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两代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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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专员跳楼(5)

苏世强的自杀无疑让若干人暗暗松了口气,受到最大冲击的则是他的家人。苏世强的妻子原本身体不好,丈夫一死她就垮了,心脏病发作,差点随夫而去。苏宗民本人当时只是高二学生,平时只顾自己读书,对大人那些事情还非常懵懂,不知究竟。父亲死后他整个儿变了,彻底崩溃,书根本读不下去,成绩直线下落。当年学校为了促使学生冲击高考,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每考必排名。苏宗民一向都在年级十名之内,那时突然落到六七十名甚至百名之后,与一向不爱读书成绩非常一般的沈达之流为伍,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清楚,那是因为他父亲,苏副专员跳楼自杀了。

有两件事一直留在苏宗民的记忆里,都与父亲之死相关。

他父亲在自杀前夜哪里都没去,整个晚上都待在家里,在书房的写字桌边看材料,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当晚苏宗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习题。快十二点了,他父亲忽然推开门走进他的房间,告诉苏宗民不早了,该休息了。苏宗民还沉在习题里,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身,只是转过头跟父亲敷衍几句。父亲也没多待,离开时说了句话,伸出手在苏宗民后脑勺上摸了一下。这个动作让苏宗民感觉异常,因为小时候父亲常摸他,待苏宗民长成大小伙子后,父子俩就不再用这种接触方式沟通交流,那晚上不知为什么,父亲又来了这么一下。

第二天他跳楼了。他临死前夜的伸手一摸,从此烙在苏宗民的后脑勺上。原来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爱子的最后诀别,内涵无比丰富,怜惜、期待、担忧、愧疚、无奈,真是一言难尽。

还有一件事让苏宗民难以忘却,涉及到沈达。时间在他父亲跳楼之前大约三天,地点在学校操场的篮球场边。

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期间,苏宗民去图书馆,途经篮球场。时沈达与几个同级男生打半场,看到苏宗民走过,沈达忽然喊他,还把篮球往他这边扔过来,让他接住。

“下来,玩两个。”沈达说。

苏宗民把球扔还给沈达,说自己不会。

他心里很诧异。几年前,他与沈达在旱冰场打过一架,而后被父母押着上门道歉,那以后彼此都在一个学校,彼此都留意对方,但是没有打过交道,几乎从没交谈过。

沈达把球扔给身边一个同学,站在篮球场边跟苏宗民说了几句话。

“你老爸管你学习吗?”他问苏宗民。

苏宗民说:“有时会管。”

“我老爸也管。”沈达说,“我不听他的。”

他告诉苏宗民,你老爸是你老爸,你是你,两回事的。苏宗民听了发愣,不知道怎么他忽然说起这个。

“你记住了没有?”沈达还强调。

苏宗民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

三天后苏宗民的父亲死亡。经历过父亲死后的阵痛,苏宗民回想起篮球场边的那一次谈话,他明白了。沈达一定听到了些什么消息,可能是从家长嘴里听到的。沈达不是听过就算了,他没忘了旱冰场结下的冤家。

隔年苏宗民参加高考,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再没有读书的意愿,最终是为了母亲上的考场,考得不好理所当然。秋天到省城入学,他才忽然发现跟沈达搞到一块了:同校,同专业,同班同学。如果苏宗民的父亲没出事,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苏宗民一向成绩好,高出沈达几个档次,不说上清华,起码科大交大那个去向。但是现在他跟沈达坐在一个教室里。他们学校是省属工科高校,录取分数比较低,那时微电子计算机等等专业开始热门,他们够不上,读的是电机,学输变电,拿漆包线绕变压器。也巧,那一年录取在本专业的中学同校同学就他们俩。

这时都已经过十八岁了,算成年人,早不是当年打架、道歉的光景。经历过家庭变故的苏宗民变得很沉默,看上去很木讷,不爱搭理人,成了“木头”。沈达在大学里还跟在中学时一样当老大,麾下男男女女,自称“魅力四射”,却从没试过要把苏宗民收为小兄弟,一直都平等相待,决不小看。苏宗民则跟他始终保持一点距离,不远不近。班上同学对此并不感觉奇怪,因为苏宗民跟谁都保持距离,相比起来,他与沈达还有说有笑,比别人好多了。例如他跟沈达开玩笑,说人家不是“魅力四射”,是“精力四射”,让沈达大笑,认为这根木头原来又阴又损。苏宗民离乡日久,口音有变,普通话略有长进,已经不太“嫂嫂”。省城一带人不知道什么连山仔,在他们听来,苏宗民沈达讲的话口音差不多,因此他们俩老乡俩同学哥俩关系比别人近点,很正常,不需要其他理由。

上大学后,由于环境改变,时日迁移,苏宗民的丧父之痛慢慢消退,状态慢慢调整,他在大学里学习很努力,成绩很突出,只是从不谈及自己家人情况,很不愿别人打听家事。沈达对苏宗民家的事情一清二楚,大学四年里,班上学校里没有谁传说过苏宗民的光荣家史,都知道他父亲已经过世,没人议及其死因和曾经有过的显赫,可见沈达为苏宗民嘴封得极紧。这不容易。沈达这种人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当回事,高兴了什么都敢拿来说,而且是老大,他怕你什么?但是人家不说,着意顾及你的面子,保护你的隐私和情感。因此苏宗民不能不在心里感激他。

4

四年大学生活一晃而过。

毕业前夕,沈达于一个周末下午被押解回乡。

所谓“押解回乡”是沈达自嘲,事实上是人家把他从学校提走,用的是一辆高级轿车,一路小心打点、客客气气。

有一位地区行署的副秘书长到省委党校学习,行署办公室派车把该领导送到省城,秘书长到校报到后,亲自带车到了沈达他们学校,找到了沈达。那一天是星期六,学校不上课,事实上即使不是星期六,沈达他们也已经无课可上,因为毕业班的课早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全部完成,考试也都结束,学生们做各种毕业准备,包括联系工作。沈达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急着考虑这里考虑那里,他一天到晚待在学校里,优哉游哉,依然屁股后边跟着若干男孩女孩,该干吗干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那天沈达留在宿舍里,等候来人。他已经提前得到通知,知道父亲沈青川让副秘书长到学校来找他,有事。沈达跟来的人很熟,这人原是沈青川的秘书,跟随沈青川多年,当了副秘书长后依然是沈专员身边的主要工作人员。

副秘书长给沈达看了其父沈青川的一个批示,批示写在一份便笺上,便笺是该副秘书长手写的一纸请示,主要内容是报告自己明天一早到省城学习,问沈专员有什么交代?沈青川批了两行字,让这位副秘书长到省城后去学校找一下沈达,安排沈达回家一趟。送副秘书长到省里的车当天就要返回地区,正好可以让沈达搭便车回去。

沈达吃了一惊:“家里打电话只说你来,没说让我回去呀。”

对方笑笑:“你父亲你知道。”

沈达推托,说自己当晚与同学还有一个聚会,他是牵头人,这个时候哪里可以跑?

副秘书长说:“这回恐怕你得听你父亲的,其他事先放一放吧。”

沈达笑了:“我父亲这不是太霸道了?”

那人也笑:“你让我完不成任务,我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沈达问:“怎么这种事还写上字据了?”

原来这位副秘书长到省委党校学习是沈青川安排的,这人细心,走之前考虑应当跟领导说一声,问问有什么交代比较好。那几天领导事情多,沈青川一直在地委会议室那边开会,副秘书长打算口头报告一下,总见不着人,就临时抓了张便笺,写了几个字,交给会议室给领导倒茶水的工作人员递送沈青川。沈青川看了条子后,顺手批了儿子这件事。有领导手谕,他当然不能马虎,务必亲自落实。

当时车就在楼下等着,来人手里拿着父亲手谕,如此突然袭击,真让沈达猝不及防。这种情况下实无法拧着不走,沈达无可奈何,被塞进轿车,押解上路。

沈达父亲如此行事也属无奈,接连几个星期天,他和沈达的母亲都给沈达捎口信,让他回家一趟,有事情商量。沈达一推再推,总说这个事那里忙,就是不往家里走。因此他父亲批示部下采取行动,也不能说有多霸道。

沈达心里有点数,知道是什么事情让父母非把他弄回去不可。这件事涉及男女,是为沈达找对象。时沈达不过二十多点,远非大龄青年,找老婆成家这种事尚属不急,但是沈达的母亲很着急,总是操心不尽。沈达的母亲并不是担心儿子再拖下去要当老光棍,是担心不弄个箍子把儿子箍住,他会再闹出些事来。

沈达母亲为沈达看中了一个女孩,该女姓李,出自本地区一位中层官员家庭,两家人属门当户对。女孩比沈达小一岁,因为读的是大专,已经毕业安排了工作,在地区法院当书记员,人长得很清秀,性子温和,很得沈达母亲欢心;沈父对女孩的家庭也表示认可,对方更是愿意与沈专员家结亲,对这门亲事非常热心。沈达大四这年暑假回家,双方家长对他实施突然袭击,女孩的母亲带着女孩到家里串门,那其实就是相亲。那天上午沈达在家里睡懒觉,母亲把他弄起来,给他套件T恤让他出门见客,一看外头笑盈盈一张粉脸加一张嫩脸,他明白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让母亲不要瞎操心,眼下还早,还没到找老婆的时候。

“可以先当女朋友。”母亲强调。

沈达说他不缺女朋友。

“你那些都是什么啊!”母亲斥责。

沈达笑:“管他人模狗样,我喜欢。”

他对母亲拉扯的这个女孩没感觉。女孩看起来不错,如果是沈达自己碰上,没准会有感觉,一扯上父母就不对了,沈达避之唯恐不及。暑假里他天天跑得没个影子,这里走那里玩,没再跟女孩见面,只说自己要考虑考虑。回校后母亲隔三岔五跟他通电话,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得给人家女方一个回话。沈达让母亲不要再问,干脆回绝算了。母亲很生气,骂儿子不懂事。事情僵着,没有进展,直到现在被父亲一纸批示押解回家。

他对母亲发牢骚:“为什么非把那女的安排给我?”

他父亲脸一板说:“我们跟你谈正经事。”

原来不止是给沈达安排女朋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沈达的毕业安排。沈达的父母要沈达毕业后回家工作,有几个方向可以考虑:进机关综合部门可以,选专业对口的也行。关键是他自己怎么打算,今后想干什么。

沈达明白,这事情好像跟女朋友无关,其实是一回事,至少彼此相关。

沈达告诉父亲,如果要找专业对口部门,他应当到哪个变电站,从技术员干起,但是他没兴趣。四年大学里,学校食堂的饭吃了不少,专业学得不怎么样,成绩不好,不是太忙了,也不是太懒,是他不想学那个,因为不想干那个,没意思。他觉得干什么有意思呢?家里现成一个榜样,就是爸爸。他认为爸爸这种行当不错,他愿意。他这种人比较适合当头、当领导,不是去当技术员让别人使唤。爸爸当大官,儿子接着干,子承父业,多好。

父亲批评:“咱们家还成当官专业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