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中祭拜完毕,我来到后山的小树林,枝枯草黄,一派萧条,林中一茅屋,华神医正是隐居于此。我挥退左右,独自行来。
事先我并未吩咐人惊动华神医,徒步行至茅屋外时,正看到华神医在研究一味草药,银发白髯,在这空旷无人的山林里,颇有些仙风道骨。
心里忽然就没了底,华神医这般人物,又如何会愿意随我入宫?宫中不比乡间,哪怕是御医院,也是处处尔虞我诈,只要是与皇宫沾边的,无不充满斗争。
“娘娘——草民参见娘娘!”华神医显然对我的突然而至备感吃惊。
“华神医快快起身!”我双手搀他,言道,“华神医救我昭儿一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又如何受得此番大礼?没人的时候,华神医便是我的长辈,倒是我该向华神医行晚辈礼才是。”
我没有用本宫,只用我字,唯恐因身份之别与之生疏。
“这如何使得?草民不过是山野村夫,如何敢受皇后娘娘的礼?更何况,能治好太子殿下,该是娘娘的功劳,草民不过略施绵力。”华神医言道,但面上已恢复了气定神闲。
我感激一笑,言道:
“如今太子已大好,感谢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华神医若有事用得着我,我必鼎力相助,今日特特前来,一是为了代太子感谢华神医救命之恩,二是想请华神医入宫,御医院那边,已全部打点好。”
天下医者,无不挤破了头皮想进御医院,且不说那不菲的薪俸,单凭那一重身份,便足可光宗耀祖,但华神医却一口回绝:
“娘娘好意老夫心领了,可是老夫并不欲追求富贵,只求安稳一生,此次肯出手救治太了殿下,亦只是因了医者父母心这句话,并未有攀龙附凤之念,如今大事已了,老夫唯愿回到东莱,那里的乡亲还用得着老夫。”
我一愣,他果然是不愿意的,但我如今到哪去寻华神医这般仁义心肠且医术高超的大夫来?若不尽早除去宣华,他日若她再下毒手,我岂不是防不胜防?
“华神医,我自然明白你不欲富贵,但此次还请神医成全,勿必入宫,再助我一次。如今您虽医好了太子,但却难保日后他再遭毒手,幕后之人我已查明,如今需要您老施以援手,方能彻底了结祸患。”我恳切道。
华神医皱眉,有些为难,开口道:
“娘娘,恕老夫难以从命,宫廷不是老夫该呆的地方,便如鱼上不得树,鸟入不得水一般,老夫属于民间。”
我心中郁结,却又强求不得,想到昭儿之仇一时难报,不禁满面悲恨,怅然道:
“既如此,我自会安排华神医回东莱。”
言毕,只觉失望之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拿出一袋银子,言道:
“华神医一路保重,还有,再见到小鱼儿他们,帮我把这包银子给他,不要对他言明我的身份,只告诉他还了郭老爷的盘缠后,多余的便给大叔大婶置办些田地吧。”这银子是我一早备下的,一直没得机会还给小鱼儿,或许今天我已隐约有感觉,我与华神医会是最后一面,所以便把银子带在了身上。
华神医点点头,欲言又止,我求人不得,只好悻悻离去,刚刚转身行得几步,忽听华神医道:
“皇后娘娘——草民虽不愿入宫,但却愿意帮娘娘一次,唉,既然老夫已经趟了这浑水,也只得趟下去。”
我心中一喜,回头道:“果真么?”
华神医苦笑一声,言道:
“娘娘行完此事,老夫再回东莱不迟,只不知那时老夫还能否全身而退。”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宫廷变数,往往朝夕之间,若我不能成功,他必受到连累,即便我能一举得成,他也不过是一区区大夫,仇人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华神医放心,纤儿今日便尊您老一声华爷爷,自此之后,必以待祖父之心孝顺您老,无论成败,此事都不会牵扯到你,我自会安排好一切。”
心中想到杨素,或许我该去再叫他帮我把这件事办妥,他的势力可比宫中那位要大多了,护得一无关紧要之人的性命还是轻松之极的。
待事情水落石出后,便派人将华神医送往东莱,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愿我与昭儿的救命恩人涉足宫廷倾轧。
“若娘娘是以皇后之尊相请,老夫必不会从命,便如今你却一直以萧姑娘的身份对老夫尊敬有加,老夫便认下你这个孙女了,呵呵。”
华神医虽然在笑,但我却能感觉出他心底的荒凉,对于一个久经沧桑的老人来说,功名利禄早已看淡,所珍视的,不过是眼下手中的草药,与卧床需要救治的病人罢了。
风顺着干枯的枝杈吹来,冷冷如冰,却不再刺骨,低头看到脚下枯黄的草地上,有微微青嫩的芽儿拱出,正待破土,春天,终是渐近了呵。
我派阿及去查访警告大夫们的蒙面人,得到的消息却是,那座宅子早已空无一人,连那些蛇也全部消失,殿内的桌椅上,是厚厚一层积灰,仿佛久无人住。
手脚真是利索!
可是难道他们有所警觉?昭儿治病之事一直在秘密进行,杨广至今仍在四处收罗名医,照顾昭儿的,又都是贴身可信之人,德生虽是新来,却从未与外人联系过,并且从他言行中,亦知他不是那种吃里扒外的人。
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阿及那次扮贼扮得不像,以至于打草惊蛇,阿及连那人的面貌都未看清,如今线索一断,再难追寻,心中不禁堵得厉害,看来此事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容易,对方灵敏得很。
心中乱作一团,德顺已被他们灭口,如今那蒙面人与那些蛇也不知所终,我虽是皇后之尊,但宣华亦是杨广的宠妃,且在后宫中,在我之下,唯她最尊,若无证据,我连她身边的怀蝶都不能动。
盈袖最知我心,见我如此着急,转了转眸,言道:
“娘娘何必非要苦苦追寻证据呢?他们能毁灭证据,难道我们就不能制造‘证据’么?”
我微微诧异,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盈袖附在我的耳边,将她所思之事告之于我,然后道:
“娘娘若是放心,此事便交给奴婢去办!”
我略略犹豫,言道:“这样不大好吧?”
盈袖大急,正色言道:“娘娘,都什么时候了,您都已经肯定是她所为了,这不算诬陷的!娘娘放心,奴婢必将此事办妥,绝对不会露出马脚的。”
事至如今,也只得如此,才能尽快将恶人绳之以法,更何况杨广即将御驾亲征,我必须在他走之前办妥此事。
华神医在杨素的举荐下进了御医院,并乔装改扮,再见他时,那有着仙风道骨的胡须不见了,光秃秃的下巴泛着银青色的胡碴,头上戴着官帽,把那一头银发遮的严严实实,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双眼之中充满了无奈。
看着他那一身与神色格格不入的官服,心内不禁叹息,他为了能帮助我,肯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吧,要不然怎么会舍得那一把胡须?
杨广等人果然没有认出华神医,只知道是杨素从地方上收罗来的杏林高手,医道高明,所以被特许进了御医院,并来给太子治病。
盈袖在昭儿脸上抹了一层黄脂,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憔悴不堪,昭儿倒也能明白我的意思,很配合的闭着眼睛。
华神医在小太监的带领下来到永安宫,同来的还有院正与几名御医,大概他们也想看看,当朝丞相举荐来的郎中到底有多大能耐,我想他们更担心的是,怕华神医一来就能治好太子的病,抢了他们的饭碗。
华神医给昭儿把过脉,双手一揖,言道:
“回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并未生病。”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众御医们忍不住掩嘴偷笑,窃窃私语,若不是因为杨广与我都在场,恐怕他们要嘲笑出声了吧。
“这样的医术也能进御医院?杨丞相莫不是老眼昏花,从大街上拣了个叫花子来?”
“是啊,居然还装模作样到现在,这一下,杨丞相也保不了他喽。”
……
杨广更是气得脸色铁青,大抵在心内暗骂杨素愚蠢的吧,吼道:
“庸医!不懂一点医术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太子此时是生了大病!来人,拖下去砍了!”
华神医不卑不亢,比我想像中要沉稳许多,双膝跪倒,言道:
“皇上息怒,请容微臣把话说完。”
杨广冷哼一声,看着一脸正色的华神医,微微犹豫,怒声道:
“看在是杨丞相举荐你来的份上,就让你把话说个明白,速速说完受死!”
华神医仍是一脸镇定,言道:
“据微臣判断,太子殿下是中了毒。”
众御医更是瞠目结舌,又低声议论道:
“可不是信口雌黄么?太子这样子哪像是中毒,更何况如果中毒,早就该发作了啊?”
“嘘——且看他后面还怎么说。”
杨广忍不住厉声大笑,一指众御医,众人赶忙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