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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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如果称宋朝举的死对毛海峰来说是如丧考妣般的痛,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没有了宋朝举,倭寇就瞎了眼睛、没了耳朵。虽然内奸、线人不止宋朝举一个,但无论就能量还是作用来说,都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毛海峰得到消息已晚半个月了,他立即去见倭寇头目。他神情沮丧,对倭寇头目对马、和泉、丰后等人说,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们了,多年来我们在大陆的眼线没了,半个月前,叫戚继光正法了。

现在无须保密了,对马问他,这人到底是谁呀?

毛海峰说,宋朝举,知道吗?

和泉倒知道他的大名,宋朝举?那不是管盐运的官吗?好大的官呀!

毛海峰沉重地说,正是他。要不,每次怎么会有那么准确的情报?

倭酋们像遭霜打一样,都沉默了。

毛海峰叹口气,浙江暂时是不能再去了,自从来了戚继光,让他们损兵折将,一败涂地。如今,不算水师,戚家军已有六千精兵,顶六万用,碰不得。

对马悻悻地说,你总不会劝我们回日本吧?

和泉说他的手都痒了,好久没上岸了!

毛海峰分析局势,相对来说,官军在福建的防守弱得多,各卫所如一盘散沙,没有戚家军这样的克星,咱们不如去抢掠福建沿海。

对马说,这主意好啊!

在新河关帝庙戚继光公事房里,戚继光正在校改书稿,沈四维在一旁为他誊抄。那书的封面写的是《纪效新书》。

沈四维始终弄不明白,他这部兵书,为什么叫《纪效新书》呢?

所谓纪效,不是口耳空话,讲实效,叫新书,戚继光是想告诉人们,它出于前人兵法,又不拘泥于成法,因时、因地而成,是合时宜的。兵法,本应当讲求实效,时时除旧布新。

沈四维仔细看过,这十八卷里,从号令、战法、行营、武艺、守哨到水战,都有了,又很通俗易懂,好就好在连士兵也看得明白。

这时戚小福进来报,胡总督来了!

戚继光一惊,沈四维也说,他怎么会突然闯到这里来了?而且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

戚继光急忙迎出大门,胡宗宪已下轿,戚继光拱手道,胡公怎么不打个招呼就驾到啊?

胡宗宪说,你这人,最讨厌送往迎来的繁文缛节,我轻车简从而来,是给你省麻烦哪!

戚继光与胡宗宪相携进屋,沈四维问了安,忙收拾起满桌书稿。

胡宗宪看了沈四维一眼,赞道,元敬这如夫人能文能武啊!

沈四维说,胡大人取笑了。

胡宗宪落座后,拿起瓷青色书衣、用宣纸当书签的《纪效新书》,翻看着目录说,好,好,我没想到,你竟是以礼、乐、射、御、书、数六帙为正文来编写兵书,好!我没看错人,得一将军易,得一兵法家难啊。

戚继光从小立志当个谋略家,从来没满足于当个战场厮杀的将军。但他还是很自谦地说,胡公过奖了。

沈四维亲自捧上茶来。

一想起北京之行,胡宗宪就心里憋闷。他对戚继光说,唉,对不住你,你屡立功勋,连个副总兵都没当上,是我保举不力,愧对于你。对几位女眷的旌表,也须假以时日……

戚继光反倒安慰他道,我不求封赏,胡公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有为国出力的机会,官位可在所不计。

胡宗宪感叹地称赞戚继光看得开,看得淡好啊,省去很多烦恼。古往今来,争名夺利者有几个善终的?常在井台站,哪有不湿鞋的?

怎么忽然想得这么开?这与胡宗宪平素为人处世相去甚远呀。戚继光就说,恩公今天怎么了?何出此言?

胡宗宪一笑,没再说下去。

他心里一定有难言之隐。戚继光就说,对了,恩公从京师回来,我还欠你一顿接风酒呢!今天咱们好好畅饮一回。

胡宗宪巴不得有机会与他饮酒畅叙,以解胸中之郁闷。

酒宴就摆在公事房旁边的斗室内,戚继光与胡宗宪分宾主坐定,沈四维打横作陪。

胡宗宪很伤感地说,我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我这一生,碌碌无为,本人也无什么建树,唯一自慰的是,靠着元敬虎威,平定了浙江境内的倭患,使浙江黎民百姓从此不受倭寇蹂躏,也算对得住浙江父老了。

戚继光心里热乎乎的。他安慰胡宗宪道,为官一任,把几十年未竟的倭患平息下去,这还不是泽被黎庶的大功吗?

胡宗宪以手击桌说,你知道我引以自豪的是什么吗?我只干了一件大事,就是用对了人,用对了你!

戚继光说,胡公过奖了,没有你运筹帷幄,哪有浙江的今天?我不过是马前卒而已。来,喝酒!

二人碰杯后,沈四维又给他二人满上酒。胡宗宪说,我说的是真话。

戚继光说,胡公练达公正,知人善任,赏罚分明,才有今日浙江的海晏河清。这本应是高兴的事,胡公何以这样凄然不乐呢?你得想开呀!

胡宗宪感叹道,宦海沉浮,得失难料,千秋功罪,只好留待后人评说了。

戚继光与沈四维对视一眼,问:你今儿个怎么了?

胡宗宪又喝下半盅酒,说,元敬兄,有朝一日,平地一声雷,我哗啦啦一声坍了台,你能像送俞大猷那样,去送我一程吗?

戚继光看到了胡宗宪眼里闪动的泪花,戚继光抓住胡宗宪的手说,你别胡想,你不会有事的……

胡宗宪苦笑一下,一仰头,让泪水又忍了回去,他对戚继光说,不说这些了,喧宾夺主,我本来是有公事来的。

戚继光打了一句诨,该不是让我上福建去平倭吧?戚继光的本心还真期盼朝廷下旨,准他挥师入闽,继续扫荡倭寇残兵。他没有当“太平官”的习惯。

胡宗宪很是惊讶,你早想到了?

戚继光一笑,未置可否。

胡宗宪点点头,浙江是平静了,可转眼间,福建成了倭寇猖獗之地,从北边福宁,南至漳州、泉州千里,倭寇几乎无处不扰,福建官军已无法控制,告急文书如雪片飞往京师。福建巡抚游震得已经被革职,不然也不会让谭纶取而代之,谭纶毕竟也是有抗倭经验的。

戚继光说,于是想起了我们?

胡宗宪说,真对不起你。你的戚家军连口气都没喘匀,又得挥师上阵。

戚继光倒很振奋,这没什么!唇亡齿寒,福建倭寇不灭,迟早还会来骚扰浙江。况我戚继光的军队,本也不是浙江一省之兵,理应受朝廷驱遣!

浙江兵虽不少,称得上精锐之师的,也只有戚家军这六千人啊!胡宗宪说,须知,入闽作战,不占地利、人和,福建官兵畏倭寇如虎狼,此去名义上是与闽军联手平倭,实则是单兵作战,胡宗宪问过了,聚集在福建的倭寇不下五六万人,他真怕戚继光一旦失利,有损戚家军的名声啊!

戚继光要他不必担心,倭寇再多,毕竟是乌合之众,何况福建有俞大猷在,谭纶又奉旨就任福建巡抚了,这二人都是倭寇的克星,有他们在,戚继光更心里有底了。

胡宗宪说,你心里有底就好。

戚继光又问圣旨什么时候到?

胡宗宪说,可能就在这几天。

胡宗宪随后举起一杯酒,那我这杯酒算是给元敬兄壮行了!

嘉靖皇帝虽死里逃生,几个月来,却是病体恹恹,大不如从前了。

蓝道行又送上“先天丹铅”,让他吞服。

嘉靖皇帝一见“先天丹铅”,就想起那可怕的一幕,想起那些复仇的宫女,他已几次拒绝服用。

蛊惑是蓝道行唯一的法术。他把皇上的大难不死归功于修玄,一心修道,才赢得太上老君、张天师的保佑,若非吞了“先天丹铅”,若非万寿帝君已是得道之体,岂能免去那场劫难?

嘉靖皇帝半信半疑。他看着摆放在一边的乩盘,问蓝道行,今天不是扶乩吗?

蓝道行叫皇上等一下,须到午时。

蓝道行忽然说,有一件事,臣忘了告诉万寿帝君。

嘉靖皇帝问是什么事?

蓝道行说他无意中从内宫簿子上看到,那造反宫女的头儿,叫杨金英的,是严嵩进献给皇上的。

这当然是有意给严嵩设陷阱了。嘉靖皇帝一怔,马上又说,严嵩总不会有意派个宫女来行刺于朕吧?

一旁的徐阶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虽然如此,但他连坐的罪责是逃不脱的。

嘉靖皇帝沉吟着说,宫女行刺虽不会是他主使,他确实老糊涂了。

这句话是严嵩失宠的标志,蓝道行看了徐阶一眼,徐阶不动声色。

嘉靖皇帝早想对严嵩下手了,当了这么多年首辅,父子同朝执政,党羽门生遍布朝野,这本身就是对皇权的威胁,前几年借盖私宅一件小事处置了赵文华,那就是一次削权的尝试,所以没马上动严嵩,一是他还算识趣,有所收敛,二是皇帝必须找一个适当的契机就是了。

正当倭寇在福建宁德登陆,开始洗劫村庄、城镇,烧杀劫掠时,告急文书再次惊动朝廷。嘉靖四十一年(1562)七月,朝廷降旨,命戚继光率戚家军六千精兵火速援闽。戚继光早有准备,几乎在接到谕旨当天,即誓师出征了。

入闽之初,即已决定,改变过去以防为主策略,主动出击,决定攻陷倭寇老巢横屿和牛田。

戚继光的大福船在闽浙交界的水关一泊岸,俞大猷早在岸上等候,一见了俞大猷旗帜,戚继光从跳板上走下,向俞大猷跑去,俞大猷也向他跑来。

二人奔跑着,终于抱到了一起。二人都是热泪纵横。他们是患难之交啊。

俞大猷见到戚继光,犹如见到亲兄弟,称他是第一个好人啊,俞大猷激动地说,当年若没有你派人去找陆炳救我,我早已是地下之鬼了,我的余生都是元敬兄所赐呀!

戚继光说,志辅兄太客气了,吉人自有天相,你在逆境中造独轮车拒敌马阵,还是有用武之地呀!

这多亏大同巡抚李文进了,他器重俞大猷,支持他造百辆独轮车大败蒙古骑兵于安银堡,后又取得板升大捷,李巡抚上疏,皇上才下诏还他世荫的。

好人总是有人相助的。戚继光虽未必相信这是真理,可他喜欢这样说,这样的例子,生活中毕竟比比皆是。

戚继光是深知俞大猷的骁勇和智谋的,他们终于又有机会联手平倭了,而且上司是谭纶,他们不必有什么禁忌,这就很难得。

有了戚家军援闽,俞大猷心里有底了。如今浙江倭患已平,如把福建倭寇老巢再铲除,就一劳永逸了。

说到“铲除”倭患,俞大猷甚为赞同,对倭寇不能再取守势,必须对倭寇海上巢穴发起攻势,彻底毁灭之,这才是治本。他们二人的看法倒是不谋而合。

戚继光从沈四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捧给俞大猷,说久后重逢,我送志辅兄一个见面礼!

俞大猷很纳闷,不知他送的是什么?

戚继光说,打开便知。

俞大猷打开包袱,原来是一套锁子甲,这正是他当年被逮进京前,于绝望之际送给戚继光的。俞大猷感慨地抚摸着锁子甲,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当年他被逮进京,认为日后报国无门了,把这副铠甲送给了戚继光。戚继光就知道天地公道,终究会还他一个清白。他的话不是应验了吗?

俞大猷不想收回,要把这副铠甲送给元敬兄留个纪念,岂有送人东西再要回来之理?

戚继光很喜欢这副铠甲,却从来舍不得穿,他知道这是俞大猷的心爱之物,就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当初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今日总算完璧归赵了。

不一会儿,谭纶到了,戚继光说,我这客兵没去拜地主,你倒先来了,这不是反了吗?

谭纶说,我这地头蛇不敢不先来拜强龙啊!

三人大笑。

谭纶开了句玩笑,我这人,命途多舛,走到哪儿都犯倭寇。在浙江当知府,当巡抚,没时间管钱粮、刑名,天天抗倭,调任福建,这倭寇又跟到福建来了。

这恰恰是说反了,哪里闹倭寇,就调他到哪里。俞大猷说,这是因为朝廷看他是抗倭干员,才让他这倭寇克星来福建的。

戚继光也说,正是。又是他,上疏朝廷,要戚继光来助剿,一天也不让自己过清闲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