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还是坚持站在栅前,看菜刀妹是否来了,我习惯了一只眼,轻易就对上了焦。
我没看到菜刀妹,却看到了高姐。她出现在对岸,遥遥地喊毕然、毕然。我一阵狂喜,丁香街的人来了,菜刀妹也能来,可她竟没有来。高姐喊了几天,没有人应,竟又带了一帮人,那些小姐,在对岸搭起了帐篷。我可以看到炊烟升起,是她们在做饭,她们好像还在打麻将、喝酒、一起尖声呼唤着毕然……那些声音都很大,在郊外的空气中很快传到院长耳朵里。院长不准任何人再在栅栏边。
却有男护士出去,很快回来,鼻青脸肿,更多的男护士出去了,也回来了,有瘸的,有的身上还有伤。我很满意,那是捕鼠夹和三国弩留下的。院长脸发青,带了好多人出去,还听得到警车的声音。
这次高姐被带回来了,大喊大叫:还老娘的男人。
才明白她不该来的,他们比拆迁队还厉害。高姐很快被打得遍体鳞伤,可嘴很硬,还吐水,水和着牙血吐在女医生脸上,女医生笑着,我最怕她笑,这次她居然没给高姐一针,只是让男护士把她抬到改造房去。
我听得到高姐在屋子里惨叫,拼命挣扎。
很久,那几个男护士才扎着裤带出来,满意的样子,有一个呸呸吐着水,说改造房真臭,下次得换到病房了。
后来我又看到过几次高姐,都是被男护士架着进重病监护房,很久。有一次她出来时,似乎认出了我,咧嘴对我笑笑,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天阳光很好,她腿已不能走动,被架着向后院走去,影子拖得长长的,像一条被切了尾巴的鱼,地上淌了一串血。
这个冬天太阳真好,万物复苏的样子,可我梦到他们把我拖到手术室里,一刀就切了我的根。
终于又看到毕然,他眼神空空,全然不知这里发生的一切,不知高姐已来到。
我不知道他和高姐发生过什么,可高姐已把他当成自己男人,高姐不过是个妈咪,却为了自己爱的男人做到这种牺牲,我觉得她比好多淑女都高尚,比焦同志、索拉拉、米粒都要高尚,她只是说不出那些调调,这是一个小姐比明星纯洁,妈咪比国母高尚,精神病比道德家正常的时代。
院长居然不阻止我对毕然打招呼,还说他快出去了,表现得很好。
才注意到毕然没穿绑身衣了,衣服变得干净,眼镜还用胶布好好粘上了。我使劲不去想高姐……
地道一公分一公分地往前挖着,因为白大哥进改造房的次数明显增多。他甚至骂过院长,那一次他待了一周,出来步履蹒跚,嘴里全是泥……女医生说这疯子连泥都吃,快死了。只有我知道他为什么吃泥,知道他最近真没发病。
白大哥告诉过我,他这病是真病,不发作和正常人一样,发作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他庆幸最近状态还好,指头比着,就这么一点了,能听到那条河的声音,嘿,幸好没结冰,河的声音让我能找到方向……
原来那地道是通向河边的。我再问,他不答,仰头看着天,喃喃说新年可以在外面过了。
我心中不禁内疚,那次在城市英雄雕像揭幕,要不是我无意挡住他的去路,他这时早在外面,也不在这里挖泥吃泥,故意被男护士们暴打,他也是60多岁的人。
白大哥却不以为然,他说要是上次真偷偷坐救护车逃掉,还有点舍不得这挖了9年的地道,这地道是他的心血……
他问我出去后,第一个是不是想看那个女子。我默默地点头,问他。他说第一个要看的是他儿子,他有十几年没看到过儿子了。
我端详着他那张丑陋的脸,说要不是你音、身高、样子都不像我那老年痴呆的爸,还真以为你就是他。他说父子俩都被关进精神病院,那才冤枉死 ,不过地道可以挖得快些。
白大哥是农业学院的副教授,十几年前因为种子的事情上访被抓起来,后转到了这里。他老伴还在,他被抓进来时,儿子正在北京上大学,一晃很多年没见着。有次他偷偷拿老伴和儿子照片给我看,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老伴传统妇女长相,儿子虽是十几年前的模样,但看得出跟他一个模子,大嘴咧开来笑。
这段时间我都没再进过改造房,白大哥说两个人容易暴露,还问我会不会游泳。我点头。他有些忧虑,说他只会狗刨。我说我水性很好,带一个人走没问题。他咧开嘴笑得好难看。
院长说我改造得很好,今天特意奖给我一条新毛巾,这是只有快出院的人才有的。我怔怔地看着他,水流得一塌糊涂。院长用毛巾揩干我的水,拍着我的肩膀说,有人要见我。
我心中狂跳,菜刀妹……抬头却是包一头和肖咪咪。
他们看见我,难过得快哭了。我却傻笑,使劲用毛巾揩着水。
包一头红着眼睛:我们是来接你出去的。
我心中激动,自来到上钉维乐园,每分钟心里都在幻听有人对我说这句话:我是来接你出去的。想不到竟是包一头和肖咪咪。好兄弟。
包一头小心翼翼递过一张纸:我们跟唐听山谈好了,你签了就可以出去。
我把那张合同举得高高的,认真看,把它揉搓着往嘴里塞,吞了下去。
包一头叹着气,又拿出一份来:7400元/平方米,虽然和原来一样,但签了就可以出去,不忍心看你在这里受罪。
我日夜都想出去,可不能这样出去,唐听山把我和毕然搞成精神病,这点钱就签了出去,就是帮他们证明把我们搞成精神病的合理性。我笑了,不知外面这些人是精神病,还是我精神病。
现在这世界其实是个大的精神病院,每个人都当别人是精神病人,其实每个人自己也是精神病人,只不过较强的精神病人可以把较弱的精神病人命名成精神病人,病情弱的还必须接受强的来帮自己治精神病,面对这样强大的精神病局面,我必须打起精神把自己搞成最强精神病,帮他们治精神病。
我不能签,油条房是四个人合买的,拆迁期限越来越近,我和毕然不签,他俩就卖不掉。购房合同法规定必须所有股东在自愿和意识清醒基础上签字才有效,我现在抑郁4度,随时可能自杀。
我也有办法出去,听白大哥说最多一周地道就挖通。等我出去就可以扭转局面,我还是丁香街的总指挥,我出现在唐听山面前,看着他那惊讶的表情,带领人民把他打得一败涂地。
所以我转身离去。
男护士抓住我,要把我的手指往合同上按,我拼命挣扎出来,哐一拳砸烂玻璃窗,拿起一块碎玻璃,飞快地在右手拇指划了一个十字,又在食指、中指,使劲划十字。肖咪咪哭喊着不要啊……那男护士从惊愕中醒悟过来,来抢玻璃,我扑倒在地,把手藏在身下,快速用玻璃在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划出十字。
男护士动用啪啪,为时已晚,我尿了,笑着尿了。
东方伊甸园上钉维乐园——新年联欢晚会,在上级领导的关心下,正式开始啦!现在我们有请三病区抑郁组的病友们上台合唱:《我们是快乐的小蜜蜂》。
女医生今天客串主持人,招手让抑郁组上来:花儿散着香,我们快乐地徜徉……一个个哭丧着脸像在念悼词,有几个快乐地哭了。
院长很满意,认为他们表现出新时代精神病患者的快乐态度,看得出大家的幸福指数跟全国人民一起,都在日益提高。
又是狂躁组的女声联唱: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这就是我的祖国/谁不说咱家乡好/我们血染的风采……由于抢唱,几个女声怒目而视,互不相让,竟至抓扯出血来。但院长带头鼓起掌来,认为这具体表现出很红,很强大。
节目很丰富,有奥运团体操,世博手工艺展,有烟花魔术……这个出了点小问题,那个病友本来该把烟花放到空中,可他不小心把裤子烧着了,哇哇地跳着,都能闻到焦味,院长大叫一声别动,这病友就只好叉开两腿站在原地,院长操起一个灭火器,猛地砸在他叉开的裆部,火灭了,那病友脸色惨白,倒地不起。院长转身向大家介绍:普及消防知识是多么的重要。
分裂组的男病友上来表演舞蹈,刚上台,就因为站队推搡起来。我和白大哥迅速冲上去参战,成功地扩大了事端,不一会儿被押进了改造房。这是我们计划中的,分裂组的不打起来,我们也要冲上去主动打。
我被推进改造房前,专门回头,用一只眼看了看乐园,再见,我会记住这里每一个故事。
听到男护士们脚步远去,我俩并未行动,等了一会儿,使劲地拥抱了一下,转身摸索到墙脚,扒开那些杂物,一猛子就扎进去了。
我激动得牙齿打战,一步不离地跟在白大哥后面,外面继续着新年晚会,随着我们深入地道,声音越来越远,白大哥也激动得不断放屁,很臭,可我不在乎,只要能逃出去,让我闻一整天的屁臭都不在乎。
9年,我觉得每一步爬行都触碰着白大哥9年的指甲、皮肤、心血。谢谢白大哥,这9年你帮我挨了多少打。白大哥在前面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爬,他放的屁越来越多,因为越来越臭,我都有点受不了……河流声越来越大,白大哥突然停下,说到了。
按照计划,我们要击穿剩下的这薄薄的一层,之前不敢打穿,怕河水的声音从地道传出来,要是有别的病友被关进改造房,就败露了。白大哥是个细心的人,计划极其周密,他早在地道尽头放了一块大石头,就是要最后一击,直接跳进河道。
他在前面运足劲,嗨的一声,哗——我听到了计划之中的幸福的河流声。
还有计划之外的恶臭,比白大哥的屁还要臭,但是一种类型。白大哥闷闷的一声,暴退,让我快退出去。我不知其意,但使劲退、退,他也在退……
退出洞才觉得空气清新,他用杂物堵住洞,活像见了鬼一样的声音:下水道……
是的,这条打了9年的地道通向的不是那条河,而是下水道,精神病院300多人使用的厕所下水道。那声音不是河水,是下水道冲进化粪池的声音。怪不得每回我爬进地道,都觉得白大哥的屁好臭,那是整个医院的粪便,幸好没被当场熏死,两个人被精神病后再死于粪便,这悲剧,听上去都想落泪。
白大哥算错了,这个农院副教授算错了,为一道算错的题整整做了9年,挨打9年。
我心灰意冷,觉得人生真的不是肖申克的救赎,人生就是个下水道,肉身本来就是个化粪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