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看着她,一语不发。陈婤已被御医救醒,正呆坐着怔怔出神。我只得冷了脸道:
“宣华夫人,陈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知道,杨广下不了这个狠心,我却容不得他再有袒护她的机会,这恶人,我做定了。只要能除掉这个为祸后宫的蛇蝎女人,保我孩儿平安,纵然杨广会因此冷落我,我也认了。
宣华微微看我一眼,倒也不惊不惧,反而极坦然,略带嘲讽道:
“皇后娘娘果然手段高明。”
我心内微微一震,背对杨广,面上露出妩媚的笑意,极柔和道:
“若非陈嫔大义灭亲,本宫恐怕还蒙在鼓里呢。”
说完这句话,微微扫一眼陈婤,心中生出一丝快意。宣华恐怕做梦也没有料到,是她的亲侄女出卖了她。
果然,宣华的面色再也平静不下来,讶异且痛心的看着陈婤,颤声道:
“婤儿,你——”
宣华急剧的咳嗽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面上的痛色却是越聚越深。被最亲的人背叛,往往会比被仇者揭发更加痛苦难耐。
陈婤见我将此事挑明,恨恨瞪我一眼,宣华终究是她的姑姑,见宣华这副模样,陈婤脸上现出一丝恻隐与歉疚,唤道:
“姑姑——”
见陈婤欲言又止,难堪之极,宣华痛哭失声:
“婤儿,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只因上次我没有答应你——”
陈婤扑过来,扑通跪倒,抱住宣华,泪流满面,打断宣华的话:
“姑姑,婤儿不是故意的,婤儿那日劝你来求陛下饶恕,你不答应,婤儿无奈,只得前来,求陛下赐婤儿一死,代姑姑赎罪!”
陈婤虽然满脸痛惜与歉疚,但眼神却有些异样,而宣华则满面惊讶,连连摇头,口中嚅嚅不言,仿佛第一次认识陈婤一般,直直盯着她看。
陈婤跪行几步,痛哭流涕,扯着杨广的龙袍,失声唤道:
“陛下,陛下,求您看在姑姑对您一片痴心的份上,饶恕姑姑,臣妾愿以身代死!”
杨广的面色急剧变化,并不理会陈婤,只盯着宣华。
宣华咳嗽一阵,面色更加苍白,抬头看向杨广,嘴角噙了苦涩的笑意,微微有些气喘:
“陛下……臣妾已是不中用的人了,求陛下不要为难了婤儿……”
杨广神色一震:
“爱——真的是你?”
宣华的唇边漫起更加悲凉的苦笑,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小花,凄楚无比。
“陛下,你答应过永远信任臣妾。”
杨广的脸色仍是阴沉的可怕,看着宣华因咳嗽而吐在帕子上的点点血迹,疼惜道:
“朕答应过你,朕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是不是你?你回答朕!”
我心内陡然一惊,难道这么多的铁证,还不足以说明一切?若放在别人身上,根本连辩驳都是多余的,而杨广居然还要宣华夫人的一句话?如果她说她没做,难道这所有一切都可以一笔抹掉?
我想我的脸色已经足够难看,而陈婤却是既恨又怜,微微瞄我一眼,微带嘲弄,仿佛在说:你贵为皇后又如何?皇上最爱的人是宣华夫人!
宣华看一眼陈婤,抬头注视杨广,含了凄切的笑意,却是那般的荒凉,那是痛到极致后的心境,随后又转为一脸漠然:
“臣妾无话可说。”
杨广仍是不甘心,双手抓住宣华的肩,声声怒吼:
“说!你告诉朕,不是你,不是你!”
宣华轻轻推开被杨广的抓痛的肩膀,面上的一丝凄苦已转为平和,却又那么的无助,仿佛风中无力挽回的落叶:
“陛下,是臣妾,一切都是臣妾指使的,只求陛下答应臣妾,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为难了婤儿,臣妾纵死也是罪有应得!先帝去时,臣妾就该一同去的,承蒙陛下错爱,苟活至今。”
杨广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眼神中竟有少见的恐惧,怔怔看着宣华,摇头喃喃道:
“不,不……”
我的心已再次被撕裂,或许是深陷其中,我竟不知杨广与宣华之间情深至此。
以前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他对我的种种好,以及我离宫后他悄悄站在永安宫外的伫足,曾一度让我感动,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含着嘲讽的笑意,冷冷看向杨广,不知是在嘲讽他,还是在嘲弄自己。
死一样的寂静!
“这是怎么了?”一抹玫瑰艳红孕妇宫装的苏可儿抚着小腹缓步进来,身上的各色首饰叮当作响,成为殿内唯一的声音。
看到怔立的几人,苏可儿面带疑惑,朝着众人微微欠身施礼,身边跟侍的婢女小心翼翼的搀着她。
“陛下为何动怒?皇后娘娘,你们几人跟谁呕气呢?”
我唇角微讽:“没跟谁呕气,宣华夫人指使宫女毒害太子,陛下正想着如何定罪呢。”
苏可儿夸张的张大嘴巴,倒抽一口气:“啊——”
瞬即目光如电,直射宣华:
“这,这可如何说的,宣华娘娘一向温良,怎么做出这等糊涂事,这可是死罪啊!”
苏可儿把死罪二字咬得极重,我心内微微赞许,她来的正是时候,这样一说,正是给杨广提了醒,宣华夫人犯的是死罪,不容包庇!
杨广果然一怔,“死罪”二字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毕竟久经世事,片刻后,便已恢复平静,只是脸色阴沉的可怕:
“宣华夫人陈氏,有失良德,谋害太子,着降为末等采女,即日起搬出永福宫,禁足落梅宫思过,非诏不得出寝殿半步!其侍候太监宫女,近者一律诛杀,余者罚去苦刑司受过!”
我的心已沉入谷底,杨广竟免了宣华的死罪!换作别人,这是诛灭九族的滔天罪行!
“可是,陛下,谋害太子之罪岂能——”
杨广面色更沉,厉声打断我:“皇后!太子现在活得好好的!”
言毕,拂袖而去!
我的心内如凄风冷雨般萧索,他的理由竟是太子还活着!
宣华夫人,不,陈采女面上现出几分从容,也不看我,转身随太监离去,陈婤则望着陈采女的背影发呆,满面都是愧疚,却无一丝悔意。
我怆然失笑,长长叹一口气,这一次,到底谁胜谁负?
似乎,没有胜者。
苏可儿见众人面色不对,尴尬道:
“本来臣妾是想向娘娘讨教怀孕事宜,既然娘娘不方便,臣妾告退了。”
言毕,恭谨退出。
直到陈采女的背影消失不见,陈婤方渐渐敛去愧色,恢复一脸的倨傲:
“娘娘,臣妾没有食言,坐实了姑姑谋害太子的罪名,也请娘娘不要食言。”
我冷笑:“陈嫔如此大义灭亲,自然是后宫典范,本宫会向陛下请命,封妃的诏书很快便会传至永福宫。”
如今的宫中,低等宫嫔众多,而妃位空悬,陈婤,是取宣华而代之。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今天的我,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然而悔之晚矣,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我,早已被恨意与怨意冲昏了头脑,只要想着害我昭儿的凶手仍旧逍遥法外,且随时都有可能重新获宠,再次与我为敌,我就会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或许,我更多的是嫉妒,嫉妒往往令人不能明辨是非。
宫中诸人的恨意不比我少,盈袖每每看到昭儿身体虚弱,便不由得忿忿:
“娘娘,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当年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一念之慈,才会留下这样的祸根!”
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因为我明白,杨广的心中仍是深爱着陈采女!
我的心便在这样的煎熬中捱过了半个月,杨广没有再踏足永安宫,他疯狂的宠幸宫内的低等宫嫔。据说,杨广每夜都会召幸三四名妃嫔,有时也会是宫女,但都是被抬去仁寿宫,杨广,除了上朝,再未离开仁寿宫半步。
我去向他请命要封陈婤为妃的时候,他写了一串名单给我,淡淡道:
“后宫的事皇后就全权做主吧,这是朕近日宠幸过的人,皇后也一并依例晋封吧。”
我接过一看,已有数十之多。
低低应了一声,离开仁寿宫,那张写着名单的宣纸仿佛重愈千斤,迫得我无法喘息。
三日后,天气微微晴和,有丝丝的暖意,春风下,万物伊始,皆探出嫩芽。这一日,大隋皇宫内,人人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因为这一天,是大封六宫的日子。
而我,却无一丝喜气,遥望着落梅宫的方向,双手紧紧握着,许久,方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盈袖说:
“想办法把陛下近日宠幸及晋封的妃嫔名单叫陈采女知道。”我的唇边挂着一丝与温暖阳光格格不入的冰冷,或许,我最在意的不是昭儿的仇,而是杨广的心。
我要让她知道,没了她,杨广一样寻欢作乐,她这一生,再也别指望从落梅宫走出。或许,我只是不愿独自承受杨广这般的冷落。
盈袖应了一声,不敢怠慢,立刻着手去办。
婆婆看出我的心事愈来愈重,行至我的身侧,声音缓沉:
“公主尚在孕中,又要操劳晋封事宜,不该再这般劳神。”
我的心内莫名的生出一丝委屈,这种情绪我也只在婆婆面前才会有。我抓了婆婆的手,握着她手心里捂得温温的佛珠,言道:
“婆婆,我不甘心!”
婆婆轻轻叹一口气,满脸慈蔼的看着我,久久,方道:
“公主心中有情,所以才会这般捺不住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