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李可乐抗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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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血战到底

醒来时,眼睛被洗过一样干净,青山绿水,颜色饱和,能见度好得能看到天外。蒙游地处藏彝羌混居地,沿途还有一些岩黄色的雕楼。我们要去的所在,正在两座山形成的一个漂亮沟谷里,这里还有一处天然温泉,没有过度开发,水都是用竹筒从山上引下来的,直接引到山下一些乳岩池子里,旁边有些当地人搭的小木屋换衣服用,木屋柱子上竟还长有些野菌。

野生动物就在沟的那边,用高高的铁丝网隔着,悠闲地踱步、吃草、交配。公安局用心良苦,知道我们最近体力透支,精神紧张,特别让我们放一个松,顺便瓦解一下斗志。可确实是来游行的,不是来游玩的,鼓足精神,把标语展开,郭代表又讲了合法游行的话,菜刀妹和石八斤走在队列最前面,开始喊“还我权益”、“卫我家园”、“人在房在”之类的号。其实这是暖场用的,等大家情绪上来了,毕然就开始喊正题了,当然,他没忘戴上白围巾。

——你打我的巢,我就打你的巢。

——谁横行霸道,我们就反对他,打烂他。

派出所的同志觉得这些话有些不对头,上来制止,毕然一甩围巾,亮出一本《毛泽东选集·第五卷》:跟我一起念,请翻到毛选第五卷第313页,“毛泽东论拆迁”——

早几年,在河南省一个地方要修飞机场,事先不给农民安排好,就强迫人家搬家。那个庄的农民说,你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你也有一个巢,我把你的巢搞烂了,你要不要叫几声?

这是我们精心设计的环节,集体朗诵《毛泽东论拆迁》原文。

派出所所长想了想,这不过是朗诵,也没什么杀伤力,且这里远离市区,也没有太大负面影响,笑一笑由得我们去。

这条沟空气含氧量高,利于人民激发肺活量,想起很多年前红军还经过这里,毕然带头唱起了《红军不怕远征难》,配合最近流行的唱红全国趋势,唱毕,二百多人一字纵队,举着标语逶迤向前,边走边喊,边喊还边可以看看风景,气氛越来越热烈,大家都解放了天性,纷纷喊出了心里话,比如××开发商,××拆迁队,甚至还有××,×××……这里是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除了我们自己,没有别的人类,动物们不太听得懂,即使个别群众喊出些出轨的,也属于人民内部消化,警察倒不太介意,后来也审美疲劳了,干脆不跟着我们,自顾找了一家农舍打起麻将。两小时过了,他们浑然不觉,任由我们继续游行。

当时气象万千,我们在高高的铁丝网外对动物们大喊大叫,动物们也在铁丝网里对我们大喊大叫……谁失去了家园,就此打了问号。

喊了近三小时,累了。郭代表说大家可以就地休整一下,当年红军在这里发动打土豪分田地,你们可以去瞻仰一下。

人群哗地散开了。我没跟着去,觉得最近晦气横生,想去温泉一下,包一头他们欢欣鼓舞,跟着我跑到山沟里那个温泉洗晦气去了。那条沟很长,沿途尽是些郁郁葱葱的树,偶尔还有些小动物跑过,也不惊慌,瞪着亮亮的眼睛看我们。毕然感慨,与其在城里当钉子户,片瓦之争,还不如在这里当山民,听说这里山民人均活到90岁……

忽见前面柏油路尽头,林子里露出一截黄色的车头,我拉了拉毕然,玛莎拉蒂。

我猛地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了喘息声,很特别的那种喘息声,女声,老子对这种声音一向敏感的。放慢步子,定睛看,车外果然扔了一些私货,还是三点式。

索拉拉。

我定在那里,脑子空空地像被针管抽了一样,索拉拉看见了我,她惊讶地啊了一声,猛地用手捂住嘴,她的手指那么漂亮,分明看见雪白的无名指上戴着的正是我给她买的钻戒,1克拉钻戒,一克拉玛依,燃烧起大火,瞬间烧尽我所有的人生梦想。

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觉得泪水从脸上滑过,把皮肤切开、再化掉了一般。突然想起某个时间,我曾内心独白: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你对我述说着高潮,却是另一个男人制造……

默默回头,毕然他们跟在后面,惊惶不安。他们一定也看见了,但什么都没有说。我走着,觉得今天已经结束,明天也提前结束,今生已经结束,甚至过去也已结束,周迅在《如果·爱》里有一句,如果过去要有一个意义,就是让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什么钉子户,什么复式楼,如一把大火般烧尽。

菜刀妹愣愣地站在路边,也盯着树林里看,她看见我泪流满面,竟有一丝惊慌。

我对她笑笑,笑得很难看,走了。

一阵狂飙从身后掠过,玛莎拉蒂拉着索拉拉超过我,她端坐在前排,竟雕像一样不回头。

回到丁香街,我把行李收拾好,鞠一躬:对不起兄弟们,这半年辛苦了,钱,我尽快退给你们。

我已给雷政策打了电话,说7400元/平方米,我同意,明天就可以签合同。雷政策大喜,说我明白了,成熟了,不给社会添成本了。

早上出门前,我一一道歉,毕呆,我不该逼你还债。包一头,我不该骂你烧包。肖咪咪,我早该尊重你退出的选择,包括所有的选择。你至少是一头无害的鹅,我,只不过是一条癞皮狗。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我,低头喃喃地。我首次向那根承重梁敬了一个礼。

出门,见菜刀妹站在那里,我绕过她,她又挡住,我无奈地笑:你还搞我做什么,我都成烂泥了,搞也没成就感。

我走,她跟着,他们也跟着,还是毕然说了句:喝点吧,像那年我被开除时一样。

我们默默地向街走去,丁香街已不容我,无论是何老四还是其他馆子都不喜欢我,一行走来走去,又回到丁香街,高姐正在门,她红着眼睛:兄弟,菜都做好了,还有酒。那些小姐都默默地过来,把我拖进去。

高姐的饭菜做得很好,高姐的酒也是好酒,天上人间被查封时她抢出来十几箱酒,说这不是假酒,老娘当初什么都假,就是不卖假酒给客人。她一仰脖,先喝了一杯,小姐们也来敬我,菜刀妹自顾自地喝。

都喝了很多,毕然最先喝醉,哭了,他每醉必哭,说:李可乐,当初我被开除只有你陪我喝酒,兄弟好,比女人好……

毕然当年那个海誓山盟的女孩,为了一款三星音乐手机就抛弃了他,她并不虚荣,只是同寝室都在用这款三星,女孩都有个互相比较的心,为此两人还吵了几架。正好辍学回家养猪的包一头返校,去老乡寝室见着毕然的妞,水都流下来了,本来那妞心里一万个瞧不上包一头,可这个烧包贼胆小但贼心大,给老乡很多好处让帮忙牵线这妞。老乡得着好处,像个媒婆一样天天念叨包一头如何憨厚实干,如何有实力,如何体贴,那妞见惯了毕然的恃才傲物,接触包一头这恨不得给女孩舔脚趾的货,平添一丝好感。这天正为手机在生日跟毕然吵架,老乡赶紧告诉包一头说机会来了,包一头就隆重地买了一款手机,还在老乡建议下不留名,等那妞问急了才现出真身,还送了999朵玫瑰,连学费都预付了两个学期……后来的事就自然了。再后来,毕然一怒之下点燃给女孩写的情诗,不小心引燃了顶上的防水材料和电线,就以纵火被抓起来,离毕业还有两个月时,被开除。

高姐趁机搂着毕然:艺术系的女生不要你,姐我要你,姐是房术系的。毕然吐了,高姐赶紧带他去打理。见我说这一段,包一头不好意思地喝闷酒。

我曾告诉过毕然一个真理般的事实:这世上其实男人很难带坏女人,真正带坏女人的,只有女人,特别是好姐妹。毕然认为我歧视女性,我跟他解释:我,当然认为世上男人比女人更坏,但坏男人单枪匹马勾引女人,很容易遭到警觉,如果通过女人,特别通过这女人的好姐妹帮助,那女人就会不自觉放松警惕,温水煮青蛙就这个道理。男人是开水,会让女人腾地跳出来,好姐妹是温水,女孩子慢慢浸进去,不能自拔。

毕然当时大骂放屁,后来承认我是对的。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没有男人,女人怎么会变坏?没有包一头,毕然怎会纵火?没有唐少,索拉拉怎会背叛我?如果没有我这连房都买不起的傻B,她也不会跟有钱人走。

菜刀妹酒量奇大,一杯接一杯地喝,也不说话,听到我说这句,拍拍我的肩膀,敬了我一杯,说看不出我还是像个男人样,那女主持都这样了,你还理解她。

我有些醉了,但神志还清,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主持?她又喝一杯:我还知道她叫索拉拉,她半年前在足浴城就被唐少上了。

我盯着她。她说:现在告诉你细节,想必你也不会寻死,唐少天天去他家开的圣天元茶楼喝茶,得手后就跟茶楼我那同学吹嘘,指着电视对我同学说,看,就这个妞,我刚刚在足浴把她上了,以唐少的性格当然是不会对服务员吹这种牛的,那一定是真的。

突然想起游行前,菜刀妹说只要我去,就告诉我一个秘密。我看着她,她点点头。我想了一想,原来就是在买了钻戒的第二天,索拉拉就……

菜刀妹残忍地说:就让你戴绿帽子了。

我心里难受,眼睛也红了:唐家不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其实还得加上“妻吾妻以及人之妻” ,当时她跟我说工资税后8000元,其实是睡后8000元。

小姐们为宽我心,又依次敬我,还开玩笑,说可乐哥,你看妹妹我怎么样,今晚你就来妻我嘛,收为小妾也行,免费的。

我苦笑:妹妹们,你们都是好女孩,我虽是烂人、骗子,但你们的便宜还是不占的,否则就成城管了。以后等哥有钱了来找你们,给你们修大房子,开大夜店,我们一起坐台,哥当鸭,你们咳咳当那个什么。肖咪咪这东西其实是个鹅,什么叫鹅,让他跟你们说……我回头一看,肖咪咪竟不见了。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肖咪咪跑进来,流着鼻血,指着门外说唐……

我冲出去,见唐少一脸阳光地盯着肖咪咪:你有病吗,这次开枪不灵了,居然不卧倒。

肖咪咪颤声:我就不卧倒,不卧倒。

唐少又上前,菜刀妹挡住他。唐少咦了一声,想想,伸手递给我一个钻戒,说:这个还给你,没想到你这钉子户,还跟我马子有一腿。

我说:她,是我马子,不是你马子,不过现在不是我马子了。

唐少:不管谁的马子,这破钻戒拿回去。

我说:送给她的,就永久是她的。

唐少阳光地笑笑:有种。回身把钻戒扔到水沟里。我赶紧跳下去捡,唐少冲过来就踩住我的手腕,愤怒地喊:敢睡我的马子,敢睡我的马子。

我大叫:我的马子,我的钻戒。

唐少扬起腿就踹在我鼻子上,血哗地流下来,我捡起一块石头要砸向唐少的脸,手被抓住,唐少的保镖围了过来,四个,个个跟摔跤队员一样。我挣扎着,却觉得整个身体悬空,人被保镖举起来,唐少呀嗨一声就扇我一耳光,又一拳砸向我的腰,又是一拳,我痛得眼泪出来了……肖咪咪喊杀人啦,保镖一耳光抽得他打了几个转,保镖挥拳向我太阳穴砸来。

突然他闷哼一声,我掉下来,见他捂着肚子,菜刀妹手里的刀淌着血,另一个保镖扑上来,菜刀妹凌空就吐了一痰,趁他愣神,一刀砍进他肩膀,转身一刀掷向第三个保镖,这时手上又多了一把刀,拉过唐少架在脖子上怒喝:谁他妈敢过来,老子杀了他。

菜刀妹电光石火刺肚、吐痰砍肩、扔飞刀,再取新刀架在唐少脖子上,动作之连贯,让人来不及反应,我呆了,终于见菜刀妹真正出刀。那几个保镖从未见过一个戴帽子的瘦削女孩竟这样凶残,倒不是刀法,而是胆量。我忍住痛,给菜刀妹鼓起掌来,顺手给了唐少一拳,狗日的敢打老子的腰,腰,老子以后还要泡马子用的。

那第四个保镖慢慢靠近,高姐惊叫:拆迁队杀人啦……那帮小姐也大叫,还拿出锣鼓使劲敲。高姐机智,那几个保镖身高体壮,身上有专业的功夫,菜刀妹只是占了出手快胆子大,而且又吐痰又撩裆的街头流氓打架手法,要是反应过来,菜刀妹肯定吃亏,所以敲锣打鼓招呼街民。

远远地街民们开始喧哗,自游行之后,丁香街又开始凝聚,动作也较往日快了很多,远处响起炸雷般的吼声:三虎哪里跑,老子来单挑你!石八斤高大如山的身形向这边移动过来。

唐少脸煞白,对菜刀妹连连说:放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菜刀妹想一想,把他放开,唐少嗖地蹿上车,那几个保镖也跳上去,轰鸣着逃跑了,石八斤追不及,远远地像个大力神一般,把根钢叉掷了过去,砸在尾杠上,砰的一声。

菜刀妹转过来对我吼:马子被人抢了还来羞辱你,你已经是乌龟了,再不反抗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要是搬,丁香街龙头房少了一根钉子;你要是搬,就等于方便他们强行拆迁。你还是不是男人?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面子问题,而是全街人的面子。你有难,全街人都来救你,街上人有难,你会不会救他们?你他妈给我说……

我狰狞着脸:老子不能又当乌龟还当王八蛋。发誓,发血誓,从今天起当一颗最大的钉子,跟他们血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