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苦吟,云阴阴。客吟苦,天亦雨。雨淅淅,风澌澌,孤灯萦曳刮作丝,欲灭不灭饥鼯疑。风大起,雨忽止,冻鼓无声破柝死。深巷小儿呱呱啼,床头阿母知未知。
——《寒夜曲》
先生屋小如宛丘,岁晏苦听风声愁。
一宵风息得安寐,同云已阁低檐头。
晓来重衾足不热,却怪纸窗明太澈。
小童狂喜排闼来,报道空庭已堆雪。
撒盐飞絮犹纷纷,隔却一纸无声闻。
反披羊裘洞扉立,心目照曜寒无垠。
此时兴发睡魔去,今年见雪此初度。
倾囊只合市村醪,炙砚还应遣长句。
微哦忽忽思前游,丙戌岁暮吴陵舟。
压篷大雪苦无饮,至今典却相如裘。
回头此景如电掣,其间聚散复一瞥。
范阳公子诗中豪,白战何曾持寸铁。
此雪应让燕山多,击筑故人悲且歌。
寒夜谁来剡溪访,乘兴欲往将如何?
将如何,雪不止,随风飘扬低复起,散入千村万村里。
山僧执帚仰看天,昨夜厨空已无米。
——《晓雪》
其实,在《两当轩集》里,《寒夜曲》和《晓雪》是列于《春夜闻钟》和《三月一日道中偶成》之前的两首诗,作于乾隆三十三年。观其情境,当是作于秋试下第之后,于凄风苦雨寒雪降临之际,感慨贫者艰窘之作。
从来华丽幽深好读,无论是李商隐还是纳兰容若,都是这个路数,低沉幽怨亦可,然底子要清贵可感,世人多耐不得贫寒之气。因仲则的诗调一贯低沉,经常倾诉贫寒之哀,我遂有意将解析的次序调换一下,以免一路读来都是凄怨哀沉的路数,影响大家对黄仲则的诗才和性格的判断。
《寒夜曲》风格似李贺,起句也似李贺——想起李贺我就忍不住叹息啊!他家本为李唐皇族宗室,到他父亲这一代,世家早沦为平民百姓,光辉不再。李贺一生愁苦坎坷,为父讳所累(其实更是为妒才者谗言所累),功名无成。
若单单功名无成也就罢了,做个隐士也挺好,像人家孟浩然也活得挺自在,偏偏这孩子多愁多思多病,一来二去,折腾得二十七岁就英年早逝,比黄仲则还少活几年,真是叫人扼腕。
细论起来,黄仲则与李贺的家世经历心迹确有相似之处:两人都是未及弱冠之龄而遭父丧,两人都有贤良的母亲操持家业,支持他们攻读诗书;两人都是家道中落,都曾立心于功名而不遂,两人都曾游历南北,羁旅京师,做过幕僚,依附官员,然而性格方面的问题使得他们不善于与人相处,在仕途上不可能有太多的发展。
更为神似的,是他们少年时的经历。李贺年少早慧,韩愈和皇甫湜慕名拜访同试其才,总角荷衣的李贺提笔写就《高轩过》,文辞之老到精湛令两位文坛巨子赞叹不已。此与黄仲则九岁时,在学使面前吟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认真读过《高轩过》的人会发现,即使撇开诗的前半部分不论,后文有“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其中诸如“秋蓬”、“死草”、“垂翅”、“蛇作龙”这些飘零失意、颓废不甘的意向,都不可能是一个年仅七岁的总角小儿所能表达的感受。
骆宾王七岁时能指着池塘里的鹅信口吟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已经足够让人啧啧称奇了,或者黄仲则那样,九岁吟出一两句惊人之语也是可以接受的天才范畴。如果李贺七岁能说出“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我只能说,他穿越了。
李贺不可能在七岁时预见到自己的将来。这首《高轩过》更像他青年时科举失利之后,被韩愈维护之后,所作的抒怀明志兼答谢致意的诗文。
今人动辄造神,古人亦有附会名人、编织光环的习惯,很多轶事就这么煞有介事地流传下来。
令人唏嘘的是,年少的盛名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平顺的好运。终此一生以诗为业,亦未能让他们获得真正的满足和释然。
李贺和黄仲则,都师法李太白,李昌谷得其灵动,仲则得其豪逸。两人在思想内容上都有针砭时弊的倾向,并非因为有进步思想,而是因被贫寒所激、际遇所困,推己及人,写下了很多感人肺腑的诗文。
昌谷的诗在奇丽谲幻方面,很是同于韩愈,想来这是韩愈欣赏他的原因之一。与昌谷意取幽奥、辞取环奇相比,仲则的诗更为流畅易晓。且看《寒夜曲》和《晓雪》,文字平实,舍弃花巧,几乎不用注释,粗通文墨者即可诵读明白。
有人说,仲则的诗,是于乾隆盛世中,发盛世之哀音,揭露了下层寒士的处境,这话若以《两当轩集》为底本来看,大抵不错。《寒夜曲》、《晓雪》,以及其他一些写贫士之悲的诗篇,都是类似的典型作品,真实地反映了所谓盛世光环笼罩下,下层文人辗转困顿的处境。但若据此要求,欣逢盛世,大家就要过上同一水准的生活,那又是痴人说梦了。
“平均主义”的美好愿景,历来多有提及,实际上,除了已经过去的原始社会和尚未到来的共产社会,都没真正实现过,一个我们没赶上,一个我们赶不上……对于效果,实在是不便揣测。
《寒夜曲》是于风雨交集之际,孤客耳闻目睹之景,由孩童夜啼想到为母的辛劳,由此及彼,思忆老母之情跃然纸上。仲则由寡母拉扯长大,与母亲感情极深,这也是他奋斗的动力之一。这份感情,后面在他的名作《别老母》中会提到。
《寒夜曲》和《晓雪》作于同年,却并非作于同一时期,然两者可以结合来看,由风雨及雪,是自然气候的转换,更是一重心理状态的深入。
岁暮大雪,本有丰年之兆,但贫者遇雪的窘迫,绝非唐诗里所言“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飞扬快意,亦非宋词里“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的清扬潇洒。
贫者遇雪,无米断炊,事关生计。此处仲则虽由自身突然转到山僧身上,亦不过是假借咏叹他人,换一种揭露自身境遇的方式——天下贫者何其多,际遇又何其相似!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镜头或许可以从寒雪飘零的当下,转回到五年前,那是十五岁的黄仲则,柴门风雪自嶙峋,毡炉不暖,杯酒旋冰,他的境遇,没有比现在好多少。
他有一篇习作《初春》,可以与《晓雪》交映。
未觉毡炉暖,旋怀柑酒新。
池台平入夜,原野渺含春。
物外欣然意,风前现在身。
中宵感幽梦,冰雪尚嶙峋。
这样清冷老到的句子,乍看上去颇有老杜的架势。谁能相信这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学诗的习作?不是说他没有这种水平,而是说他的心境,已经过早地苍老,苍凉得让人叹息。
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小屋在寒风中瑟缩煎熬,好容易盼到风声稍减,接近凌晨时却感到清寒迫体,纸窗外明光透彻,小童推门而入,宣告大雪降临。
《晓雪》中,仲则由大雪纷扬的眼前景,想到数年前与朋友闵季心冬日同游扬州的旧事,感慨频生——“微哦忽忽思前游,丙戌岁暮吴陵舟。压篷大雪苦无饮,至今典却相如裘。回头此景如电掣,其间聚散复一瞥。范阳公子诗中豪,白战何曾持寸铁。此雪应让燕山多,击筑故人悲且歌。寒夜谁来剡溪访,乘兴欲往将如何?”
这几句叙事抒怀浑然一体,用典虽多,却不生涩。“范阳公子诗中豪”一句,句下原注:“谓闵季心。”刘禹锡自称系出中山,中山即唐时定州,一度受范阳节度使管辖,所以以其籍贯称之。白居易称赏刘禹锡的才情见识,赞为“诗豪”,这句是借唐代诗人刘禹锡和白居易的友谊说自己和闵季心的交往之情。
“白战何曾持寸铁”则是说,作诗不靠俗套辞藻堆砌装点,直道本事才见功夫,好比与人交战,徒手不用武器。此二句,皆可见出仲则的自信。而“击缶悲歌”的典故,则是借战国时刺客高渐离的侠气来抒发自己的豪情,但此时亦非战国,这慷慨始终无处投递。
遥想起古人旧事,东晋王子猷雪后眠觉,起坐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溪,王子猷即乘小船夜访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子猷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放在《世说新语·任诞》中,结合魏晋的风气来看,这当然是一则让人津津乐道、追慕风仪的好故事。王子猷的所作所言,不失世家子弟的风采气度,够得上“率性而为”四个字。我也经常谈论这个典故,此刻落到仲则的诗中看,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王子猷任性,他有任性的本钱,所以行得潇洒。那小船类比今朝,大约等同于私家游艇吧!锦帐貂裘,家仆如云,趁雪而行,他的潇洒,有不露痕迹的明丽繁华。
仲则没本钱任性,他的处境是“倾囊只合市村醪”,买很差的浊酒,不可能随时招一艇小舟去探访朋友,然后过门而不入,啥也不干就回来了。他所担心的是,下雪寒冷,难有御寒之衣物,雪路难行,难寻代步的工具,朋友之间即使挂念,探访亦格外不易。
两相对比之下,看得我很难受。虽然仲则会有置身物外的欣然,也有貂裘换酒的豪情,更多的是一贫如洗的悲哀。他从不欠缺豪情,可惜,太多的时候,他的豪情被贫寒困缚住了!生活的艰窘最是磨人,就算你自认才情惊世、豪情无限,但若生活始终不肯给人合理安置,长此以往,辛酸总是大于欣慰的。
有时候,读黄仲则的诗,会有束手无策的感觉,就好像面对一个幽怨的、心事沉沉的人,你知道他的难处,心疼他,也愿与他亲近,但他心事太重,你不知从何劝慰、开解……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我珍爱着仲则这样的心气。即使是《晓雪》这样看似极家常的诗句,内中亦会读出昂然之气——像宝剑铮鸣欲出鞘,纵然不能出鞘,依然可以确认那是一把宝剑。
我只能,凭借诗意去接近他的心意。时光太久远了,久远到真实的都成了虚幻。真实的也许只有当下能捕捉到的一点感觉。
李贺在《致酒行》里叹道:“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这何尝不是仲则之叹呢?
天下寒士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