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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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秋夜情浓

[壹]

蟋蟀啼阶叶飘井,秋月还来照人影。

锦衾罗帷愁夜长,翠带瘦断双鸳鸯。

幽兰裛露露珠白,零落花香葬花骨。

秋深夜冷谁相怜?知君此时眠未眠。

——《秋夜曲》

这首《秋夜曲》,甫一诵读,就觉有一股清凉、幽艳之意袭来,直如在读李长吉的诗,或是纳兰的词。这诗的诗眼化用的是李贺《苏小小墓》中的诗句及典故——“幽兰露,如啼眼”,连内在阴凉的调性也颇似。而整首诗语言之流丽,诗中主角形象的塑造,诗境营造,又颇有纳兰的情味。

仲则初学作诗,多有拟作,博采众长,虽多因袭乐府旧题或前人旧意,细品之,已见出不凡的才气和灵气,以气贯穿,不类陈言俗语,不是强凑苦吟。

艳语俊骨悄然萌动,暗自茁壮,是他日后诗文的风骨,此时,尚不见后来的哀凉凄壮。

若说《少年行》是他意兴风发的自诩,《秋夜曲》则逼近了少年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角落,温柔缱绻,欲说还休。若说《少年行》是一柄昂然欲鸣的金刀,《秋夜曲》就是一枚锋芒不露的银针,挑开了他的另一层心思,也缓缓地刺入了无数同病相怜的人心中……诗的起句便像电影的长镜头:蟋蟀在阶下啼叫,叫声又细又急。秋叶飘落了,可是思念还在生长。是更深露重、不冷自寒的晚上,皓月如霜镜,照着夜深未眠的人。秋月并非无情,它也懂与人做伴,只可惜,此时形单影只,月华照影,亦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离别让人心伤,是锦衾罗帷也温暖不了、抵挡不住的寒凉。我因和你分离而消瘦,心波凌乱,思绪迭飞。

独行独立复独坐,这相思意儿怎生打发?我多么怀念你说你爱我,我幸福得不能成眠的日子。

夜长愁人,我看见幽兰上沾满了露水,犹如情人的眼泪。

苏小小的一生短暂如露,朝颜夕碎,如同经历了一个惹人心醉、令人心碎的梦。可是,有缘耽溺其中何尝不是另一种恩惠呢?怕只怕,漫长寂寥麻木地度过一生,不解相思,不会相思。

在沉凉如水的夜里,有祭火一般的热情在心中涌动。即使是在选择放弃的时候,我也没有停止喜欢你。

我思念着你,只愿你也思念着我,纵然不见,也要各安天涯。

《秋夜曲》属乐府杂曲歌辞,多写闺阁怨女的相思之情。“秋夜怀人”是古老的主题。像中国古代诗歌传统中的角色一样,这首诗的主角,可以理解为女子,亦可看作是男子。

故事眉目不清,情节不复重现——可以确认的是,仲则的一生之中,必然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这份失落的感情凝聚为他诗文中一个若隐若现、徘徊不去的意象,也是除了感时伤世之外,他表达得最为丰富完满的部分。

读着他的诗集,我忍不住欣慰地想,这段悲伤的经历,对他个人而言诚然是不幸,对于后代读者而言,却是值得庆幸的事,非如此,哪有这许多惹人思量的警心妙句、流传至今的诗篇?这个论断,我也给过纳兰,虽然稍显刻薄,却也是实话。

除却广为人知的《绮怀》和为人称道的《感旧》,他的词集《竹眠词》中的一组小令《如梦令·晓遇》亦格外细腻地呈现了爱恋之中的他们相处的细节。由此可知,这刻骨的相思所为何来:

细雪乍晴时候,细水曲池冰皱。忽地笑相逢,折得玉梅盈手。肯否,肯否?赠与一枝消酒。

闻说玉郎消瘦,底事清晨独走?报道未曾眠,独立闲阶等久。寒否,寒否?刚是昨宵三九。

一阵雀声噪过,满院沉沉人卧。此去是书斋,只在春波楼左。且坐,且坐,我共卿卿两个。

一抹蓬松香鬋,绣带绾春深浅。忽地转星眸,因甚红潮晕脸?不见,不见,日上珠帘一线。

仲则的词极为清丽。哀婉缠绵悲苦处不弱于纳兰,而豪逸旷达处胜之。此组小令如娇花摇曳,回首前尘,真应了“如梦”二字。

雪后初晴,池水波皱。她悄悄出门,在清晨折梅而返,与早起的他不期然相遇,含情一笑中。他问:“可否借我一枝消酒?”她反问:“听说你最近消瘦了,为什么还早起独自行走?”他说:“一夜没睡,在阶前伫立了很久。”她问:“冷不冷?昨天晚上已是三九。”

谈话惊动了庭间觅食的雀儿,雀儿振翅纷飞,片刻间,院落又归于沉寂。此时闲庭寂寂,众人未起,两人相约去书房。他默默地注视她,见她晨妆慵懒,面带娇憨,真叫人欢喜。不经意间,彼此对视,她满脸羞红,像娇花带露初绽,慌忙闪避说道:“快看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这四首小令如同四幕精巧连续的画面,他的深情,她的羞涩,在他笔下纤毫毕现,难以忘怀。

[贰]

再来说一说诗中提到的苏小小。欲言苏小小,不能不提李贺的《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这首名传已久的诗,极精妙处其实就在前六个字,“幽兰露,如啼眼”,活画出一个凄怨佳人的形象。李贺诗中的苏小小,已化作幽魂艳鬼的形象。或者更遥远一点,可以追溯到《离骚》里山鬼(女神)式的形象。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语出南朝民歌:“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传说中的南齐名妓苏小小,自幼父母双亡,由母亲的侍婢照拂长大,长大后诗琴皆擅,人品风流,成为自谋生计的一代名妓。她不慕荣华,只愿寻一知心人,托付终生……不用我多渲染铺陈,相信大家已经对这种故事的后续情节了然于胸。一般抱着美好愿望的纯洁少女,最终都被调戏簸弄得欲哭无泪,魂断香消。命运这位大爷有时确实太不懂得怜香惜玉。

苏小姐命途多舛,先被多情公子所负,后又被豪强所欺,气郁染病早夭,与前来报恩的书生缘吝一线,有情人阴阳隔绝,惹人唏嘘无限。

传说中苏小姐的生平里,曾资助过一位落魄书生,资助他上京赴考,鼓励他实现抱负。这一点想必深深打动了功名不遂、为谗所累的李贺。他是何其需要这样的理解和支持啊!

在感情丰富、性格激愤的李长吉眼中,世间难寻苏小小这等才貌双全、重情重义的女子。他虽无缘得遇佳人,却愿为她赞颂,在诗中与她结为知己,尽一场悲欢聚散。她的执着和失落,打动着同样执着、失落的他。

漫步西湖,江南烟雨,迷蒙了谁期盼的眼眸?西泠桥畔,站着一位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等待着不会归来的情郎。在世人眼中,她的仙姿是梦中才得一见的盛景,她的容颜黯淡了二月的白梅、三月的桃花,只有她自己知道,容颜依旧,心意凋零。

小楼上的缠绵春事早已不堪追忆,心事蔓延成碧草青苔,却无法覆上离人决绝的马蹄。

松如盖,草如茵,春衫素履不复见。最好的时光,其实是相信爱情,期待爱情来临的时光,悠长慢缓仿佛没有尽头,虽然偶尔会落寞,却有明媚不倦的想象。

你策马而来的身影是个美丽的错误。春风拂过我的眼眉,我心柔波荡漾,又如何能够料想,来日结局的悲凉。

世间情事总是悲哀居多,悲哀的不是两心相知相许,不能相守,而是痴心错付,梦断黄粱。

风为裳,水为佩,油壁香车难再逢。我以为,学会了遗忘,孰不知,强行遗忘是另一种形式的铭记。

冰冷的雨丝打湿了梦境,你从我炽热的生命里淡去,却潜伏在我的伤口,我将掩着这旧伤口,徘徊余生,直至终老。

她曾占尽西湖春光,亦曾收获一地心伤。

山水为邻,诗琴为友,芳魂幽幽的苏小小,因着柔媚江南的烘托,因着绝胜湖山的映衬,终于纯成了诗,艳成了曲,美成了画,小小的她,成为后世文人心口小小的朱砂痣。

苏小小的故事简略而迷人,有纯情,有放荡,有背弃,有坚贞。她活得不像任何俗世规范里的人,她活出了她自己——少女与神女的融合,她有着被男人辜负的纯情少女的缠绵无辜,亦有着让男人欲罢不能的神女的高傲迷离。

有太多人的生命存在一次就湮灭无痕,而她却一次次婉转绽放于文人笔下,起死回生,成为永恒的传奇,恰如一年一度的东君盛宴,绚烂纯粹。

一次次的魂梦相予,她失去的仅仅是一个负心人,得到的却是许多知己故交。隔世有知音,是值得宽慰的事。即便是素不相识的相知相惜,也胜过同床共枕的敷衍辜负。

中国文化的传承不绝如缕,假如再大胆一点往前推演,苏小小的精神气质可看作《诗经》里的“汉水游女”或《楚辞》里的“山鬼”——变迁需要留心体会,就好像在《离骚》里,月神的名字叫望舒,一个不那么清寒的名字,而到了后代,它变得越来越清冷,像一面镜子,不动声色地照见人世悲欢聚散。

同是对月,李白是“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他天性明朗昂扬,即使偶尔有悲愁,也能迅速地消散,转入与天地共舞、同醉的大自在中。他的生命是华丽恣意的,一个人独舞也要倾倒天下。

而另一种人,他们连承接欢喜时也是孤单的。苏小小也罢,李长吉也罢,纳兰容若也罢,黄仲则也罢,他们的生命中,总有一层底色叫寂寞,炽热也惊凉。纳兰说:“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仲则说:“幽兰露露珠白,零落花香葬花骨。”这些词句都被评家所赞赏,可惜太凄艳、太绝对,结合身世读来总是心惊。

我记得仲则在乾隆三十二年(十九岁)作了一首《秋风怨》,诗云:

枯草摇天黄,白杨醉霜紫。

骢马嘶不归,秋风葬罗绮。

这首诗也似李长吉小诗的风格,也是咏了苏小小似的美人薄命。事如秋风不可追,旧情已绝难再续,读来又添一重伤感。

我总是忍不住摇头,想劝这多情的少年,年少莫作幽苦语,只恐福慧双折损。可惜有些人,劝也劝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