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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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王直妻子突然大哭起来。

老太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哭什么呀?丫头一定跑出去疯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王直妻哭着说:“我有一种预感,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太太不信,毛海峰站起来,要点上火把再去找。

王直把酒碗一蹾:“不找!走了心净,就当我没生这个女儿!”

他们怎么能找到王海云呢?此时她已转到离家几十里远的群山中,一路打听哪儿有尼姑庵,总算找到了灵水庵。灵水庵庙门外有一口旱天永不干涸的甜水井,传说喝了灵水井的水,治百病,尼姑庵由此得名。

王海云走得很疲惫,又饥又渴,好在灵水井上有辘轳,有柳斗,她转动辘轳摇了一斗水上来,喝了个够。

钟鼓之声隐隐从庵中透出。庵门上除了“灵水庵”三个字外,还有一块“大圆满觉”匾。这是一个很小的庵堂,只有一幢庙宇,三间禅房。

庵后有一片菜地,女住持穆静挎个篮子走出后角门,穆静三十多岁年纪,长得端庄清秀,却一脸肃穆,不苟言笑。

她开始拔萝卜的时候,发现有个人蜷缩在井栏旁,像是睡着了,细看,是个女的。

穆静过去摇醒她:“姑娘,醒醒,在这潮湿之地睡觉会得病的。”

王海云睁眼坐起来,她两眼哭得红肿,失神。

穆静垂问:“是什么事把眼睛都哭肿了呀?”

王海云一听,眼泪又下来了,她给穆静跪下了。穆静忙拉她起来:“罪过,阿弥陀佛,快起来,这怎么说!”

王海云恳请师父收留她,她想跟师父出家修行。

穆静笑劝道:“快别这么亵渎佛门了,贫尼见得多了,和家里赌了气、小两口吵了架,就都吵着要出家,这佛门是闹着玩的吗?”

王海云郑重表白,她不是和谁斗气,而是真心出家向佛的。

穆静开始拔萝卜,一边摔掉萝卜上的泥土,一边询问她家在哪?承诺过一会儿送她回去。

王海云说了句“我不回去”,就帮穆静拔萝卜和芋头。

穆静又问她:“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王海云回答:“既要出家,俗名叫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师父想叫我什么,就赐个法名吧。过去的住处,也该忘了,从今往后,这庵堂就是我家了。”

穆静露出了笑容:“听姑娘这几句话,还真有点佛缘呢。”

王海云又趁机跪下了,请求师父收下她。

穆静叹口气,扶起她来,答应收留她。

这座小庵,其实只有穆静一人修行,她也乐得有个伴。

王海云是第一次吃斋饭,一碗稀饭,一个馒头,一碟青菜。

穆静坐在她对面,手拈着吊在颈上的一串佛珠问她吃得惯斋饭吗?这里可没有大鱼大肉可吃呀!

王海云说她早知道,她喜欢吃素。

穆静又问她是蓄发呢,还是把头发全剃掉?

王海云怔了一下,决然地要全剃掉,留这烦恼青丝干什么?

穆静微微点了一下头,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王海云说,从踏进佛门这一刻起,就什么亲人也没有了!

这回答让穆静很满意,进入空门,第一要紧的是“万念俱灰”,她认为,世人都只有一种欲望,那就是得到乐园;而世人同样只有一种忧虑,怕失掉已得到的乐园。她问王海云,遁入空门有得还是有失?

王海云说她从没得到过,也就从来没失去过。一切于她如浮云。

穆静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王海云当天就剃度了。一把剃刀刷刷响着,王海云的满头青丝顷刻间消失了,落了满地,她变成了光葫芦。

穆静放下剃刀,拿过一面铜镜递给她,让她自己照照。

王海云接过镜子,却把它反扣到桌子上,她不想照镜子,从今往后,也不会再照镜子了。

穆静把她引到一间小屋里,那里只有简陋的一张床、一张小凳。穆静留下一盏油灯,天不早了,让她歇息。

王海云问师父:“不是有晚课吗?”

穆静说:“不急,这所庵里只有我们师徒二人,规矩没那么严,若讲道行,我也很浅,讲不出什么。修行,以修心为重,你自个儿琢磨吧。”

她带上房门出去了。

夜深了,外面先是一阵风吹树响,接着是沉雷滚动,很快大雨滂沱,天地间一片轰鸣。

王海云忽然掉入无边的孤独与恐惧之中,她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赵文华是很少留客吃饭的,同僚中只有胡宗宪有这个面子,常在他这吃饭。今天宋朝举得此殊荣,被赵文华款待留饭。

觥筹交错,赵文华和宋朝举都喝得很高兴。

席间宋朝举恭维赵文华:“皇上赐大人督察军务官防,已出总督之上,又加少保衔,这是对大人的褒奖啊!”

赵文华故作谦逊:“自应再接再厉。”

宋朝举言不由衷地说:“有赵大人在,就能保一境平安啊。”

说起倭患,赵文华说:“从洪武年间就有了,依我看,越是禁海,越不太平。”

宋朝举趁机说:“武力剿也不是个办法,老百姓说,官比盗猖獗。”

赵文华哈哈一笑:“依你这么说,不用平倭了?”

宋朝举说那倒不是,他主张倒不如开海禁,让日本人随便来贸易,叫入贡也未尝不可。准许他来做买卖,也许就不抢了。

赵文华可不敢轻信,这谁能保得准啊?前几天,倭寇又抢了仙居等地,总督杨宜亲自带兵去剿,收效甚微,倭寇又窜到宁海,真是防不胜防啊。

宋朝举试探地发问:“赵大人今后准备怎样抗倭?”

赵文华说他已奏报上去,正在等朝廷旨意。他听义父说,祭海神祈福的事,得到了蓝尚书的赞许,他也有这样的动议,他说闹倭灾是得罪了海神,如果能按时按节祭海神,倭寇自败,也就天下太平了。

宋朝举问:“蓝尚书?是那个教皇上修道的道士吗?”

赵文华说:“正是他。”

宋朝举故意装傻:“祭海神和平倭寇有什么关系?”

赵文华说:“祭海神,当然是祈求海神保一境平安,不让倭寇再来侵扰。”

宋朝举心里一阵暗喜,他马上说:“这也许是个好办法。皇上崇尚祥瑞,祈雨也好、祈丰年也罢,不都是求神吗?”

赵文华说:“若真有旨意,灵不灵都得做,岂可当儿戏?”

天桥附近有一家天顺酒馆,专门经营浙江菜,谭纶常常光顾。今天,他又在这里宴请戚继光。本来是戚继光要请谭纶,因囊中羞涩,谭纶反宾为主了。

两杯酒下肚,二人酒兴渐浓。因是雅间,谈话就不拘束。

当话题涉及到朝政时,戚继光道出自己的隐忧,听说皇上很久不上朝了,这对社稷绝非福音。

谭纶有同感。放外任,本来有例行引见的,现在也都免了,平时只有几个辅臣可以到他修玄的西苑永寿宫去。他最亲近的、最宠幸的只有蓝道行这样的道士。

听说连胸无点墨的道士蓝道行都当了礼部尚书了,戚继光很替斯文害羞。

谭纶说他少见多怪。这有何奇?当年龙虎山上清宫的道士邵元节,也封过礼部尚书,在京师赐建真人府,另一个术士陶仲文,特授太保、礼部尚书,后又加少傅、少师,有明以来,一人兼领三孤衔,独此一人啊!

戚继光不由得感叹,这真是天下不幸啊。

谭纶以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时下圣上所以对方士言听计从,都因一心寻长生不老之药。

戚继光叹口气,问大臣们为什么不冒死力谏?

谁不怕杀身之祸?曲意逢迎,才能做官,知道皇上喜欢道家祭祀用的青词,大家一窝蜂填青词。

戚继光却不知什么叫青词。

谭纶告诉他,青词乃是修道时专门用于祭祀的骈文。大臣能否进用,首先看你会不会写青词,是否赞助修玄,过去的内阁大学士顾鼎臣、袁炜、李春芳,当今从首辅严嵩算起,阁僚如高拱、徐阶、陆炳,也个个是靠擅写青词入阁,所以人称“青词宰相”。

戚继光不禁大摇其头,方士、道士如此惑君祸国,皇上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吗?真是天下苍生不幸啊。

谭纶说皇上自称“清心寡欲”,却有六十多妃子,还在年年选秀女入宫。

戚继光不禁哀叹连声,难怪海防废弛,倭寇横行。我们空有报国之心啊!

话题很自然地扯到被杀头的两位督抚大员身上。

谭纶已喝得微醺,他说,其实,张经和李天宠都是呆子,如果顺从赵文华一点,哪至于这样?可这二位,根本不买他账,赵文华就唆使御史李涛祀狠狠参了他俩一本。若圆滑些,也就没有今日杀身之祸了。

戚继光还不知道李涛祀到底参了些什么?

谭纶说,除了说张经“靡饷殃民、畏贼失机”外,最厉害的是说张经家在沿海,怕倭寇报复,不肯力剿,想等倭寇吃饱喝足了逃走后,再抓几个余寇报功。

戚继光大摇其头,这奏章太荒唐了,皇上也信?

还有更荒唐的呢。谭纶说,在李涛祀上本抨击张经时,张经、李天宠率总兵俞大猷和汤克宽等将在王江泾大败倭寇,消息传到京师,嘉靖皇帝非但不肯放过张经,反而说张经是听说赵文华、李涛祀弹劾他了,害怕了,才不得不打了一仗,按皇上的逻辑,这是罪上加罪!

这真是千古奇冤啊!不过,戚继光还是崇敬他们二位的骨气,士可杀不可辱。如果有一天他戚继光奉旨去浙江抗倭,绝不会像张经他们这样任人宰割。

谭纶觉得他的话书生气十足,也不过嘴上说说罢了。这几年,凡到浙江抗倭的,都没好下场。嘉靖二十六年,朱纨巡抚浙江,兼管福建防务,朱纨下令禁海,破获的倭寇海岛巢穴何止一个两个?

戚继光见过邸报,朱纨还查出了当地通倭的达官贵人,这得有很大的勇气才行啊。他功劳那么大,却有人对他落井下石,难免让壮士扼腕。

谭纶早从兵部探知内情。事情就出在他的“勇气”,都因他抗倭捅了马蜂窝,与倭寇勾结的上层人,向来靠海上走私发家,牵一发动全身,他们在朝廷又有奥援,这些人利益一旦受损,便交相攻击朱纨,尽管朱纨再三上奏章,告发一些勾结倭寇的官宦,御史陈九德被揭到痛处,狗急跳墙,狠参了朱纨一本,竟诬他“举措乖方,专杀寻衅”,结果嘉靖皇帝下旨将朱纨撤职查办,逼得朱纨含恨自杀。

戚继光听他这一说,后背都发凉了。

戚继光知道,朱纨的后任王忬更惨,起用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人,打了大胜仗,最后还不是被杀?

谭纶慨叹着大发议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如今,东南沿海的百姓屡遭倭寇蹂躏,与刍狗何异?

戚继光深知,倭寇不灭,国无宁日,想想两年前那次,滨海千里,同时告警,倭寇竟嚣张到进犯内地地步。松江、苏州、南通、泰州被攻下不说,连徽州、南京也遭到洗劫。到如今,倭寇日益猖狂,诚如谭纶所言,倭患已成了大明王朝的心腹之患!

戚继光很觉愤懑不平,长此下去,这抗倭竟是不得善终的差事了?

谭纶却说,也有例外,有能成就一番事业、最终平息倭患的。

戚继光忙问是何人。

谭纶笑指戚继光,你呀!

戚继光说他这是醉话。

谭纶却是认真的。不过,他认为,戚继光也有呆气。日后想干成一番事业,除非碰上一个知人善任的君子器重他,还得处处回护他。否则,他很难有作为。

戚继光说:“知我者子理也,那只有你胜任这角色了。”

谭纶笑个不住:“我当上知府,也不过才四品官,你可是三品啊!哪有四品官提携三品官的道理呀!”

戚继光说:“我朝从洪武初年起,就奠定了重文轻武的规矩,你不知道?”

谭纶明知戚继光最想在浙江抗倭,却故意激他:“假如有人荐你,朝廷命你任职浙江去平倭,你敢去吗?怕不怕遭到朱纨、张经的下场?”

戚继光表心迹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呀!”

谭纶的话似有所指:“那你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