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住到这里的人,未必是上了年纪,但大多都是有经历的人。天启皇帝的张皇后,在崇祯帝即位之后,被迎来此处颐养天年,说是养老,她也不过是人到中年,和当时正位中宫的周皇后差不多大。朱由校夫妇对她尊敬有加,此时的宫中也终于不像天启年间那么乌烟瘴气了。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过过平静的日子。
但毕竟,这已不是熹宗年代了,属于她的年华已经褪尽,她和她故去的夫君一样,代表着一个过去的朝代,只能作为一个标本,一个称号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人们在想起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想起两个字“前朝”,唇齿之间都带着年华衰败的朽气。
她纵然活着,其实也如死了一般,亦只有这样犹如死了一般,她才能获得长久以来梦想的和平和安宁。
比较而言,明代的后妃下场多数凄凉。明英宗以前,因皇帝死后有嫔妃殉葬制度,所以紫禁城内没有给太后、太妃、嫔养老的宫殿。明英宗下旨废除了殉葬的旧制,并修建了仁寿宫。
熹宗张皇后住的慈宁宫,始建于嘉靖十五年(1536年)四月,嘉靖十七年(1538年)七月竣工,是嘉靖帝为其母蒋太后所建。万历十一年(1583年)因火灾被毁,万历十三年(1585年)重建。慈宁宫的周边还有寿康宫和寿安宫,为太妃、太嫔随居,颐养天年之所。
明朝能熬成太后太妃再安居于此处的并不多。在明代,紫禁城西北隅一带比较空旷,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座宫殿,住着养老的太后、太妃们。比较著名的有成化年间的周太后,天启年间的郑太妃(万历宠妃)、李选侍(光宗宠妃),崇祯末年的懿安皇后张氏(天启皇后)。
慈宁宫如今的规模,是清顺治十年(1653年)重修的,孝庄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入住,成为清朝入主紫禁城之后的第一任太后。其孙康熙即位后,她被尊为太皇太后,在此度过了45年。
慈宁宫是皇太后举行重大典礼的宫殿,每逢重大节日,或有值得庆贺的事,如给太后上徽号、进册宝,太后寿辰,以及皇帝即位、大婚、亲政,公主下嫁等,皇帝后妃都要来此给太后行礼庆贺。太后还要在此宴请额驸的母亲和族中的夫人们,以示两家结好。
紫禁城的东北隅有宁寿宫,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初建,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重建落成。到光绪年间,因慈禧太后居于此,又予以重修。几经修缮的宁寿宫区,终成一处面积相当大,形制规格很高的独立宫区。
康熙修建宁寿宫的动机,是为皇太后(顺治的孝惠章皇后)颐养天年。康熙自幼丧母,对这位嫡母的感情很深。虽非亲生母子,一样奉养不怠。
这位孝惠章皇后(小博尔济吉特氏)一生忍辱负重,形容黯淡。即使是在她被迎立为皇后时,也遮蔽在前废后的怨怒、顺治帝的漫不经心和董鄂氏的绝代风华之下,形同虚设。
不能说她不聪明,不能忍,不识大体。在顺治不顾天下人侧目地秀恩爱时,在董鄂氏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恩宠面前,她默默承担着皇后的虚名,把一世芳华都祭奠给了一个虚名。换作另一个人,未必有她的坚忍和豁达。
她是生活在前废后(大博尔济吉特氏,静妃)、顺治帝、董鄂妃三人围墙夹缝里的人。顺治和董鄂妃的爱情天造地设,一见钟情,天衣无缝,任谁都无法熟视无睹。
其实,不是她横亘在他和她之间,而是他们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是清朝贵胄,孝庄太后为政治考虑,执意要笼络蒙古各部,推行满蒙联姻的惯例,才选了她。他和她爱情震古烁今,恨不能旷古绝今。她到来时,连配角都算不上,配角应是她的姑姑,顺治帝的原配,那位号称性格乖张跋扈,与顺治帝性格不合不能善处的蒙古格格,而主角,自然是才貌无双的董鄂妃。
后来被废居在永寿宫的静妃,彼时尚有一争的底气和余力,毕竟顺治帝与董鄂妃相识相恋,是在明媒正娶了她之后,而她呢?摆明了是个填房,是清朝贵族为了借助蒙古铁骑巩固大清,是孝庄太后延续为娘家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荣耀,所择定的人选和筹码。
从她被迎入大清门的那一刻起,那雪山草原已离她远去。听不见情歌高亢,马蹄清亮,毕生再回不到那泛着酒香奶膻的帐篷……紫禁城再大,怎大得过山河大地广袤无垠?禁宫纵然千灯如月,又怎比得过塞外星辰的真实璀璨?再也不会有多情的小伙追逐她的马,拉起马头琴,对着她翩若惊鸿的身影,唱一夜的情歌。这般良辰好景和无忧无虑,再也不会有……纵然她从此之后都生活在万人中央,可这嶙峋宫墙已割断她蹁跹的念想。这蒙古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公主,本该闲云野鹤般生活的姑娘,就如同折翼的仙鹤。这累累高墙,禁锢的不止是她的感情,还有她的一生的自由。只要入得宫来,这一世前缘已定,前路虽未明,但自由一词基本就是奢谈。思前想后只得“认命”,可她分明比别人凄凉几许,尴尬几分。唐人的宫怨诗里这样叹道:“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那是失宠的宫人在幽歌,暗想当日的荣宠,感慨君恩易衰,人家到底是有过一两日的恩宠可追思。想来还是有过一时半刻的眉山目水相映。
当真身为宫妃宫婢,失宠了也没那么引人注目,可以躲在自己的小小宫院里疗伤,可叹她经年累月从无恩宠可言,身为皇后,众目睽睽,不被人待见。
有时候,对一个人过于钟情就势必会对另外一些人残忍。顺治帝为了将心爱的女人扶上后位,死心不息想废后,任小博尔济吉特氏委曲求全,仍是被他挑出毛病来,找到由头就要对她发火。在日后斥责她在孝庄太后重病期间未能尽心服侍,有违孝道。这成了他废后的理由,停了她的中宫之职,不让她管理后宫事务,仅仅是保留了皇后的名号。
她其实未必在意能不能主理后宫,皇贵妃董鄂氏才是真正的皇后,这一点她早已知晓。她委屈圆融,安分随时,退让之心已然非常明显。可是,顺治依然要步步进逼,若不是孝庄太后不允许旧事重演,挺身而出替她说话,她不单后位不能保住,还要落一个不孝的罪名。
可是我想,只要她不傻,她怎会不好好地对待孝庄呢?即使尽心尽力谈不上,也不至于有亏孝道。毕竟,她是她在这千里之外陌生宫院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一旦孝庄有个三长两短,依着顺治的刚愎任性,第一个倒霉失势的就是她。
一个女人长期遭到丈夫如此的冷漠对待,哪怕是名义上的丈夫,又岂能不感到寒心呢?守着坤宁宫的名位,孤灯清影,红烛滴泪,谁知她心中倦累,幽恨深长。
苦守成了枯守,她的人生从来就没有别的指望。人生总是这样,有时让人感伤太短,有时又让人痛恨漫长。
算起来,顺治帝薨逝的时候,她也不过才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的,生生就成了皇太后。和她一样凄凉,却幸运地比她早走一步的是康熙帝的生母,死后被追封为孝康章皇后的佟佳氏。
佟佳氏生前居于东六宫的景仁宫,生玄烨时不过15岁,成为太后时也只有23岁。薨逝于康熙二年(1663年),享年24岁。
一个个人走了,孝惠章皇后还得苦熬着。在我心里,这样一位所记寥寥、面目模糊的皇后并不寡淡,她隐隐像《红楼梦》里的史湘云:“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她若无这等气量,她若是那伤春悲秋的女子,恐怕会一早郁郁而终,断断熬不过那些惨淡岁月,并且撑到顺治帝过世之后,赢得康熙的尊重和温情。
事实上,小博尔济吉特氏对孝庄太后极为敬重。不单在她病重期间亲奉汤药,孝庄太后过世时,她悲恸欲绝。数十载光阴过手,紫禁城中亲情稀薄,她早已视孝庄为相依为命的亲人,纵然当初是她做主选了她做福临的妻子,令她堕入这悲惨无望的生活,可她毕竟呵护着她,她以她的睿智、坚毅,教会她如何去独力对抗人世的惨淡。如果这是她们注定根脉相连的命运,她庆幸有她相陪,受她指引。
若没有孝庄,就没有今日宁寿宫中繁华过眼、宠辱不惊的仁宪皇太后。是多少青春都葬送了,多少心酸都吞咽了,才换得今日的平和宽仁。
她值得自傲的,应是自己这番仁厚豁达的天性,她终不愧是走马山河的英雄儿女,不是囿于一己悲怨的小女人。
她一定要活给福临看,如当日孝庄活给皇太极看,我知你心中另有所爱,一深至斯;我知帝王的权位之重,我生来的身份注定了我的不自由,注定了彼此有缘无分的贻误;我知我注定要活在与你不可分割,又形同陌路的世界里。
如果这是我的命,我认!但我定要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活得精彩、自在。这是我对你这一生的慢待最彻底最干脆的还击。
孝惠章皇后没有子女,对康熙视如己出,或许是自身平白遭受了太多冷落,她给这年幼丧母的孩子,温情眷顾,爱护有加,并不因他是皇帝而疏远防备他。
我信她一定了解,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不爱,而是漠然,这宫中最可怕的不是皇权,而是人性的冷漠和自私。
所以,她受过的苦和领略的辛酸,不要他再尝。康熙自幼并没有受到多少父母的关爱,待她也如同生母。她居住在康熙帝为她新建的宁寿宫中颐养天年,皇帝时时探望,晨昏定省不怠。她天寒时惦念外出的皇帝,命人专送御寒衣裘;逢皇帝生日时,遣人送上金银茶壶为礼祝贺。
《圣祖实录》载,康熙在外狩猎巡幸,每获猎物水果土产,亦必遣人驰送回京,令总管太监献与太后品尝。这般寒温相叙,亲情互眷,绝非做戏,表面文章。
我读熙朝的史料,知康熙对这位嫡母甚是牵挂、敬重,事事留心,时时在意。他没有将她视作一个摆设,成为标榜自己孝道,陈列给天下人看的标本,仅仅是供奉着就好。他关心她,不止关心她的寒温、起居,亦关心她内心的感情需求。
真切的关心,对一个冷清多年的人而言,比一切外在的封赏都重要。他知她多年思乡,陪她回塞外故里。夏天,陪她去承德避暑;冬天,陪她在御园里赏雪看花。每年太后寿诞,必率子女贵胄大臣亲往祝贺,他甚至跳起满族的传统舞蹈,效仿彩衣娱亲。他尊重她,君国大事(如废立太子)亦必征询她的意见和看法。甚至公开对皇子大臣表态,太后的懿旨和朕的圣旨具有同等效力。
平日里,一旦康熙闻知太后身体有恙,即便是行巡在外,亦是亲问汤药,垂询不断。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十二月,太后重病,而当时的康熙帝也已是六十有三的垂暮老人,时因废太子事心力交瘁,头眩足肿不能行,仍以帕裹足至宁寿宫亲奉汤药,晚间就住在苍震门内的行帐中,未回寝宫。如此衣不解带,日夜看护在病榻前,直至太后薨逝。
孝惠章皇后过世时,时年77岁。我知她阖目时,必定是心无怨艾的。或许在临终前,握住康熙手的那一刻前,她早就释然了。
福临,这困缚了她一世的男人,还给她的,是一个比他还要出色,比他还要深情、执著的男人,玄烨。
起点在他,终点在他。她留下来,是为了见证他的儿子成就帝业,成为比他更大气坚定的男人。
她临终的目光因玄烨而亮起,那是无尽的眷恋和感激。虽然玄烨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但他们彼此做伴57年,余生漫漫。世间有哪一份爱情,能比这样的亲情长久?
与孝惠章皇后与康熙之间久远的温情比,康熙的德妃乌雅氏与儿子胤禛之间因皇位而生的龌龉、决裂让人伤感。乌雅氏63岁时,胤禛即位,乌雅氏为十四子允禵之故,拒绝上太后徽号,不肯移居慈宁宫,于雍正元年(1723年)卒于永和宫,时年64岁。
虽然身在宫中的女人不能摆脱和皇朝政治的天然联系,但我始终觉得一位母亲偏心太过,以致伤了母子之情,使兄弟不和,实在是不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