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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佛曰:苦海无边。

人的一生,是一个经历苦难的历程。生命是一个容器,储存痛苦,储存快乐,储存忧伤,储存难过。喜极而泣,痛极会喜么?我们顽强地忍受着一个又一个伤痛,肉体的或精神的。

我们能承受,是因为有希望,总幻想着风雨后的彩虹,磨砺后的成功,大难后的洪福。结果是,痛苦的经历让我们日渐轻视苦难,日渐坚强地去承受更大的痛苦。而那些脆弱的经受不住这些苦痛的生灵,便会在自然界的适者生存法则中被淘汰出局。

韩柳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将面临着被淘汰出局。

原以为熬过手术这一关就万事大吉,没想到手术只是雄关漫道的第一步。手术后回家休息了十几天,家人们小心翼翼地告诉韩柳,她的病还需进一步治疗,因为切下来的部分检验出有早期癌症症状,如不继续治疗,怕会变得更严重,所以还需做几次化疗巩固一下。家人还安慰她说,反正手术已经做了,治疗彻底一点,免除后患,心安一些。韩柳慢慢地明白,又有一个苦难正等着她,不过经历了手术的痛苦磨炼,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强多了。以前的日子,如果说她一直是牢牢地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在人生路上努力拼搏、奋力前行的话,现在的日子她是无法把握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怎样去把握呢?只能听天由命。伤心归伤心,流泪归流泪,要来的还是要来。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刀山火海,已经走到这一步,韩柳想,她只能往前闯,也必须往前闯。

韩柳又被送进了医院,她感觉自己像个再次犯罪的人,案情再次暴露,又被押进了监狱一样,心情十分沮丧。韩柳这次住进了放化疗科。放化疗科在医院最里面的二楼,负责人高主任是一个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的医生,和蔼可亲,一脸的笑。他简单询问了几句,就叫过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叫她给办住院手续。

这里的病房与普外科格局差不多,中间走廊,楼梯对面全是病房,共12间。楼梯一侧有医生办公室、护士办公室、储藏室,还有一个大房间,称为活动室。普外科住的是手术病人,常常人满为患,连走廊也挤满了床,这个病人哼,那个病人叫。

这里就显得宽敞安静多了,走廊干干净净的,一张床也没有。

普外科的护士一天从早到晚跑进跑出,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总是很紧张很忙碌的样子。这里的医生护士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你急得要死,她没事人一样。等了半天,催了又催,床铺终于安排好。

冯子明拎着大包小包往病房送,韩冬生又催护士铺床,柳敏芝护着女儿往病房去。病房里已有两位大姐,都穿着睡衣睡裤躺在床上,一个在打针,一个闲着,她们的老公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正在看电视。韩柳心想这里的病人也好自在好悠闲,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见他们进来,屋里的人都一起转过脸望着他们,带着善意的笑,也含着些许生分。

互相打过招呼,冯子明把包一一放下。柳敏芝仔细地搜索了一遍屋子,发现有好几个壁柜,就去打开看哪个是空着的。

见柳敏芝在找空柜子,一位大姐忙开口。

“老杨,把我们下面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给他们用。”

老杨起身走到门后面,从最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包和一个开水器,放到中间的柜子里。

“谢谢啊!”柳敏芝开始打扫壁柜、床头柜,弄干净后,吩咐冯子明把包打开,把东西一一拿出来。

“你这么年轻也和我们是一样的病吗?”刚才说话的大姐好心地问韩柳,一脸的同情。

“到这里来的,还有什么好病,不都一样。你是哪儿不好?”

另一位快嘴的大姐乐呵呵地说。

“我是胃不好。”

“哦,胃好治,别担心。你还没结婚吧,太年轻了。不用怕,现在得这病像得感冒一样,厉害了就来打打针,控制住了就回家,和好人一样。”

“我结婚了。”韩柳有点不好意思。

“有小孩吗?多大了?”

“七岁了。”

“啊,小孩都七岁了,你看起来只有二十刚出头的样子,还以为是个小姑娘,真年轻!”

通过攀谈,大家互相熟识起来。中间病床白白胖胖的大姐姓胡,50岁了,是子宫癌,老公姓杨,又瘦又高。里间病床的大姐姓周,她块头很大,老公姓李,却较瘦小。胡大姐自己本是乡镇的一名妇产科医生,她给别人看病,总是提醒别人注意这注意那,却没想到自己也患上了这样的病。她已做了手术,二十一天一个周期的化疗,她已做了两次,这次来准备做第三次。医生让她先做检查,看看前面两次的效果再说。周大姐是个乡村流动厨师,谁家有事就请他们去办酒席,是个热闹人,快人快语,45岁,宫颈癌。她是放疗化疗同步做,周一至周五放疗,周六化疗。医生要求做五个疗程,她已做了四个。周大姐做手术时有点挫折,手术做完回到病房,不到一小时就大出血,结果又被推进手术室,重新做手术,事后说是有一动脉没扎好。她当时还处于麻醉状态,一点也不知道,李大哥也吓得六神无主,医生催他交线他就交线,叫他签字他就签字。现在想起来就一肚子火,交了两次手续费,人又多受一次罪,还落下了后遗症。周大姐现在有一侧大腿总觉得麻,再就是易感染,动不动就发烧,发烧就危险,费用又高,又耽搁下一步治疗。

韩柳做手术时,冯子明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结果回去后许多事都等着他做,害得他天天加夜班,这次化疗只得请岳母来照顾韩柳。吃过中饭,韩冬生、冯子明便返回了,只留下柳敏芝陪着女儿闯关。

午睡后,无所事事,大家一起看电视。杨大哥拿出一包瓜子,一人抓一把;周大姐拿出一个西瓜,一人切一块;柳敏芝也赶忙拿出带来的苹果,一人给一个。大家住在一个病房,刚开始还有点生分,现在相互认识了,倒也热闹,像一家子人一样。

韩柳去找护士换敷贴,从上午一直说到现在,却没人理会。

她们想可能是上午太忙忙忘了吧,可这都半天了还是没人来,柳敏芝气不过跑去发了一通脾气,总算有个小护士跑来了。

“对不起啊,阿姨!我们这儿人手少,每个人都挺忙的,换敷贴是每个星期一专门有人换的。我看看,你多久没换了?”

“那冤枉你们了,还说你们架子大请不动。看着我女儿着急我也着急,她说有一个多星期没换了,怕发炎。”

“那是的。你等一下,我马上来给她换一张!”

说来惭愧,韩柳虽说是个护士长,可她还没见过这玩意,小县城就是小县城,眼界只有井口那么大。想着它从手臂静脉穿进身体里,总让她有种紧张感,总觉得它会发炎会感染,其实挺安全,注意一下就不会出问题,穿在身上可以用一年。

小护士跑出去后又半天没来。

“这里的护士就是这样,总是喊了半天不来,慢吞吞的,医生也是,态度蛮不好。”胡大姐慢慢地说。

“是啊,总叫我们不急不急。他肯定不急,多待一天,我们多用一天的钱,他们就多赚一天的钱。一天几百上千的,钱像水一样地流,谁住得起啊!”周大姐愤愤不平。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上化疗?”韩柳幽幽地自言自语。

“你啊,慢慢等吧。他们这儿慢得很,第一次来最少得待一个星期,打些辅助针,做做检查,他们再慢慢给你定方案,下个星期能上化疗就不错了。”周大姐一席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你们说什么这么开心哪?”小护士拿了敷贴及消毒用品终于出现了。大家互相看看,忍俊不禁。

其实病人最怕一个人待着,身体本来是病了,不正常了,精神状况自然也不会好,老是一个人待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自寻烦恼,愁上加愁。韩柳生病以后能不外出就不外出,不与外人打交道,总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病人,别人会嫌弃你,怕你,躲你,因为生病,让她有了一种低人一等的自卑感。来到这里,大家都是病人,挤在一起,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倒也少了许多思想上的负担。人哪,归根到底是群居动物。

果然,第二天医生查房时就让韩柳做各种检查,大小便化验,心电图,CT,查血(肝肾功能、血常规、癌胚抗原)等;安排给韩柳打针,护肝的、护胃的辅助针,说是要先打上,怕化疗时身体吃不消。问化疗方案的事,他们就说不着急不着急。

大家又说笑一回。

放化疗科的早晨总来得比较迟,喜欢赖床的病人可以睡到八九点没问题。护士一般八点半以后挂药打针,医生一般九点以后查房。

可病人家属却早起的多。见大家都起了床,韩柳不好意思多睡,也起了床。

胡大姐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似乎不是很好。她有些伤感,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床头,已经花白的头发掉得只剩下稀稀的几根,露出白色的头皮,脸色苍白浮肿,不大的眼睛显得更小,却很亮。

“你是早期的,治疗结束就好了。我的侄女也是胃癌,现在有三四年了,蛮好,都上班了,带小孩做家务,和正常人一样。我的麻烦,还不知怎么样,化疗两次,效果不大,发现腹部还有一个瘤,上次做手术怎么就没发现?等问了手术医生再说,心烦!”

“别烦,最后结果还没出来,等会诊了再说。你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周大姐一早起来就吃西瓜,她总觉得口渴,喜欢吃西瓜,昨晚发烧,又是打针,又是用退热栓,今早精神却特好。

“催款单又来了。这个医院真是抢钱,先交五千,两天用完,又交五千,又用完了。我不交了,看他治不治,妈的!”她老公李大哥阴着脸,一边洗衣服,一边抱怨。

柳敏芝等韩柳洗漱完帮她梳头,看到催款单也拿起来看。

“六千多?这才来了三天,又没化疗,怎么用了这么多。会不会弄错了?”

“不会吧,这么大的医院,应该很正规,又不是私人医院。”

“这个鬼医院不会治病,只会要钱,连个发烧也治不好,妈的!倒了八辈子霉,跑到这个医院来。这里的医生护士心黑得很,就只会宰病人。你是没看见,一个个开着小车上班,神气着呢!哪儿来的钱?还不是宰我们病人的钱。你最好去综合楼大厅查一查费用就知道了,费用要天天查。”

“没那么邪乎。反正我没查,这里是三甲医院,费用比一般医院肯定要贵一些,这是自然的。不管用了多少,只要把病治好就是最好的。”胡大姐不怎么同意李大哥偏激的观点。杨大哥买回了早餐,她正在喝稀饭。

大家正说着,外面突然有人大声叫嚷。

“我说要退就要退,没叫你们开,开这么多药干吗?我偏要退!”出门一看,一位婆婆正在护士站吵架,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堆药。

“你回去要吃一些药的,不吃药是不行的。”护士耐心地劝。

“我不吃这些药,要吃我自己买,你们这药太贵,我不要!”

“退不了。”护士有些不耐烦,不理她。

“来的时候笑眯眯的,现在出院了,理都不理,什么态度?

不退?你们是开黑店的么,信不信我把你们这儿全砸了?”说着,不知道用什么把桌子敲得梆梆响,许多病人跑出来看热闹。

高主任来了,那婆婆立即对他诉起苦。

高主任看了看塑料袋,又对护士说了句什么,护士就把药拿进去了,一会儿出来给婆婆一个单子。

“好了,您老看一下是不是这些药?给您退了,费用会从您账单上扣除的。”

婆婆拿了单子心满意足地回到病房。

大家都感叹这个婆婆好厉害。

柳敏芝拉着女儿去食堂吃早餐,走走路,活动一下,顺便去查了一下费用,名目繁多,看半天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唉,平时省着吃、省着喝,这下全送医院了。”韩柳嘻嘻笑着说。

“说什么傻话,钱不够,我和你爸有。别操心钱,你只管安心治病。”

“慢一点,走那么快干吗!上楼梯小心些,别扯动伤口又疼。”

“早就不疼,好了!”为了证明给母亲看,韩柳甩开手脚大踏步上楼,刚迈出一步就“哎哟”大叫,吓得柳敏芝一个劲埋怨,她也不得不收敛起疯劲小心慢慢地走,毕竟手术后还没一个月呢!

这会儿走廊比较热闹:医生护士忙着交班,锻炼的病人走来走去,病人家属跑来跑去。迎面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看见她母女二人,怔怔地。她母女二人还在为刚才的事黏乎着,从他身边走过去,丝毫没注意。

“韩柳!”白大褂轻轻喊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他心里静静地躺了十年,他也静静地想了这个人十年。

“崔扬!”母女二人都回转身来,看到眼前这个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听到这个名字,韩柳像被电击了一般。这个名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过这个人,就连遇到他姓名中的这两个字时,她都会刻意回避。

她恍惚了,那曾经的一切都是上辈子的事吧?看着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真实。她的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这就是那个她曾经疯狂迷恋的人,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曾经给过她甜蜜爱情美好梦想的人,在她完全坠入其中又将她突然抛弃的人,她曾经四处寻找而杳无音信的人,时隔十年现在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真真实实地站在她身边。这太让她意外了,比得知自己的病情还让她还震惊。

在时间的长河里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依然让人悲喜交加如昨。是天意?还是人为?天知,地知,无人能知。

韩柳真要虚脱了,她摇晃了一下。崔扬伸出手去想要扶她,柳敏芝迅速跳过去拦住,同时扶稳了女儿,两人走进病房。崔扬一脸尴尬地跟进了病房。

韩柳轻飘飘地躺到了床上,刚才的精神一下子抽走了。柳敏芝拿被子放到她身后让她靠着,又递过枕头,让她把头也靠过去,崔扬殷勤地帮她把床摇起来。护士来打针。韩柳看看崔扬,又马上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手。

崔扬轻轻地把椅子挪近她,缓缓坐下,屏住呼吸盯着她。他觉得她像一个泡泡,他怕他一出气,她就会不见了。他一直想念着她,却又一直克制自己不去寻找她,他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她。

一晃十年了,每天各种各样的事忙忙碌碌的,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思念在他的心里缠绕成一份沉甸甸的伤痛,没想到今天突然就见到了,而她却得了病,这让他疼痛的心更加痛起来。

“你好吗?”他轻轻地问,随即意识到说错了话,讪讪的。

“嗯,好哇,好得都快要死掉了!”她轻而快地说完,脸上挤出浅笑。

两人都垂下眼睑,不再言语。眼泪不自觉地盈满眼眶,韩柳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然后放声大哭。但很多感情只能放在心里,不能露出来,一旦露出来便会打扰了别人,对别人不公平。比如现在她不能打他,也不能大哭,只能用沉默平息心中汹涌的波涛。

“崔扬,吃香蕉。”柳敏芝递给崔扬一根香蕉,又拿了一根递给韩柳。

“你现在在这儿工作?”

“是啊,我从美国回来后就在这医院工作了。”崔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带着哽咽。

“今天是我一个朋友的母亲病了,我帮着送过来,没想到会遇见你们,真巧!”

“是啊,都十年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们妞妞命苦,年纪轻轻患上这样的大病,你在这就好,有空来开导开导她。”柳敏芝的态度突然转变,让崔扬有点不适应。

“好的,阿姨!”

见病房的其他人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柳敏芝走过去同他们介绍崔扬,说他是他们以前的邻居,多么聪明,学习多么好,没想到长这么大了,在这儿遇见真是巧。

这边的两人都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让声音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