着孩子。”

“妈妈,你得了什么病?家家,我害怕!”冯超阳吓得大叫起来。

“亲家母,现在哭也不是个办法,你别太伤心,你哭坏了身子,事情更麻烦,韩柳还指望你帮忙,这一大家子老的小的,都不中用,就指望你啊!”

一家人大哭小叫地乱成一团糟。冯子明虽说当了几年共产党的干部,可这么多年来,他只会执行命令,还从来没有命令过别人什么,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他只顾发着呆,邱丽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韩柳很可能是患了胃癌,你赶快带她到省城大医院检查,尽快做手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还这么年轻,一定会没事的,我没告诉她真相,你先也别说,别吓着她,慢慢来。”

“老柳,你看他爷爷说得对,别哭了,他奶奶也别哭了,还是按我们刚才商量的办。妞妞,别害怕,明天我们就去省城,你二叔已联系好了医院,做了手术就好了。阳阳就交给他奶奶带,子明下午去帮妞妞请个假,估计全院人都知道了,你还是请个假好一些。你也要请假,妞妞做了手术你得照顾几天,就这样吧,有什么话吃了中饭再说。”

韩冬生到底是当过领导的人,说话条理分明,分工明确,吃过中饭,大家分头各忙各的事。柳敏芝死活也不让女儿动一下,也不让上班,韩柳只得躺在床上休息,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不知干什么了。先前不知道生病时,还神采飞扬、跳上跳下地忙了一上午,到了下午就成霜打的茄子,蔫蔫的了。

她顺手拿起一本《特别关注》,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心里有点慌,心想糟了,上班要迟到了,再定神一想,又笑了笑,上个狗屁班,自己准备去做手术,不用上班,要这样无所事事地在家待上一阵子。她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电脑,看新房装修,总的风格已定,现代简约,简单实用,有艺术气息,具体细节还没想好,再看看。

柳敏芝在忙着整理东西,准备明天去省城。婆婆在客厅打扫卫生。有人敲门,门开了,拥进一群人,“韩护士”、“韩姐”

地乱叫,原来是护士站的几个姐妹来了,屋子里又挤满了人。

柳敏芝赶快招呼大家一一坐下,又搬电扇,又切西瓜。

“这么热的天,劳烦你们来看我们妞妞,来,吃西瓜!”

“韩柳,这是我们姐妹几个的一点心意,还有几个在上班,没有过来。”杨月拿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

“让大家费心了,这么客气,来,一人一块,吃西瓜!”见大家推辞,柳敏芝把西瓜一人分一块。

“谢谢阿姨!”刘娟接过西瓜,大大咧咧地吃起来。

“这西瓜好甜,阿姨真会买西瓜!”丁小敏也迫不及待地咬起来。

“这是无籽西瓜,贵些,一元一斤吧,阿姨?”林玉玲拿着一块斯斯文文地咬着。这群人中她最显眼,身材高挑,长发披肩,穿件吊带碎花长裙,白色高跟皮凉鞋,婀娜多姿的。她父母都在卫生局工作,而她分到医院来也已有四五年了。刘娟和丁小敏是去年才分来的,穿着T恤、牛仔裤,依旧是学生模样。

杨月和韩柳是同一年来医院的,她穿着件深蓝色衬衫,黑色长裤,两边父母都在农村,大事小事总会向他们要钱,她也不得不节约,没钱去穷讲究。

“韩柳,你不要紧张,小手术,现在科学技术这样发达,你又这样年轻,一定会没事的!再说做手术就是睡一觉,醒来手术就做完了。”杨月故意开着玩笑。

“是的,韩姐,我大舅妈是胃癌做了手术,十几年了,活得好好的,天天打麻将,就是不做事,家里家外都我大舅一人做,她还总哼哼‘我得癌症了,活不了几天,让我享几天清福吧!’”

刘娟学舅妈说话的嗲样,把一屋子人逗得哈哈大笑。

“韩姐,我姑父也是胃做了手术,切了三分之二,医生说不能喝酒,不能抽烟,还不到一年,他就憋不住,酒照喝,烟照抽,三年了,一点事也没有。”丁小敏忍不住,抢着说。

“韩姐,你早该检查,去年我们跳舞时,你就说胃疼,说不能饿,一饿就疼,我还说我也有这毛病,没想到一下就这么厉害。我的胃也不好,我也要去做个胃镜查查。”

“怎么没查?前年还做了一次胃镜,结论是浅表性胃炎,吃了药又没事了。去年不是刚接了这个护士长,事情太多,一直没抽出时间去做胃镜。我的胃不好,好多年了,我自己清楚,平时很注意的,只是总没坚持治疗,疼起来吃点药,不疼又忘了。这个胃病又不像磕了碰了哪儿看得见的,痛又不是那样痛,只是幽幽地难受,一会儿一会儿的。再说,好多人都有胃病,以为再怎么治也是断不了根的,就由它去。没想到一忽视就变严重了,还是要把小病当大病治,忽视不得。我是该早点看医生,迟了,去年检查一下就好了,唉!”

忙的人忽然闲下来还真不适应,有朋友来了说说话,顿感轻松了许多,不过大家都健健康康、神清气爽、精神十足的,想想自己,心里又生出几分伤感来。同事们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送走了大家,屋里又安静下来,韩柳的心又空荡荡的。

妈妈和婆婆在轻手轻脚地忙着,什么也不让她插手。她现在成了国宝大熊猫——特别保护对象。刚才她要送送大家,她们一定不让,好像她已经动不了似的,这让她心里有点不舒服。

这么多年来,只有她关心照顾别人,给别人安慰和鼓励,从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也有需要别人照顾的一天。她的角色还没有转换过来,不怎么适应别人的可怜和同情。心里还奢望这只是一个梦,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或者这只是一个误会,到省城医院找教授看看,吃点药就会好,就会没事,她又可以活蹦乱跳地继续上班,继续当护士长,继续指挥那些姑娘们做这做那。

她心里从没这么渴望过什么,这时她多么渴望自己是健康的啊!

什么是福?什么是发财?平平安安,没病没痛就是福,就是发财。好好的日子,被一次小小的检查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如临大敌,天要塌下来似的!

天会塌吗?

她的明天从没这样不着边际,飘摇不定。

泪涌满了眼眶,又流了满脸,她用毛巾擦干,又流了一脸,她用力使劲地擦,泪还是不停地流。听到妈妈的脚步声,她立即止住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