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聪明人说话自然可省许多口舌,夏柔儿已知我来意,遂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娘娘,那枕头?”
夏柔儿区区一婕妤,纵然得杨广宠爱,若想与陈婤斗,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但若背后有了皇后做靠山,自然大不同了。
想必她对我想借她之手除去陈婤之心也已了然,只是她恰好处在这个位置,即便不想卷进旋涡,也是不能了,所以在陈婤与我之间,她必得选择一个。
“香枕的香气可令人头目清醒,夜夜美梦,但也是杀人的利器,婕妤妹妹是聪明人,想必是明白这其中的利害。”我语含双关,也不道明来意,只让她揣测,一来她心思灵透,不须我多费言语,二来她是否能为我所用,我亦无十分把握,唯恐她临阵倒戈,反而于我不利。
柔婕妤面上闪过一丝凄苦,眸中含着几缕无奈,轻轻叹息一声:
“臣妾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心中的忐忑微微放下,温和的笑意中透过几许警告的意味:
“婕妤妹妹能审时度势,晓得轻重,他日必能风光无限。”
柔婕妤苦笑,失神道:
“臣妾只愿安稳一生,保得自身与家族的安宁,从不曾奢望荣宠。”
她这样的话,是真的掏心掏肺,在他人面前自然不敢透露半分的,如今对我言讲,可见亦是信任之极,我心内安定,瞧一眼她的脸色,言道:
“婕妤妹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想是刚才在雪中立得太久了吧?听说这几日陛下夜夜来静雪苑,妹妹虽是好才气,但那些个劳神伤心的东西,还是暂时收起来的好。”
夏柔儿赋的词虽发自肺腑,却过于感伤,倘若被疑心重的杨广听到,怕是又要起波澜,既然她已准备与我联手,我可不想这个时候她会出什么差池。
“谢娘娘关怀。”柔婕妤微微垂首,言道。
我缓缓转身,一袭华贵的朱红大氅迤逦一地,拖过地上的纹锦地毯,仿佛流淌在繁华深处的寂寂流年:
“柔婕妤好生养息,早为皇家诞下麟儿,开枝散叶,本宫改日再来。”
过得几日,冰雪消融,只是天越发的冷了。迎着阳光的一缕暖意,看着廊檐上长长垂着的透明琉璃,在阳光下亮闪如晶,面南的一排,根根纤长,仿佛冰雕玉砌的珠帘。
“娘娘,柔婕妤忽觉身子不适,御医们已赶过去请脉。”盈袖在身后言道。
我点点头,问道:
“周太医那可打点好了?”
“嗯,周太医是识抬举的人,且他新入御医院,不像其他御医那般奸滑,正盼着一举成名呢。”盈袖答道。
我微微颔首,裹紧了织锦毛披风,言道:
“走,随本宫去瞧瞧柔婕妤,她腹中有龙胎,可怠慢不得。”
静雪苑。
雪化去后,渗入泥垢,洁白不再,仿佛柔婕妤所作之诗,雪入残泥,纵然是冰做之魂,亦不能免去零落成泥的命运。
御医们请了脉,正战战兢兢的商谈,杨广怒目圆睁,看着御医们,随时都可能大发雷霆。
“张大人,您说娘娘的脉像如何?”
“唉,下官不敢妄论,还是听院正大人的吧。”
……
心内自然明白,柔婕妤不会有事,只不过这些御医看着柔婕妤一脸病容,哪个敢直言说娘娘无病呢?更何况他们能在御医院浸淫多年,处事的道行远胜医术之道,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敢开这先口,以免祸及自身。
宫中的人若不会明哲自保,自然是待不长久的。
“皇上,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眉目朗朗的年轻御医走上前,众御医瞧他一眼,皆露出鄙夷的神情,更有些幸灾乐祸,柔婕妤的病他们尚吃不准,这新来的小子能有什么能奈?不过这样也有,初生牛犊不畏虎,倘或柔婕妤有什么不测,就让他做这个替罪羊吧。
“都什么时候了?!讲!”杨广微微抑制住怒气,言道。
周太医拱手为揖,垂目言道:
“微臣只觉娘娘的身子倒不像是病,更像是中毒。”
此语一出,众人无不色变,哗然一片,纷纷议论周太医的话,御医院院正则吓得面色青白,唯恐周太医之语给御医院惹来灾祸。
“什么?!中毒?”杨广暴怒,瞪着周太医,又看一眼榻上隔着轻纱帐的柔婕妤,然后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朕瞧着你是个新面孔。”
周太医额上沁出点点冷汗,回道:
“微臣周济霖,进御医院方一月。”
见是新来的,杨广不敢太相信,微微一扫众御医,问道:“你们是何看法?”
众人面面相觑,有附和周济霖者,也有说是失于调养,竟无一人能说出真正的病因。杨广恼怒的低喝一句:
“一群饭桶!周济霖,你倒是说说,柔婕妤是中了什么毒?”
周太医手心微握,拭了拭额头的冷汗,想来是第一次见到杨广这般盛怒,有些紧张,但仍是一脸笃定的言道:
“娘娘的身子倒无甚大碍,只是因久闻麝香之气,导致胎儿受损,若不及时安胎,撤去麝香,恐怕,恐怕龙胎难保。”
杨广眼睛瞪得浑圆,眼神冷厉一扫众人,斥道:
“麝香?怎会用麝香?”
见杨广目中似有杀气,我唯恐静雪苑宫人遭殃,忙前行几步,劝道:
“陛下,御医之语,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婕妤妹妹自然不会用麝香,但却难保她的常用之物中有麝香而不自知,如今还是先给婕妤妹妹安胎要紧。”
杨广正待再言,忽听得帐内柔婕妤嘤嘤的啜泣,忙过去安抚,我也走至榻边,见柔婕妤枕着的,正是那个香枕,想来只要杨广一来,她便会换这个枕头吧,好在只有几天时间,应该不会对胎儿有大碍。
“陛下,臣妾从未用过麝香,您不可听御医乱说。”柔婕妤含泪言道。
杨广劝慰道:“朕知道你不会用,如今便让人查上一查,看这殿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爱妃且放宽心,御医说了,只要日后不再用麝香,好好安胎便可保无虞。”
柔婕妤泪落两颊,言道:
“那就请陛下为臣妾做主,速速查来,臣妾不可没了腹中的孩儿。”越说越哽咽,杨广心疼不已,转而朝宫人们道:
“凡是有香味或者各色气味的东西,都一一拿去给御医查验!”
宫人们与御医们忙了起来,然而胭脂水粉,常用香料,一应有气味的东西都拿给了御医,却并未发现麝香,杨广狐疑的打量一眼冷汗沁沁的周济霖,冷冷责道:
“柔婕妤素来少出门,殿中的一应物品也都检查过,却未见麝香,你作何解释?”
周济霖本也有些本事,若不然也进不了御医院,本来是想凭着这一次博得皇上另眼相看,好在众御医中树威,哪知眼见得弄巧成拙,不由得大急,惶惶跪倒,回道:
“微臣,微臣请求陛下允许臣再请一次娘娘的脉。”
众御医已隐有落井下石的窃笑。
杨广冷冷一哼,待要发作,我在侧劝道:
“陛下,御医一时把脉有误也是有的,龙胎为重,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倘若查不出究竟,再罚不迟。”
杨广看我一眼,淡淡唔了一声,言道:
“既然如此,你就再来请一次脉,若是无能之辈,朕要了你的脑袋!”
此语一出,周济霖肩头微颤,面色发白,其他御医则暗自庆幸,枪打出头鸟,这傻小子算是撞到刀刃上去了,怕是性命堪忧。
周济霖略沉了沉气,走上前来,闭目请脉,鼻息轻嗅,片刻之后,忽然施礼拜倒,言道:
“皇上,微臣嗅得这麝香之气近在鼻侧,虽若有若无,却也是因了其他香味的干扰。”
杨广略略皱眉,疑惑的看一眼周济霖,又看向柔婕妤,问道:
“爱妃身上可是用了什么香料?”
柔婕妤摇头:“自怀上龙胎后,臣妾便不再用任何香料。”
杨广轻轻一嗅,眉目之中闪过一丝疑色:
“可是朕却闻得榻上果然有香味呢。”
柔婕妤仿佛恍然大悟,用力挣扎着坐起,指着枕头说:
“陛下可是说花香之气?臣妾用的是香枕,陛下是知道的。”
杨广看一眼那个细致华贵的香枕,那样的华美,怎样也不会令人想到会是杀人的利器,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这个香枕朕以前也见过,仿佛王美人也用过,取来查验!”
结果当然与我所料的一般无二,香枕中放了麝香。
柔婕妤抽泣不止,哽咽道:
“怎么会是这样?臣妾与王美人一向情同姐妹,这枕头还是臣妾刚入宫时,娘娘们赏的,后来王美人见了爱惜不已,便跟臣妾讨了去,后来见臣妾有孕,睡眠不安,便又送了回来,臣妾只觉枕着这只枕头睡,便安稳许多,这里怎么会有麝香——”
柔婕妤流泪长泣不止,杨广面色越沉越黑,我在侧低声咕哝:
“王美人才吃半只螃蟹就会小产——”
杨广厉声一喝:“去传王美人来!”
平静了一下气息,又对柔婕妤安抚道:
“爱妃放心,朕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柔婕妤视若未闻,只惊骇道:“王美人怀孕时,也是****用此香枕,莫非,莫非她腹中的小皇子——天哪,原来并不是因为螃蟹,这都是臣妾的罪孽,臣妾不该把枕头给她,陛下,请您赐罪!”
杨广爱怜的抱一抱柔婕妤,言道:
“或许是吧,爱妃不必自责,你是不知者无罪,这枕头是谁送来的?”
柔婕妤一时想不起,忙命人查登记薄,侍婢答道:
“是贵妃娘娘所赏。”
杨广一时愣住,随后暴喝道:“传贵妃!”
王美人距静雪苑近,片刻之后便到了,身姿仍旧孱弱,面上病容更甚:
“臣妾参见陛下!”
“嗯,起来吧,朕问你,这个香枕是不是你送来静雪苑的?”
王美人怯怯的看一眼,回道:“是,臣妾当初怀着龙胎,硬赖了柔姐姐的枕头去,后来,后来因臣妾贪嘴,龙胎未保,又见柔姐姐寝睡不安,便又送了来,这几日臣妾离了这香枕,也不曾安眠,正寻思着等柔姐姐诞下皇子后,再求她帮臣妾做一个。”
杨广略一思索,回忆道:
“朕记得,那时候你一直用这个枕头的,说是能梦见百花盛放。”
王美人面上微微闪过一丝激动,连连点头,泣道:“陛下都还记得臣妾的话。”
杨广面色中的怜悯渐渐收去,眸光一转,冷了脸道:
“你有没有在枕头上动过手脚?!”
王美人一惊,慌张道:“臣妾没有,臣妾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