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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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高拱太了解嘉靖皇帝了。虬龙死了,嘉靖皇帝心情崩坏,果然不想临朝了。阁臣们说不上话,由严嵩出面,求蓝道行去劝说。

晓以道理是行不通的。蓝道行只能以邪治鬼。他劝万寿帝君节哀,说这虬龙本是太上老君的宠物,如今召回天宫去了,它把圣上的气也带上了天宫,从此天地之气相接了,这是大喜事呀!何必伤悲?

一听这话,嘉靖皇帝转悲为喜,下旨厚葬虬龙,马上叫他们打造金棺,在万寿山下找块福地下葬。安排停当,看了看身上的龙袍,才想起问,严嵩他们来了吗?

冯保忙奏,都在门外候旨呢。嘉靖皇帝这才下旨,宣他们进来。

严嵩领头,次辅、群辅诸大臣鱼贯而入,匍匐于地上,问了万寿帝君吉祥,才起身。

嘉靖皇帝又出新花样,说他的虬龙归天了,回到太上老君身边去了,总得写点祭文,才能荐度超生吧?

几个阁臣可难住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猫的祭文该怎么写。一声不敢吭。

嘉靖皇帝生气了:“怎么到用你们时,全成了废物?你们那一肚子四书五经,难道都成了驴马经了吗?”

高拱说:“祭文臣领旨写,不过不急,现在百官已齐集乾清宫多时,请皇上起驾。”

严嵩和徐阶也附和。

嘉靖皇帝却执拗地不肯走,写不出他中意的祭文,他宁可不去上朝!

严嵩无奈,只得应承,带几个阁僚现场就写。

冯保叫太监们摆上三个条案,铺上毡子,三人苦苦思索着,毛笔在砚台墨池里濡来濡去,多半天落不下一笔。其他几个阁僚伸不上手,也在一旁帮着打腹稿。

高拱、徐阶觉得当年进京会试、殿试也没这么难过,胸中装满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却憋不出一篇像样的祭文。

皇上迟迟不起驾,可苦了乾清宫里的大臣们,太阳从东殿顶快滑下西殿顶了,皇上那边还没有动静。

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擦虚汗,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臣已经站不住脚了,直摇晃。

西苑永寿宫那边的“青词马拉松”还没完没了。

三阁臣仍在汗流浃背地写青词。个个紧张之至,严嵩执笔的手直抖。

高拱则流汗不止,汗珠不小心掉在青藤纸上染了卷,吓得他连忙揉烂,另换一张。徐阶也是下笔如千钧重,全身都在抖。不是他们的才气不够,那边百官在等皇帝上朝,这边却要他们给御猫写祭文,实在匪夷所思,哪有好心情,哪有才思?

乾清宫那边更惨了,时间像缓慢蠕动的蜗牛,叫人窒息。

终于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熬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了丹墀下。百官一阵骚动,上来几个太监,把人抬了下去。别人还得撑着,又陆续有几个打晃的。

黄昏时分,几个青词高手的祭文都渐渐敷衍成篇了,嘉靖皇帝走到严嵩身后看看,再到高拱身后看看,都不满意,不住地摇头。

当走到徐阶身后时,嘉靖皇帝突然惊喜地说:“这是佳句,妙,化狮为龙,好。”

严嵩趁机跪下奏道:“皇上,百官丑时从家出来上朝,现已是酉时,恐过劳累、困馁,请皇上上朝吧。”

高拱、徐阶也跪下叩头不止,恳请皇上起驾上朝。

嘉靖皇帝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竟这样蛮不讲理地说:“上朝是早朝,有上晚朝的吗?蓝道长?有吗?”

蓝道行只得说:“回万寿帝君,有也不多。”

嘉靖皇帝道:“那朕不去。叫他们散了吧。”

高拱觉得皇上等于是戏弄百官,话却不敢这么说,心里有气,话也很难听:“皇上,一国之君,需言而有信才谓圣德。”

这话也够重了,嘉靖皇帝立即火了:“你敢说朕昏庸?”

严嵩一边给蓝道行递眼色一边奏道:“上不上朝在其次,今天是吉庆日子,浙江按察使胡宗宪献白鹿于乾清宫,这是举国欢庆的喜事呀。”

他这么说,嘉靖皇帝就舒服多了。

蓝道行明白严嵩递眼色给他是求救,就给了严嵩面子。他出面劝嘉靖皇帝说:“首辅不说,我倒忘了,这白鹿乃上天降祥瑞给圣上,今天是吉日,不可错过,请圣上起驾。”

嘉靖皇帝马上变了态度:“朕险些忘了,怎么不早说!”

严嵩几人这才松口气爬起来。

谭纶和戚继光正在南城金鱼胡同谭纶家书房里品茶闲聊。谭纶非让他留下墨宝,戚继光就给他写了一幅条屏,是他抗倭的格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谭纶拍手称道,字好志向更好。他声称把它带到台州任上去挂起来,也用他这汗血报国的精神砥砺自己。谭纶夸戚继光的字有筋骨,像武将的字,孔武有力,还开玩笑问:“要多少润笔?”

戚继光也玩笑地说:“凭赏吧。”

谭纶不但不给润笔,反说戚继光还欠他一顿酒。说好回请的,怎么没下文了?

戚继光还真请不起,就说:“不好意思,囊中羞涩呀。”

谭纶说:“哭什么穷?我又不向你借钱!”

戚继光说真的是实话,他连山东会馆的饭钱、床铺钱都欠着呢,店主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谭纶以为他盘缠叫人偷了,上上下下二十来号人,总不至于不带足盘缠吧。

戚继光其实已经告诉过他了,那天在法场全给了张经的女儿,叫她拿去办丧事了。

谭纶这才想起来,“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随后话题又扯到了胡宗宪身上,谭纶说戚继光够有面子、够风光的了!他没想到胡宗宪会登门去见戚继光,据他说,胡宗宪这人还是有架子的。如今白鹿还没献,已有风声,胡宗宪马上就放浙江巡抚了,现在正是仕途顺利、圣眷正隆、步步莲花、节节攀升、开顺风船的时候,如此礼贤下士,不容易。

说真的,戚继光还真不想结交他这样的人,他有权,和我戚继光无关,自己从来不想靠拉拉扯扯往上爬。戚继光看重的是官品、人品。

谭纶问他:“你说他人品不济?”

戚继光觉得谭纶是装糊涂,戚继光原来对胡宗宪印象不佳,多半来自谭纶的介绍。这次见了面,反倒稍有好感。胡宗宪很同情张经、李天宠,这就令戚继光敬重,皇上杀头的“乱臣贼子”,谁敢寄予同情?胡宗宪竟断言,日后必昭雪。

谭纶问:“他真这么说的?”

戚继光点点头:“不过,从另一件事看,又觉得他不是刚正不阿的君子,弄什么白鹿进献,这还不是逢迎之术?你与他共过事,会比我知道得少?”

谭纶说:“胡宗宪以宽以待人闻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他主张看大节。

但戚继光又不能不对胡宗宪有怀疑:“王江泾大捷,主帅处死,他与赵文华得功,他既与赵文华为伍,必是巴结严嵩之人,这是小节吗?”

谭纶认为:“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水至清则无鱼,按你的说法,连我在内,举朝文武就没一个好人。”

戚继光说他强加于人,自己可没这么说。

谭纶说起那天他们的议论。当今圣上久不临朝,崇信道教,荒唐地让大臣填青词,青词写得好就能入阁,高拱、徐阶、袁炜、李春芳这些人,哪一个不靠青词起家?如果苛求,他们不都成了庸官、坏官了吗?可高拱、徐阶这些人,恰恰是匡正时弊、有能力支撑国家的柱石,能说都不是好人吗?不逢迎皇上,当得成官吗?当不成官,何谈报国?

戚继光倒也驳不倒他。

事同一理。谭纶前几天说过,戚继光一心想抗倭,保国安民,可没人用你,不也空有一腔凌云志吗?我谭纶倒赏识你,可惜纱帽太小。

戚继光叹口气:“时也、运也,那有什么办法。”

谭纶说:“有人赏识你,你又装清高!还挑剔人家是不是清官!”

戚继光笑:“你这可是太武断了,我什么时候装清高了?”

谭纶说他在胡宗宪面前就是装清高,胡宗宪人品如何,姑且不论,至少他想抗倭,他想起用能人,他赏识戚继光的才干,能圆戚继光的梦,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这还不够吗?

戚继光早就动心了,如果胡宗宪真的放了浙江巡抚,就是浙江抗倭举足轻重的人了,但胡宗宪并没明确表示推荐他、重用他。

谭纶说:“不想用你,他会卑躬屈膝地上赶着巴结你?你还没成气候吧?”

戚继光哈哈大笑:“瞧你说的,这么刻薄!”

谭纶说:“怎么样,无言以对了吧?”

戚继光也怀疑胡宗宪的力量,他还做不到左右朝廷吧?

谭纶却坚信不疑,他虽左右不了皇上,可他背后有能左右朝廷的巨擘,还用说他的名字吗?

这当然指严嵩了。戚继光觉得他分析得有理,决定痛痛快快去赴宴。他又开玩笑地说:“你好像拿了胡宗宪不少银子,不然何以这么卖力气替他当说客?”

谭纶说:“你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个人又哈哈地笑起来。

在西苑门口,送嘉靖皇帝上了龙辇后,蓝道行对严嵩诡秘地一笑,说:“今天我可帮相爷大忙了吧?”

严嵩心里说,劝皇上上朝也算帮我忙?乾坤社稷又不姓严。可他不能轻易得罪小人,只得赔笑脸:“那是。一定重金酬谢。”

蓝道行酸酸地说:“你知道,我不缺金子,我家尿壶都是用金子打的。”

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狂。严嵩心里恨得痒痒的,却惹不起,很尴尬,只好违心表态:“想要什么,道长尽管开口,只要我有的。”

蓝道行嘿嘿一笑:“你当然有,相爷别心疼,我要的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他在肚子里已谋划多日,今天终于找着了机会张口,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

严嵩一惊,心咕咚一下沉下去,一张纸?什么纸?他首先敏感地想到是《清明上河图》。但又觉得不可能,这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事呀!严嵩随即转移视线道:“一张纸?是想要老夫给你写一幅字吗?”

蓝道行话说得够阴损了:“你的字,也许二百年后才值钱。我要你一幅画,是你收藏的。”

严嵩惊得心快停跳了:“画?什么画?”

蓝道行一字一顿小声地说:“《清明上河图》。”

严嵩既惊讶又气愤,又显得很惊慌,心里都骂他祖宗三代了,嘴上却得敷衍说:“我哪有《清明上河图》?连皇上都在寻找《清明上河图》的下落,我有了不上缴朝廷,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

蓝道行诡诈地说:“欺不欺君,每个人心里都有数。没有就算了,也不必为难。”

蓝道行说完,追皇上的轿子去了,严嵩弄得六神无主起来,腿也发软了,两脚像踩着一团棉花一样无力,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乾清宫净鞭三响,在众多宫女、太监簇拥下,许久不露面的嘉靖皇帝登上了御座。百官在严嵩引领下舞蹈山呼万岁毕,严嵩暂时把一肚子烦恼忘掉,强打精神出班奏道:

“我主圣明,当今盛世,海晏河清,万民富足,祥瑞之气一再呈现,今东南浙境又现白鹿一头,与向年所现互为彰显,今浙江按察使胡宗宪特来京师献祥瑞之白鹿,敬请我主收纳。”

嘉靖皇帝道:“进献上来吧。”

一时吉庆之乐大作。

二十四个穿吉服的太监抬着白鹿笼子从殿外走来。文武百官争相启踵观看。胡宗宪缓步走在白鹿笼子前,他很风光,显然注意到了四面八方投向他的目光,有点陶醉。不知他是否分辨出那并不相同的眼神,有艳羡的、有嫉妒的、也有轻蔑的。

白鹿置于丹墀下,胡宗宪跪下叩头:“臣胡宗宪祝圣上万寿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