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知了拼命的聒噪,而室内因置了冰块,而觉不出暑意。我轻拍着怀中少女柔嫩轻灵的纱衣,晗儿,她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便不必再瞒了吧。
“锦霞是个好女子,她才气惊人,貌赛天仙,弹得一手好琴,她谱的曲子当初曾传遍京城,在众人心目中,她就是遗落凡尘的仙子,无人能比。”
晗儿轻轻抬眸,不屑道:“她还能比得过母后么?”
我轻轻摇头,言道:“母后与她相较,一个是大俗,一个是大雅,她的脱俗,是母后望尘莫及的。”
做为孩子,最恨的便是被父母遗弃,便如我九岁那年,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时,心里的恨便纠结至今。但愿我这么说,能令晗儿对锦霞多生出些好感来,当然,我所说的,也尽是实情。
“儿臣倒不信了,世上真有这般女子?”晗儿口中说着不信,但眼中已微微透露出向往之意,我微笑着捏一捏她的俏鼻,宠溺道:
“眼前可不就有一个么?”
晗儿扁扁嘴,强绷着笑意,佯装生气道:“哼,母后又取笑儿臣。”
见她心情好转,我正色道:
“你是聪慧的孩子,如今不必母后说,也该明白了吗?”
晗儿神色一变,言道:“儿臣的心思瞒不过母后,儿臣问母后,不过是为了确定一下心里的想法罢了,并无他意。请母后直言。”
我盯着她清澈却盼意与惧意交织的眼神,一字一句道:
“晗儿,你并非母后亲生,锦霞便是你的亲生母亲。”
晗儿一怔,却无过多惊讶,往我怀中依得更紧,口中坚决道:
“仅凭母后这一句话,她就与母后差之百倍,千倍。”却又忍不住好奇道,“她也是父皇的妃子么?为什么儿臣从未听人提及过?晚妹妹虽也不是苏母妃所生,但这却是人人皆知的事啊。”
抚着她眉目之中的一点忧色,我轻轻摇头:
“她从未入过宫,除了父皇与母后,在这宫中,就只有你知道了。”
见晗儿眼神有些卑微,定是认为生母身份低下,而有些失落吧,毕竟这些年,她一直是嫡出公主之尊,乍一听说自己来自民间,恐怕心里难以接受,遂劝道:
“锦霞虽然未入皇宫,但她在你父皇心目中的位置却是寻常妃嫔难以相比的,晗儿永远是大隋最尊贵的公主。”
晗儿面上有些忧郁,怔忡半日,方言道:
“母后放心,晗儿从未见过她,晗儿的母亲只有母后一人。”
我略略怅然,问道:“晗儿想见见她么?”
这么些年了,从未再见过锦霞,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了,儿是娘的心头肉,她定然也十分思念晗儿的吧?如今晗儿快要出阁,或许我应该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
晗儿诧异,惊讶道:“母后的意思是说,她还活着?儿臣还以为自己与晚妹妹一般命运呢。”
或许锦霞没进宫,才是最为正确的,深宫的尔虞我诈,岂容她那样的心性?晚儿的生母夏柔儿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我该为晗儿感到庆幸才对。
“对,她还活着,只是已经不再是红尘中人。”我心内有些纠结,想到青灯古佛下的锦霞,如今会是何种光景。
晗儿的脸上生起几丝怨意:“她活着,却忍心抛下我,这样的亲娘,不见也罢!”
她嘴上虽如此愤懑,但眸中却有抑制不住的渴望,没有人会不想见自己亲生母亲的,她不过是嘴硬罢了,便如我对我的亲生娘亲,那是一种爱与恨交织的情感,无法言喻。
“晗儿万不可如此说,你刚出生时,她也是疼若至宝,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纵然她遁入空门,但她对你的爱却是不会少半分的,或许这么多年,她就是依靠每日为你祈祷祝福才能坚持活下去。”
作为一个母亲,我深深明白对儿女的那种牵挂,无论身在哪里,儿女永远在心中。
晗儿不再言语,只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整整呆坐了半日,我也随她去想,只为让她见锦霞一面做着打算。
又过得几日,听杨广说要再次北巡,顺便看一看始毕可汗是否真正不再犯边,心内莫名有一丝不安,不由得劝道:
“陛下,如今不比往年,若是始毕可汗言而无信,陛下再去边境,岂不危险?”
杨广见我忧心,言道:
“皇后不必多虑,朕自会多带兵勇,绝不会有安全之忧,量他始毕也不敢轻举妄动。”
见杨广自信满满,我也不好再劝,更何况杨广出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往年也曾北去过,从未有过闪失。
“是臣妾多虑了,每次陛下出巡,臣妾心里就难安稳。”想了一想,又道,“陛下几时起程?臣妾想择一吉日,出宫去寺中为陛下求上一签,祝祷陛下一路平安。”
“日子就定在八月初六,皇后的心思,朕自然明白。”杨广温和道。
“如此,臣妾便选一个好日子,带了晗儿一起去,她也是订下婚约的大姑娘了,也该带她出去走走,求一婚签吧。”我道。
杨广点头答应,又道:
“昭儿也不小了,如今已经大婚,朕也该教他学着做政事了,朕此次北巡,就由太子监国吧,皇后在宫里看着,别让他捅出什么篓子就成。”
我温婉一笑,言道:“多给昭儿历练历练也好,臣妾上上香,诵诵佛经,佑我大隋尚可,若说政事,臣妾却帮不上忙了,朝中自有大臣在,昭儿向来处事沉稳,断然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我是太子之母,杨广显然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遂放心去交待政事。
这一日,天气阴沉,倒也因了此,而令暑气暂退,我与晗儿乘坐凤辇出宫,因是上香祝祷,阵势倒也极大,宫娥彩女前呼后拥,侍卫手执兵刃环侍周围。
待到了安隐寺,我命侍卫守在山脚下,贴身侍候的宫女们也都候在寺外。
只携了晗儿走进寺中,因着我与晗儿要来,寺中也早已做好准备,并无闲杂人等,十分清静。
我与晗儿上香求签,女儿家对于求签卜卦本来是最为热衷的,但今日晗儿却有些心不在焉。
祝祷完毕,在小尼姑的带领下,我与晗儿来至后殿,十几年了,终于再见到锦霞。尼庵里木鱼声声,香烟袅袅,她着一身半旧的灰布禅衣,眉目依旧,只是比当初更添了沧桑与沉静,却又那样的祥和,仿佛一尊阅尽世间苍生百态,却又不闻不问,耳目皆空的观音佛像。
“锦霞——”尽管事隔多年,我们都不再年轻,但见到她,我心中仍是忍不住激动,微含了一丝凄婉,道,“这些年好吗?”
锦霞抬眸,淡淡看我一眼,慈和却又陌生:
“施主,贫尼法号离尘。”
离尘,永离凡尘,我眸中起了一丝雾气,定定站着,甚至不敢再走近一步,我与她之间隔着的,比千山万水还要远上千万倍,那是佛门与凡尘之隔。
“你怎可对母后如此不敬?!”晗儿突然插言,声音里含了质问,但那神情却是十分的酸楚,直盯着锦霞,眼睛都不再眨。
我微微侧目:“晗儿,离尘大师并未不敬,她已是方外之人,无须再遵从凡人的礼节。”
我唤晗儿时,锦霞的目光微微一动,仿佛一颗小石投入湖中,打破了她的沉静,她手中敲着的木鱼忽然快了一拍,上下打量着晗儿,那是我进殿之后,第一次看到她的目光中流动着一丝留恋。
但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离尘大师淡淡一扫晗儿,半闭双目,平静开口:
“小施主可是来解签的?”
我看着这一对模样相仿,但神色却截然不同的母女,缓缓转身,踱出后殿。
晗儿出来时,西天已遍布晚霞,那种半灰半红的颜色渐渐流失在天边,仿佛渐渐淡去的迷雾。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却又有一丝释然。我以为她会问我很多问题,但从小就爱追根究底的她,此刻却一直不语,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变得沉静许多,情绪也有些低落,众人看在眼里,只以为晗儿订婚后转了性,不再如孩子一般顽皮了。
我只默然不语,晗儿的身世,无人知晓,这种情结,是任何人都无法开解的,也许某一天,她也有了孩子,便能真正的释然了。
于是,我给她讲我的身世,讲我幼时的情景,讲我和亲时的心情,她听得痴了,偶尔也会插上几句,或诧异,或怜悯。
日子便这样平静如水的过去,杨广再次奢华出巡,并精挑细选了十二名美女,一起带去,准备赏给始毕可汗。昭儿则于东宫办理政务,偶尔有一二不明白的,或来与我相商。
我以为这次会如以前一样,平静的过几个月,然后杨广回宫,继续做他的皇帝,但才事隔半月,昭儿便收到北边的八百里加急文件,说是杨广遭到突厥的偷袭,被突厥大军围于雁门郡,有武功高强的侍卫突围而出,才送出了消息。
昭儿懵了,我也极是震惊,杨广临行时我心底的那一丝不安,竟这么快就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