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无力的摆摆手,口中还喘着粗气,示意我二人起身。
他刚才那重重一擂,小木盒震动了一下,我略略看一眼,里面竟还有一封信,眉头微凝,难道刚才陈婤的诧异就是因了这第二封信件么?
这个小盒应是苏可儿放私物的东西,平日里应该锁在梳妆匣里才对,今日突然出现在床榻上,确实有些可疑,但想到这可能是陈婤所为,也就不觉惊奇了。
杨广也看到了第二封信,本来是用绢布包着,因刚才陈婤“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才露出了一角。杨广本来以为与第一封信一样,皆是“奸夫”所写,但他还是拿了起来,再看之后,面色倏的大变。
“她——她居然勾结突厥!”杨广声音微微颤抖,看着躲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苏可儿,眸中已动了杀机。
若说奸夫之事,杨广或可疑,但突厥的信件出现在这里,而且前些日子,苏可儿分明在俟利弗设状告昭儿之后,又故意以谣传引得杨广去搜查东宫!这一切联系在一起,便不能不令人深思。
我看了信件之后,满眼都是泪,突厥始毕可汗承诺苏可儿,只要按照他们的吩咐做,将来便立苏可儿的儿子为帝。昭儿是冤枉的,杨广此刻该是知道了吧。
“陛下,臣妾万没料到,苏可儿竟心怀鬼胎,意图勾结突厥,离间陛下与昭儿的父子之情,其目的可想而之!”我跪下,泣道,“昭儿,是被她陷害的!”
苏可儿能勾结突厥,离间杨广与昭儿,那件龙袍,定是她栽赃无疑。
提起昭儿,杨广微微一叹:“是朕错怪了昭儿!”又指着苏可儿,怒道,“这个贱妇!”
我拽着杨广的衣角,泪流满面,摇头道:
“不,都是这个狠毒的女人勾结突厥,栽赃陷害,莫说是陛下,即便是臣妾,当初也以为是昭儿做下的糊涂事,直至今日,臣妾也才知道昭儿竟蒙了如此大冤。陛下要为昭儿做主,澄清冤情啊!”
杨广狠狠盯着苏可儿,几步走到榻边,揪起苏可儿的脖子,怒声责问:
“说!为什么!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苏可儿忍着巨大的痛楚,面色凄惨之极,嘴唇泛紫,哆嗦着露出一丝冷笑:
“你当真以为我是青楼女么?”
苏可儿面对杨广的暴怒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大约是自知死期已到,怕也无用了吧。
苏可儿喘一口气,面色苍白如纸,咬牙忍着巨痛,每说一字仿佛都要耗尽所有的生命力:
“我从混进皇宫那一刻起,便已料到了今日,你要杀便杀吧!”
言毕,大喘粗气,额上冷汗涔涔,腹下开始有鲜血涌出,那孩子已经不保了。
纵然如此之痛,苏可儿仍旧坚持不昏死过去,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言道:
“杨坚,杨广,你们杨家的人统统该死!篡夺北周皇位,杀死年幼静帝,我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却因此变流落青楼!”
我心内倏的一惊,苏可儿竟是北周宇文家的女儿?!当初杨坚篡位,不仅谋害了宣帝、静帝,为防后患,又铲除了北周宗室中最有实力的五王,对皇室宗亲,大肆屠杀,才得以改朝换代,随后又南征北战,天下一统。
而苏可儿,就是在那场大难中逃脱出来的公主么?以她的年岁,应该是北周某个逃脱出来的皇子的女儿。
当年北周的千金公主,也因恨杨坚灭了其父宇文招一家九族而唆使突厥叛变,但那时大隋正是强盛之时,所以千金公主不仅大志未成,反而被杨坚所害。
“我费尽心机,混进宫来,一开始就是想杀了你,以报灭国灭族之仇,但时长日久,只知这样做法只能玉石俱焚,对我并无利。
本想着我诞下皇儿……待你封他为太子后,就杀了你……我儿登基……复我北周,可惜,可惜,也好,我不生你杨家的子孙!”
说完,用尽全力捶打腹部,下体的血更是喷涌而出,弥留之际,苏可儿唇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面带嘲讽,对杨广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个孩子,是你的。”
苏可儿的眼睛闭上了,杨广的眼睛却睁大了。
我自然知道那个所谓的“奸夫”是陈婤的杰作,但杨广方才并不知道,苏可儿死了不可惜,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杨广恐怕一时难以接受吧。
长顺蹑手蹑脚进来,言道:
“陛下,人已带到!”
杨广面上木无表情,看着眼前的鲜血染红了床榻,忽然一声厉喝,暴怒道:
“滚!!!给朕把他杀了!”
长顺从未见过杨广暴怒至此,吓得体若筛糠,颤抖不已,答了一声,赶快溜出去执行杨广的旨意去了。
我看一眼陈婤,她眸中竟闪过一丝悔色,怜悯的看了一眼血泊中的苏可儿,缓缓转身,竟不声不响的离去了。
殿内的血腥气越来越重,杨广立在殿中,直至夜半时分,方转身离去,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如游魂一般的背影,心内百感交集,没想到,这一夜会发生这么多事。
“去把她装敛了吧。”我吩咐宫人道。杨广未发话,我也只能命人暂时把苏可儿装入棺中,因她现在的身份特殊,我也不好随意安葬。
直至三日后,杨广方下旨,称苏可儿暴病而亡,以妃礼葬。
我把晚儿带回永安宫,她近日再无以前的活泼,每日都对着窗子发呆,我想起她刺向苏可儿那一剑,实在难以明白这个小小的孩儿究竟是怎么想的。
“晚儿,又在想你的母妃么?”我把她抱在胸前,与她一起望着窗外,天边的云霞正渐渐的淡去,天色已近黄昏。
晚儿眼中闪着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恨意,却又乖巧的转身,抬眸问我:
“母后,她死了是么?是儿臣害死她的,是么?”
看着她眼中噙着的泪水,恍若缩小了的夏柔儿,我心中一酸,缓缓矮身,与她平视,言道:
“晚儿,可以告诉母后,你为什么要刺她么?”
晚儿一怔,挣开我的手,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中闪着几丝恐惧:“你看出来了,你看出来了是么?”
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她极力装作是无意中刺伤苏可儿的,我若不是因为知道陈婤要耍诡计,肯定也被她蒙骗过去了。
“母后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紧紧盯着她含满泪水与恐惧的眼睛,问道。
晚儿小小的身子往后退,缩至墙角,抱膝蜷成一团,满脸都是泪水:
“陈母妃,三哥哥,他们都说……都说是她害死了我的母妃夏柔儿,并且把我夺了过来,还说……还说她生了小皇子后,就会像对我亲生母妃那样害死我,呜呜呜……”
她竟是为了报杀母之仇?可怜的孩子!
陈婤也当真够狠,竟然这样教导两个孩子,我只知道晚儿与杲儿向来兄妹情深,大约是因为我的三个孩子是嫡出,而宫中只有他们两个是庶出的缘故。却不知陈婤竟然给两个孩子灌输这样的思想,陈婤向来会表演,两个孩子如何能不被她骗得团团转?
我缓缓行至墙角,抚着晚儿略略凌乱的发丝,这样的柔软,这样的细弱,她童稚的心早已被陈婤污染,在她亲手把剑刺进养育她的苏可儿腹中时,她的心该是怎样的痛楚?
“晚儿,母后的话,你信么?”
晚儿含泪点点头,终究不是我的孩子,并不与我亲近,若换作晗儿,早扑进我的怀中嚎啕大哭了,而她却这样强忍着抽泣,这样小便学会了隐忍。
“晚儿,你的母妃夏柔儿是个清丽脱俗的女子,你长大后,定然也会如她一般。”
我嘴上如此说,心内却是凄凉无比,晚儿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将来怎么可能会有夏柔儿那样温良贤淑的性子?不过是相貌相似罢了。
晚儿点头,言道:“晚儿知道,陈母妃给儿臣讲过许多母妃的故事。”
我摇头道:“不,你不知道。”心内一阵酸涩,后面的话不知该如何说了,本想叫她忘记仇恨,本想告诉她,她母妃之死未必如陈婤所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她还能经受这样的打击么?
倘若我告诉她,她杀错了人,她心里的阴影只会更大,因为她杀了养育她的母亲,若她心中尚有报仇的念头,或许那份内疚会少上几分,如今,我也只能由着她去如何理解这件事了。
我就这样轻抚着晚儿的头,拭去她脸上的泪,不知过了多久,她竟缩在墙角昏昏睡去,我怜悯的叹息一声,把她抱至榻上,掩好被角。
看着她酷似夏柔儿的面孔,我迟迟不忍离去,或许苏可儿对她不够疼爱,或许陈婤的话过于阴狠,总之,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恐怕是恨多于爱的,我叹息着把她抱在怀里,但愿能让她感受到温暖。
宫中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杨广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却越来越暴嚣起来。
昭儿之事,经过对苏可儿贴身之人的刑审,得知了被栽赃的过程,昭儿之冤,也已大白,但杨广顾着面子,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昭儿的太子位,只把他派往洛阳,封东都太守之职。
我自然明白杨广的意思,他是给昭儿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旦有功了,再重立他为储君,既顾全了他的颜面,又名正言顺。
据杨广所说,他还有另一层意思,先叫昭儿在东都管理,待时机成熟,便迁都洛阳。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昭儿离开京城,暕儿勤奋攻读,两个公主晗儿与晚儿的情形则大为不同。晗儿忙着准备嫁衣,脸上总是挂着少女的羞涩;晚儿则沉默寡言,每日里趴在窗前看着日出日落,稀星满天。
后宫与前朝,也在这样冰冷的季节渐趋平静。而我,除了给晗儿准备嫁妆,也在为昭儿即将出世的孩子准备着小衣,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已是即将做祖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