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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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浓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嘉兴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夜幕中,护城河边堆满鹿砦,吊桥高高吊在半空,城门紧闭,城墙上灯盏环列,柝声此起彼伏,模糊的灯光下,可见戍守城垣的明军官兵走动的身影。

城外尽是哇哩哇啦的日语,围困嘉兴的倭寇叫嚣之声可闻,他们燃起无数篝火,已形成包围态势,守城明军正严阵以待。

突然,南城门吊桥放下,城门开启的瞬间,冲出一骑快马,一个红战袍、白盔白甲的青年壮士躬身马背上,飞驰出城。

倭寇发觉,挥舞长把倭刀嗷嗷叫着向壮士围攻。城上明军射出密集的箭雨,掩护壮士突围。倏然间他已冲入倭阵,面对蚁拥蜂攒般围上来的倭寇挥刀左杀右砍,硬是杀开一条血路。倭寇箭矢如雨,壮士举双剑拨落的箭矢,铮然有声,纷纷落于马下。

刚突出重围,又一股倭寇围拢来,当更密集的箭矢射来时,壮士来了个漂亮的镫里藏身,坐骑腾空一跃,迅速冲出险境。

当壮士复又坐于马上时,天已微明,我们才发现她是一个女扮男装、英气逼人的少女,柳眉、凤目,韶秀出众。

此时倭寇已被她甩在身后,她策马狂驰,向杭州方向进发。

她就是守嘉兴城的江南总督张经过继出去的女儿沈四维。

张经是福建侯官人,正德年间进士,曾任南京兵部尚书、太仆寺卿。因倭寇祸乱东南沿海,前任总督朱纨虽然屡挫倭寇之锋,但被人陷害逮入京师问罪,不堪受辱,含恨自尽。这一来,倭寇气焰更为嚣张,苏、浙、闽各省不时被抢掠,已无宁日,嘉靖十六年,张经以兵部侍郎、右都御史身份总督两广军务,他就是在这种乱势中临危受命,走上抗倭前线的。

时值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初,多年为害江浙的倭寇啸聚登陆于浙江,贼势猖獗,接连进犯嘉兴、宁海,张经亲自率兵守嘉兴,浙江巡抚李天宠固守杭州,他们正蓄势待发,准备选择时机给倭寇痛击。

此时倭寇正在血洗宁海,城外数十里血流成河,大批持长刀、火铳的倭寇攻下城垣,正在城内外烧杀淫掠。

城中被抢劫一空,倭寇抱着金银珠宝、背着布匹从各家各户出来。

倭寇放火焚毁民宅,黑烟腾空,城市上空一片阴霾,街上尸体纵横,污血横流。

百姓仓皇逃难,一片哭叫声。倭寇逢人便砍,把女人赶到一起,公然当众奸淫。

他们把幼儿挑在竹竿上,再丢进滚水中煮死,狂笑取乐。

倭寇把反抗者集中绑起来,四周堆上干柴,泼上桐油引火焚烧。

大批逃难百姓拥向嘉兴,倭寇尾随而来。难民视张经为他们的守护神,纷纷逃往嘉兴,此前张经毕竟在后塘湾大败过倭寇,他是黎庶的依靠。

天亮时分,江南总督张经正提剑巡逻在嘉兴北城楼,城上防守森严,士兵环列,城门楼大纛上大书“右都御史、兵部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张”的字样。张经虽是白面书生模样,但那一双目光凌厉的眼睛和三绺稀疏飘逸的长髯,给他增添了勇武之气,看上去是一员睿智而刚毅的儒将。

忽闻城外竹林里呐喊声与啼哭声顿起,张经一边手搭凉棚瞭望,一边问跟前的总兵俞大猷是怎么回事,还没等俞大猷回答,已见大批难民逃到城下,面对紧闭的城门,百姓呼天抢地,无路可走,背后追击的倭寇已到,城楼上的张经见状大喊快开城门,放百姓入城避难。

参将卢镗很担心,提出疑义,万一……倭寇趁势跟难民进城怎么办?万一倭寇有意将探子混入难民里,进城后里应外合怎么办?

张经不悦了,到了百姓生死存亡关头,哪来那么多“万一”!难道眼看着倭寇在他这堂堂总督眼皮底下残害百姓而不施救吗?他声色俱厉地下令开城门!并让俞大猷率兵出击,掩护难民入城。

一声号炮,城上明军箭发如蝗,阻遏倭寇,同时吊桥放下,城门洞开,总兵俞大猷率兵冲出城门接应入城百姓。

俞大猷率部阻击倭寇成功,倭寇被击溃,扔下几十具尸体,不得不后撤,在官军掩护下,逃难百姓进入嘉兴城。

沈四维已经进了杭州城,在李天宠大帐前滚鞍落马,李天宠迎出帐来,看一眼英姿勃勃的沈四维,笑道,廷彝兄舍得把爱女派出来当信使,可见形势紧急了。

沈四维一边行礼一边将张经的亲笔信交给李天宠巡抚,同时附耳低声嘱咐李天宠,千万别说破了,军中还没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呢,更不知她是总督大人的千金,因为她姓沈,而不姓张。

李天宠把她领进公事房,马弁倒了茶退出。沈四维的身世,李天宠是知道其中缘故的,沈四维没出生时,一个瞎和尚登门来算命,说张经府上将在四个月后初八子时降生一女婴,但此女命硬,克父母。

张经叫人把瞎和尚轰了出去,他向来不信邪,讨厌方士、术士们胡说八道。是呀,张经虽有四五房妻妾,那时并没发现哪个有身孕。瞎和尚也不分辩,哂笑而去,说他四个月后初八过了子时,再来讨喜酒喝。

瞎和尚走后一个月,张经的三姨太突然显怀,这让张经又惊又喜。他怪三姨太秘而不宣,三姨太却有她的道理,哪一房都想生子争宠,无子,则无地位,早早宣布有了身孕,必招致别人嫉恨,万一有人使坏,暗下堕胎药,岂不惹祸上身?这种事,在豪门大户并不少见。

沈四维果然出生在初八子时。张经于无意中得女,不得不折服那个瞎和尚未卜先知的本事,想起他说的日后克父母,难免是谶语,很觉别扭,心里犯寻思,正想到远近寺庙里去寻访瞎和尚,巧的是沈四维落草那天,瞎和尚如期而至。

张经给了他十两银子的布施,让他给个破解的办法。这瞎和尚先是恭维一番,说此女是头顶将星来到人间的,别看她是女流,虽不能封侯拜相,可名气满乾坤,日后你张氏一门全靠她光宗耀祖。

张经半信半疑,他最关心的是此女是否真的克父母。瞎和尚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试试看。破解之法,是把她过继给一个武将为义女,从小习武。

于是沈四维从小过继给远房姑父沈严淦,沈严淦当过羽林军教头,十八般武艺精通,沈四维真的从小学了些拳脚、剑术。除了认个名义上的养父,沈四维并没割断与生父家的任何联系。

李天宠展信看罢,赞同张经的计策。

原来张经故意据城而守,在倭寇面前显出畏缩不敢战的样子,先不与倭寇交锋,给敌人以错觉,现已牵住倭寇的鼻子,把倭寇诱至嘉兴城下,明天出城与之交战,然后佯败,退往嘉兴北的王江泾,骄狂的倭寇必穷追不舍,出于确保倭寇登陆地,他们也必回师。正好施展诱敌深入之计,待倭寇进入伏击圈,再水陆齐击,定能灭其主力。

李天宠也认为时机已到,此前明军还不占绝对优势,张总督通过朝廷,拟从广西征调的瓦氏兵、广东狼土兵和永顺、保靖之援兵,相对来说,比松散的官军流兵、世兵都勇猛强悍,现已陆续到达,足可以横扫倭寇了。

沈四维告诉李天宠,张经准备派参将卢镗正面诱敌,另命总兵俞大猷督设伏兵由泖湖趋平望,张网以待。

李天宠完全赞同,答应依张大人锦囊妙计行事,他这边,将亲率汤克宽舟师,由中路击之,三路官军会师于嘉兴北的王江泾。倭寇一心围城,王江泾是倭寇登陆巢穴,王江泾有失,倭寇必回师来救,正好瓮中捉鳖,他绝对想不到我们断其后路!

李天宠随后又叹了口气。沈四维问他,为何叹气?

李天宠手指伸进茶盏蘸了一下,在茶桌上写了个“赵”字。

沈四维立刻明白他所指了。她说:“不必管他,他根本不懂用兵,论官阶,也没我父亲大。”

李天宠摇头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呀!与你父亲如出一辙。赵文华虽是个‘狗尿台’,可他长在金銮殿上。这种人,做蜜不甜,做醋可是够酸的。”

原来这赵文华是很有来头的。他也是进士出身,初在国学,拜在内阁首辅严嵩门下,后来索性认了严嵩为义父,由此飞黄腾达,先是当通政使,不久因建议修筑北京外城而加官工部右侍郎,在浙江倭寇猖獗的日子里,他向嘉靖皇帝提出了一个荒唐的奏议,希望通过祭祀海神退倭寇,嘉靖皇帝本来迷信神鬼之道,居然准奏,他便以工部侍郎、钦差大臣身份来到浙江。他自恃有干老子严嵩在背后撑腰,根本不把总督张经和巡抚李天宠放在眼中,颐指气使、独断专行。偏偏张经又是个刚正不阿的骨鲠之士,不买赵文华的账,对他嗤之以鼻。赵文华憋了一肚子气,便事事掣肘,不断地写奏疏说张经和李天宠的坏话。李天宠深感忧虑,怕事情会坏到这个小人手里,张经总是哈哈一笑,不当回事,说小泥鳅掀不起大浪。

今天,李天宠又让沈四维多提醒她父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尽管沈四维不以为然,还是答应了,向李天宠一拱手,要告辞回去复命了。

李天宠留她,你急什么?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啊!

沈四维不肯等,就让世伯给她带几块点心,边走边吃。

李天宠只得依她。正好,他这有糕囡,是他孙女刚买来的,糕囡是台州有名的小吃,孙女李芳菲一顿能吃一斤。

沈四维笑了,世伯把孙女都带上阵了?

李天宠说她是跑来玩,才十三岁,上什么阵。

嘉靖皇帝自从住进了西苑永寿宫,就不再上朝了。文武百官想见他一面比登天都难。不过,他虽迷信于道教,一心修玄,想长生不老,却绝不是不理政务,朝纲是牢牢握在手中的。

永寿宫的布置,会让人误以为进了道观,设醮摆坛,经幡垂挂,香火缭绕,宫前还摆放着炉火熊熊的炼丹炉。

嘉靖皇帝朱厚熜四十七八岁年纪,人长得也算清秀端正,但由于他沉湎酒色又迷恋方术,脸色发灰,眼神黯淡,人很消瘦,显得精神倦怠,连眼皮也是浮肿的。

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更显出他的憔悴。恐怕在中国封建王朝中,在宫廷里也是一派道士打扮的,是绝无仅有的。此时他身穿八卦衣,头戴香叶冠,与一旁伴君的道士蓝道行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