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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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戚继光万万想不到,他所有的美好意愿都落空了,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张经在喧闹热烈气氛的王江泾迎来的不是福,而是祸。

来人确是钦差,当钦差一行人马到达时,张经认出钦差是冯保,不禁怔了一下,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悄声对李天宠说:“怎么会是他来?”

李天宠也是满腹狐疑,若犒师劳军,只应从次辅、群辅里,或从兵部、礼部拣选大员,这冯保是司礼监大太监,掌管锦衣卫的呀!这么一想,是凶多吉少了。

正在二人疑惑时,冯保已来到面前下马,抖抖袍袖尘土,扬起没有春夏秋冬的白胖脸,尖着嗓子喊:“张经、李天宠接旨!”

侍从连忙摆上临时香案,上了香,张经、李天宠忙弹衣整冠,匍匐于地。这时士卒、百姓人人面带喜色围拢来,静候佳音。

沈四维还拖了一挂鞭来准备燃放。

冯保干咳一声,先说了句“张经、李天宠听宣”,然后徐徐展开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年来,北虏南倭,南北两欺,不宜怠视。张经、李天宠等员,累受世恩,尔等职任本兵,坐视贼欺,不能一策平剿,常泛言具对,摭拾滥调塞责……”

念到这里,张经、李天宠已觉不妙,相互看看,渐变脸色。

沈四维更是紧张得不知所措,鞭炮也掷于地上。

冯保接着宣读:

“身为抗倭大员,张经等居然畏惧不前,靡饷殃民,材足以平贼,第以家在闽,避贼仇,故纵贼杀掠,贻害家国,天怒人怨。当革去该二员勋职,抄没家产,锁拿进京治罪。钦此。”

人群中忽然炸了锅一样,俞大猷带头喊:“二位大人有功无罪,这是怎么了?”

沈四维更忍不住高声质问:“打了胜仗,怎么叫畏惧不前、不能一策平剿呢?”

人群中叫屈声四起:“对呀”、“不公”、“这是有人陷害忠良”、“蒙蔽圣聪”、“一定是赵文华嫉贤妒能”……

沈四维满眼是泪,大叫:“还有天理吗?”

心灰意冷的张经和李天宠一边叩头一边说“谢皇上”,然后手拉着手起身。

群情更激愤了,人们往前拥,吼声如雷。

冯保差点被挤倒,看看局面无法控制,他对张经说:“张经,这可是罪加一等,形同造反哪!”

张经眼里含泪,举起双手,从天空向下压了压,汹涌的愤怒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上万兵民眼巴巴地望着他。

张经只能先平息人们的愤懑情绪,闹大了,他确实罪责难逃。他对众人说:“皇上圣明,必能辨忠奸,尔等勿急,即使我和李巡抚蒙冤,也无怨无悔,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唯此心可对天表,虽死无憾。”

冯保从京城备好的、用蓝幔围着的囚车过来了,二十斤大枷套在张经、李天宠颈上,二人被分别推上囚车,连家都不让回。

人群中掀起一片哭声。

沈四维哭着,抱住张经不松手。张经对她一再叮嘱:“回老家去,告诉家人,好好做人,晚辈人切不可为官……”

当囚车向前滚动时,很多百姓往囚车里扔吃的,鸡蛋、水果,也有人往车里丢银子,一些人跟着车跑,大多数人跪在尘埃里流泪为他们送行。

那块“国之屏藩”匾委弃尘埃中,被人踏过,布满尘埃。

沈四维抱起匾,奔跑着、追逐着囚车,终于追不上,她跌倒了,俞大猷扶起她,二人无语凝咽。

风尘仆仆的戚继光进京后,把行李安顿在东城史家胡同山东同乡会馆,就带陈子平来到南城金鱼胡同拜会好友谭纶。他们来到写有“谭宅”小门牌的四合院前,戚继光让陈子平手持名刺去叩黑漆小门。

门房出来,接了名刺,说了声“稍候”,跑进去。不一会儿,管家出来接客,他对戚继光拱拱手道:“哦,是戚大人!我家老爷不在家,出去打探浙江方面的消息了。他知道大人这一两天会到,让我招待大人先住下。请吧。”

戚继光告诉管家,住在会馆办事方便,就不过来打扰了。

管家知道戚继光的身份、品级,更知道他与主人过从甚密,早叫人开了中门,以示敬重。陈子平把带来的一篮子花生、冬枣交给门房,管家道了谢。戚继光一边往里走一边发问:“浙江大捷,谭公马上要去浙江上任,一定是朋友送行,忙着赴宴吧?”

门房摇头:“怕不是喜事。听说,张总督、李巡抚被逮进京来问成死罪了!”

戚继光大惊,站住问:“这怎么可能!张、李二位大败倭寇于王江泾,名震天下,是有大功,岂有罪?是你听错了吧?”

门房岂能听错。他说他家老爷正是为这个事着急,饭都没吃就到刑部去探消息去了。

戚继光愣了一霎,也不想进去坐了,转身就往外走。到了门外,从陈子平手上夺过马缰绳,跨上马飞驰而去。

戚继光经过宣武门时,见好多市民在围观告示,就下马,把马缰绳交给陈子平。戚继光心里突突直跳,已有不祥预感,会不会又是朱纨的悲剧重演啊?皇上昏庸,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

戚继光记得,张经的前任朱纨的结局就很悲惨,让人至今扼腕。嘉靖二十五年七月,朱纨奉旨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巡抚浙江,他到任后雷厉风行,整饬海防,大败倭寇,并捕杀与倭寇勾结的海盗李光头,但他旋即为权贵所不容,被人构陷,逮入京师问罪,他愤而自杀。

戚继光独自一人来到城门口,他看着告示,心惊肉跳,张经和李天宠名字都被朱笔勾了,他依稀看到告示上有“靡饷殃民、畏倭贼坐失战机”字样。戚继光的心一阵阵往下沉。

戚继光心想,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倭寇未灭,狡兔没死,就要烹走狗了吗?这么一想,心里阵阵发凉。

戚继光原指望为张经祝捷,并打算交上父亲的遗书,然后投他麾下效力呢,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一时心里很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又无意中听身旁有人议论,听说有两个给事中正上疏请求赦免张经,另一个不怕死的,还在午门外跪着请命、喊冤呢。

他退出人群,叫陈子平先回会馆,自己骑上马向午门狂驰而去。

午门外华表前,果然跪着个中年官员,他叫张宪,是兵科给事中,他举着一封奏折,呼天抢地大叫:“我要见圣上,圣上啊,刀下留人啊!王师大捷却杀功臣,不可呀!抗倭之帅不可易呀!”

神机营羽林军围成一道墙拦截他,张宪与他们周旋、撕扯,试图往里闯,张宪喊着要见皇上,说自己是给事中,有伴君“珥笔记旨”权,有“封还执奏权”,大骂羽林军斗胆,敢挡他驾!

嘉靖皇帝正在永寿宫看奏疏,左臂拥猫,右手托折子。阶下跪着给事中阎望云、李用敬,一旁站着首辅严嵩和阁臣徐阶。

嘉靖皇帝把奏疏重重地往龙案上一拍,骂他们胆敢为罪官张经、李天宠张目。

阎望云启奏:“如今王江泾大捷,天下人称庆,张经、李天宠即使有前罪,也应赦免。”

李用敬也据理力争:“王师大捷,倭夺气丧志,此时不宜易帅,可令张经、李天宠戴罪立功。”

嘉靖皇帝怒道:“张经欺诞不忠,他是听说赵文华上疏弹劾他,才不得不打了一仗,不准!”

阎望云不死心,仍叩头力谏,他居然敢说“打胜仗、杀功臣,为明君所不为”的话。

这使得嘉靖皇帝极度反感,怒火填胸,大喝一声:“大胆,你说朕是昏君?”

阎望云叩头不止:“臣不敢。”

嘉靖皇帝扭头问严嵩、徐阶:“你们看呢?”

严嵩耍了个滑头,称徐阶就是浙江人,他知道得多。

徐阶更滑头,心想,我才不上你当,他又把球踢给严嵩父子承担,他奏称,据赵文华报,张经确实养寇不战,百姓怨声载道。

徐阶等于什么都没说,而只凭“据赵文华报”。

严嵩不得不跳出来,说:“虽有王江泾之胜,并不能将功折罪。何况张经、李天宠也是冒功,那全是赵文华和胡宗宪合力谋划、进剿才获大胜。”

李用敬一听,又叩头:“请皇上切不可听信,那赵文华是首辅义子,他根本不会用兵,张经看不起他,这才恶意中伤,上疏构陷。”

阎望云也说:“李用敬所说是实,请皇上明鉴!”

嘉靖皇帝益怒:“大胆!你二人想必是张经奸党,拉下去,杖于阶下,每人五十,斥为民,永不叙用!”

不由分说,阎、李二人被拖出去,丹墀下随即传来乒乓杖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