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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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钓台慕贤

[壹]

前文有述,仲则少年童子试时遇上两个特别赏识他的人,常州知府潘恂和武进县知县王祖肃。这两人官运不错,数年后潘恂升任浙江观察,王祖肃亦升任徽州府同知。与潘恂一样,王祖肃亦邀仲则往徽州游玩,所以仲则在乾隆三十三年秋天、三十四年夏天两次前往徽州。虽没有明显的资料,但有论者相信,这是他幕府生涯的起点。

乾隆三十三年十月,仲则在杭州逗留之后,沿钱塘江而上,赴徽州,途经浙江桐庐县时,感怀古迹,写了一首《过钓台》:

上者为青云,下者为朽壤。

立足一不坚,千古徒怅懩。

先生际中兴,空山寄偃仰。

乾坤自清宁,道不与消长。

钓台高巍峨,江水平如掌。

其下多估帆,鹜利日来往。

未知此中人,见亦作何想。

而我适过之,轻风吹五两。

弥望烟云深,高吟众山响。

这一首《过钓台》咏怀古迹,赞慕严子陵的高士之风,同意之作,李白和苏轼也有写过。

李白《古风》诗:“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长太息,冥栖岩石间。”

苏轼《行香子》:“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这一诗一词,入目如画,可堪赏玩,分别从不同角度称颂了隐逸之士、隐逸之情。

李白的《古风》着笔于严子陵的高义潇洒。为王佐之臣,建不世之功,功成而身退,深藏姓与名,是李白为自己设计的人生方案。世是要入的,不但要入,还要深入,拯黎民之疾苦,解苍生于倒悬,才不负这龙凤之质,只是不可恋栈功名,不可有俗人之态。

诗仙在诗作中屡屡致意的谢安、严子陵都是这样的人。

严光,字子陵,本姓庄,据说是庄子后人,西汉末年人,少有高名,与汉光武帝刘秀同游就学。时天下动荡,王莽篡汉,建立新朝,刘秀起兵,严子陵仰观俯察天下势,携剑随君赴征程,积极辅佐其成事。

功成之后,天下安定,刘秀即位称帝,是为东汉开国之君。汉光武帝刘秀为一代明君,不忘旧时之谊多次延聘,严子陵固辞不就,宁愿隐姓埋名。据说刘秀为了怀念他,将自己的儿子取名为刘庄,庄光(庄子陵)为避讳,改姓为严。

有此因由,民间也开始演绎流传各种版本的传说。据说刘秀思贤念旧,使人绘严子陵形貌四处寻访。有人报称在齐地有一男子穿着羊裘在泽中垂钓,一般渔翁垂钓穿蓑衣,而这个人身着羊裘……刘秀怀疑是严光,立即遣使备车,连请了三次,并亲自致书:“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辟之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所敢望。”

这份招贤书,写得跟情书似的,刘秀不以君臣之份相逼,而以同窗之情相邀,言辞切切,盼会之心犹然在目,严子陵见无法推诿不去,始至京都洛阳。

司徒侯霸与严光亦为旧识,遣使奉书,严光不答,投札与之。侯霸得书,封奏之,汉武帝笑曰:“狂奴故态也!”车驾幸其馆,严光高卧不起。光武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叹息而去。

大约两人感情实在很深,刘秀丝毫不怪罪严子陵的冷淡失仪,即便他拒绝了刘秀请他入朝为官的邀请,刘秀依然对其才学风仪念念不忘,召其入宫论道叙旧,同坐同卧,促膝长谈,兴尽即同榻而眠。严光入睡时将脚放在刘秀肚子上,次日上朝,有大臣奏报“昨夜客星犯帝座甚急”,刘秀大笑,不以为意。

其实我是小民趣味,联系上面出处不详的招贤书和这一段轶事,以及日后刘秀对严子陵的念念不忘,琢磨着这两人的关系怎么看都有点“基情四射”,不知普罗大众是否和我一样恶趣味?

在洛阳,刘秀欲授严子陵为谏议大夫,不从,归隐富春山垂钓耕读。建武十七年,刘秀再次征召他,仍不就,归还故里隐居,年八十而卒。

严子陵的故事在西晋皇甫谧的《高士传》里就有描写,文人对他拒绝征召的潇洒、皇帝前来探望依然高卧不起的桀骜,深为崇敬和向往。

古人束发读诗书,讲求的是修德修身。严子陵有热血,有抱负,有韬略,世乱时危时,他可以携剑随君赴征程,世道清宁时,却不肯堕入官场,身染红尘,只因他意不在此。若是寻常隐士也还罢了,毕竟安贫乐道,独善其身,偏他是曾建有不世之功的人,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兀自能够选择出世,这等旷达的胸襟岂是常人所及?

面对君王明主的拳拳盛意、知遇之恩,有几人能不诚惶诚恐,感激涕零?一般人恨不能即刻拜倒尘埃,粉身以报,高峻之士推辞几次也就从了——就连后来的诸葛孔明亦未能免俗,三顾之后就忙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严子陵却始终不动摇,这份坚持有极为难能可贵之处。

最好的情况是,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共同筹谋着民族和国家的将来。传统文人普遍存在着某种矛盾心态,人格轻微分裂,一边高吟着“归去来兮”,一边默默希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真正洒脱能有几人?有一首不知名的诗对此讽刺得入骨三分:“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少一人?”

唐初骆宾王到富春江七里濑严子陵钓台,写下了著名的《钓矶应诘文》。他在钓台看人垂钓,看鱼儿吞饵上钩,由此想到自己几经磨难,想到身陷政治斗争中可悲的个体。骆宾王写文章,喜欢用数字作对句,如“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仲则作诗也擅用数字作对句,与他风格很像。

[贰]

转回头再看苏轼的《行香子》,词境直如这词牌名,着眼于君臣之谊,贤臣难得,明君更难得。立于富春江畔,钓台之上,怅怀古事,坡仙想起的是古往今来多少君臣之间的纠葛沧桑。

昔年范仲淹主持重修桐庐富春江畔严先生祠堂,撰文赞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严子陵是个纯粹的人,他和春秋时晋文公的谋臣介子推一样,功成不居,表里如一,风骨堪为隐逸之士的表率。

苏轼是宦海播迁多年的人,有过风光也吃过不少的苦头,所以“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见“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还是会感慨系之。

成败在人谋,天数渺难寻。还归到山水里,人不再受缚于礼法,莫说君臣之别,连朝代兴亡也可以化作过眼烟云。

寻回自己,做回自己,是比君臣一梦、今古虚名,更难得、更紧要的存在。

太多人只能善始,未能善终。严子陵是真洒脱,真舍得,真放下,不违初愿,不负初心,看透了世事,洞察了人心。试想一下,假如他当初一个没把持住,碍于情面,尘心一动入朝为官,也许确实会成就君臣之间的一段佳话,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受困于官场,与人争斗倾轧,为自保而失却本心。

自古以来,君臣反目是常有的事。就算不反目,一旦受缚于名分,那隔阂也就自然产生了,断难做到彻底的潇洒自如。

与其来日“朝夕相对,形同陌路”,倒不如今日心存旧谊,归于山林,悠游方外,与猿鹤相伴为友,以清风明月为知音,抚琴、长啸、徐行,山河入梦,岁月入怀。

对严子陵历来人们是赞得多,但亦有人咏说:“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留得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这是讽刺他归隐不彻底,从另一种角度臧否历史人物,观点并存,本无可厚非,不过实有强人所难之嫌。

道家逍遥游的境界,对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来说太难了!难道要他餐风饮露,功成之日即跨鹤仙去才算真无求?严子陵是人不是仙,纵然他不受凡俗之事牵扯,毕竟人世之情尚存,这正是他可爱、真实的地方。何况他一生高风亮节,言行一致,尤其表里如一是绝无可质疑的。

相传后世有一位上京赶考的秀才,经过严子陵的钓台,作了一首诗:“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未知此人考运如何,后来又如何,这自嘲自愧却又见得士人的自觉了。

李白的《古风》立意峻渺高远,苏轼的《行香子》行笔细腻清长,高人在前,相较之下,后学仲则所作的《过钓台》实在一般,笔力逊之,立意逊之,感慨的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高下之别,高人不为名利所拘,俗人但为利禄奔忙。

《两当轩集》中另有一首同题之作《过钓台》,作于乾隆三十八年——桐君入我梦,趣我推蓬起。

一鸟啼岩间,双台峙云里。

十载道旁情,惟有狂奴耳。

更酌十九泉,饱看桐江水。

时仲则汲严子陵祠堂东侧清泉泡茶,坐观江景。这泡茶的一脉清泉颇有来历,陆羽《茶经》中品天下水味,此泉居第十九。

后一篇比前作更生动,多了情趣。综而论之,仲则这随兴随笔之作,与李白和苏轼吟颂严子陵的名作不可同日而语,亦无法体现仲则真正的水平。《两当轩集》有更好的怀古诗,后慢慢会提到。

许是少时武侠小说看多了,我在读仲则的诗时,总有种不着边际的联想,觉得他就像出身寒微却骨骼清奇、天赋惊人的少年侠士,需要在江湖上打磨历练,历经辛苦,要遇得上等机缘才可一鸣惊人。此亦如黄公望作《富春山居图》跋时所言“庶使知其成就之难”。

《过钓台》单看不出众,要和《春夜闻钟》、《游白沙庵僧舍》联系起来看才有情味,这三首诗虽不是作于同一年,所作时地点也不同,但其内在的意境、情怀有宛转相续之处。

近郭无僧寺,钟声何处风。

短长乡梦外,断续雨丝中。

芳草远逾远,小楼空更空。

不堪听沉寂,天半又归鸿。

——《春夜闻钟》

偶展登临兴,攀萝到上方。

江流送今古,僧话杂兴亡。

漱罢水泉冷,听沉由罄凉。

归来林坞夕,高处尚斜阳。

——《游白沙庵僧舍》

从时间上看,《游白沙庵僧舍》作于乾隆三十二年秋,《过钓台》作于乾隆三十三年秋,《春夜闻钟》作于乾隆三十四年春,就水平而言,《春夜闻钟》和《游白沙庵僧舍》比《过钓台》要好。

对《春夜闻钟》,吴蔚光《两当轩集诗钞》赞曰:“仲则秋声也,如霁晓孤吹,如霜夜闻钟,其所独到,直逼古人。”《春夜闻钟》韵调绵邈,寥寥数语,横涂竖抹,点染出一片浓郁乡思,确实很见唐人之风。

我是将这三首诗当作游记来读,甚或是当微博来看,一面可以看出仲则游历的行迹,一面可以揣摩他登山临水时的心迹。读诗不必强求深意,而深意自现。

可以尝试着这样联系、理解:他行经富春江畔,在雨夜听见禅寺钟声,那钟声随风伴雨而来,淅淅沥沥打湿了乡梦,惹人辗转难眠。

他意欲排遣愁思,由此生出登临之兴,白日里访古探幽,攀萝登山,寻访寺僧,山下江流宛转浩汤,在僧舍清谈,闲话世事兴亡,不觉磬声响起,见天色渐晚,山僧要做晚课,于是辞别而去……踽踽独行山里,时林鸟声稀,金乌欲坠。回首望去,天边高处尚有一抹余晖——是寂寞也不寂寞,心有宁静愉悦,心知每一次的相交相会都是一期一会,不可复制,可期不可待,所以既满足又意犹未尽。

斯人独行山野,身后云山欲眠——这样的情境总让我想起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相看两不厌,暗藏多少未尽之意。

恰好,黄仲则有一首《题画》诗这样写道:

淙淙独鸣涧,矫矫孤生松。

半夜未归鹤,一声何寺钟。

此时弹绿绮,明月正中峰。

仿佛逢僧处,春山第几重?

黄公望以画作诗,黄仲则以诗作画,隔世之人,诗境画意却有共通之妙。今之富春江畔全不似黄公望画中潇散简远的意境。昔年盛景,今访之多半面目全非,此时移世易,令人深觉惆怅,惋惜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