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五年秋,仲则自湖南返回,七月参加江宁秋试,又落第,遂返常州老家,至乾隆三十六年春才又出门另谋出路。
他回来了。满身风尘,最初的浪漫和热情,已被消耗殆尽。心里的倦怠失意又怎么能跟最亲的人倾诉呢?越是亲近,越是阻离。他是她们最大的指望,是这家庭的支柱。男人的自尊决定了他不可能彻底坦白自己的失败。
“作客如在家,在家如反客”,这是他自己的话。她们是他的亲人,却不是他的知己。隐匿了风霜劳碌、浪荡流离的痕迹,他状若无事地回来了。纵然有诸多不如意,在她们面前,也只能轻描淡写,把不能流露的软弱、难过通通付诸诗笺。
他回家时是秋日,所以作了《新凉曲》——
闻道边城苦,霏霏八月霜。
怜君铁衣冷,不敢爱新凉。
这首诗仿古乐府,以思妇身份写其怀念远在边城戍守的丈夫。明写思妇,暗写自身。他的愁思蓄于笔端,需要换一个身份来表达。
思妇因念及远在边城的戍夫而不敢贪爱新秋的凉意,仲则是因家境清寒,不敢贪爱新凉。秋天给他的感觉,更多是紧迫和忧虑,因转眼即是冬日,生计堪忧。我心中凛凛,有悲意,挥之不去。因成长至今确然没有为生计发愁,受奔波之苦,我实不知那寒苦降临的真实滋味,说来总有纸上谈兵的乏力。
仲则的诗,如一面清楚分明的镜子,让我看到,世间还有一种穷困潦倒之悲,就像如今看到那些贫困失学儿童的照片,心中的触动——为自己不知人间疾苦而羞愧。
仲则的诗为我呈现世界的另一面,真实而残酷。我在矛盾和思索中写下关于他的文字,和评《饮水词》的状态完全不同。
面对容若时的感觉,好比看着贾宝玉在怡红院里闲坐生愁。你能理解他的惆怅,也为他纠结,但却不消担心太多,因为他的生活是平定的,不平定的只是内心。
面对仲则时是担忧,他的诗读得愈多愈生忧患。他是内外俱不安宁。内在一直试图超越命运的阴影所带给他的压抑,外在从未获得对等的机会。少年的壮怀激烈,意气风发,曾经龙腾虎跃之心,被现实压制,时时泥足深陷。
观望他含辛茹苦、起伏不定的一生,悲凉和无奈早早地降临在他身上。
时间对他意味着什么呢?命运对他意味着什么呢?落花流水,难以逆转,叫人心灰意冷。
时间很快到了重阳,他又作《重九夜偶成》——
悲秋容易到重阳,节物相催黯自伤。
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风不雨倍凄凉。
依依水郭人如雁,恋恋寒衣月似霜。
差喜衰亲话真切,一灯滋味异他乡。
此诗晓白流畅,前六句调意甚为凄婉悲怆,末句转言亲情可贵,真切感人。仲则诗时时转承,每每由明剥离出暗,再由暗照见到明,如昼夜轮转,光明磊落。
离家之后,独自在外的坚持和颠沛,难与人言。有时希望的,不过是家人在身边,听见屋里时时有细微琐碎的声响,忙碌之后,可以围坐在一起,灯烛话夜凉。
母亲和妻子都是他牵念的人。但当他真正面对她们时,这温情又变成一堵坚硬的墙,无法推动,无法突破。她们是劈面相对的镜子,叫他无所遁形,让他如实看见生活的细碎、寒苦、艰难、疲惫,以及温情。
在生活的层面,他与她们患难与共,难分难舍。在思想的层面,他又天然地超越她们,无法交流、靠近,保留着天生的距离感和空虚。
有些内心的波动注定孤僻而汹涌,形同印记。可以被触摸,却无法被传达;可以被分享,却无法被彻底理解。
能够被语言传递的,人能够共识的,始终只是一些共同感受理解的部分。
每个人的内在,总会有一部分只能自察、自知。
重阳之后,秋意见深,转眼就是冬日。仲则又作《骤寒作》——秦岁首后七日夜,五更不周风发狂。
殷山万窍拉枯木,压地径寸堆酸霜。
千门猬缩尽嗟息,声薄冷圭成白光。
去冬途中敝黑貂,今秋江上典鹔鸘。
多年衣絮冻欲折,气候有尔自不妨。
富人一岁独苦暑,窭人四时惟畏凉。
渐愁空墙日色暮,豫恐北牖寒宵长。
谁将彤云变狐白,无声遍被茅檐客。
这首古风,写当年农历十月间的一次降温骤寒。前六句言西北风大作,转眼寒霜遍地,叫人骨冷。风大天寒,日光不暖,贫寒人家只能畏缩不出。
农历十月之后,寒意渐深,要到来年春日才见和暖。富贵人家自是锦帐貂裘,玉壶酒暖,不消担忧,大雪清寒更是有助雅兴,别有诗情。无论是谢家子弟的“未若柳絮因风起”,还是大观园中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芦雪庵争联即景诗,种种雅趣,皆成风流,引人叹赏。
赏心悦目,却是因人而异。对乌衣巷边大观园外的穷人寒士来说,饥寒交迫生计堪虞的冬日,无疑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日。仲则说“富人一岁独苦暑,窭人四时惟畏凉”——真是一语道破世情。
富人怕热,穷人畏凉,非是人有别,差异在环境不同。“去冬途中敝黑貂”用苏秦事泛说乾隆三十四年旅途之困顿,其志难抒。“苏秦之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战国策》)“今秋江上典鹔鸘”,司马相如返成都,居贫愁懑,以所着鹔鸘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同饮。仲则用司马相如事拟说自己乾隆三十五年顺江东归时无钱沽酒的事。虽无鹔鸘裘,亦无文君相伴,豪情心性却是相似的。
这两个典故虽言艰窘,却不损豪情。苏秦和司马相如都是性情豪放,后来得遂其志的人。仲则喜用这类人的典故,表达自己处境寒微、不堕青云之志的心气。
“多年衣絮冻欲折,气候有尔自不妨”——衣中棉絮因多年穿着而变硬,已不能保暖,冷得仿佛可以折断。未寒时典当冬衣度日,寒冷时却无御寒衣物,看到天气骤变就忧虑,此句直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之意,丝毫不觉生疏。似这样的句子,没有真实生活体验是想象不到、写不出来的。
“渐愁空墙日色暮,豫恐北牖寒宵长”写冬天昼短夜长,夜间更冷,枯卧北窗之下(背阴的房间),苦于寒宵难捱。依然是写贫寒之人穷愁无计之态。
此诗的前十四句都用阳韵,至末了二句突然转入声韵,作变徵之声,是为适应情绪突变之例。
“谁将彤云变狐白,无声遍被茅檐客”,是说,谁能将阴云变成温暖的狐裘,遍及贫寒之人呢?此句亦与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意旨相同。
清贫和寒酸是底气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仲则的诗,只有在写到家境生计时才会流露出情非得已的愁虑、窘迫。他本质不是窘迫拘谨的人。
即使是在如此困顿的情状下,他所思所想,依然不囿于一己之悲,想到的是天下同此境遇的人。这种仁者之心,是与杜甫一脉相承的。仲则在家时,作了不少诗,气势高迈,文辞出众者不少。这首诗最为打动我,原因正在于此。
若论诗歌技巧,当然也有独到之处,这首诗用写实的语言,写寒士窘境。大量运用俗语、俚语,极平易,极自然,又不失奇警。正如张维屏《听松庐文钞》所言:“可谓众人共有之意,入之此手而独超;众人同有之情,出之此笔而独隽。”评点可谓精当。
从诗中感受光阴和季节的变动,那时正值乾隆三十五年冬,距我有两百多年。
沉寂的时光和微妙起伏呼应的心境,是我们这样素不相识、亦无可能相见的人之间,维系的唯一线索。
古往今来,天下寒士何其多!大抵是不遂愿的多,遂愿的少,即使是后来功成名就的,早年亦不少蹉跎磨砺。
贫不失志,富不忘忧。由仲则诗照见寒门士子之悲,了解这些人的处境和心意,是我写这本书的立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