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做了他的嫂子,更不想咄苾会因此生出什么偏激的念头。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作孽多的人,自会有恶报,我想,我便是那十恶不赦之人,虽然我记不起前事,但我既然曾为大隋皇后,却在亡国亡夫亡子之后苟且偷生,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报应,我不配拥有幸福。
想起咄苾临行前恳切热情的眼神,如果回来后知道了此事,必定会痛苦不堪吧。
“会的,颉王会很快回来,可是纤儿姐姐,你现在是大汗的女人,若你仍对颉王念念不忘,只会给他引来杀身之祸。”丽君四顾无人,方对我言道。
她不是危言耸听,我现在是大汗的女人,若是心中再装着咄苾,量是手足之情,恐怕也难保咄苾性命。
看着我渐渐转为绝望的眼神,丽君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抚着我银白的发丝,言道:
“纤儿姐姐,你安心养身子,千万不能有其他念头。”
丽君连我的轻生之念竟也看了出来,我微微侧首,冷冷一笑,面色更加苍白:
“丽君,你当初真不该救我。”
丽君眸中蕴泪,长叹一声,言道:
“若知纤儿姐姐醒来后会再历苦痛,丽君绝不会把姐姐留在草原。不过此事并不由得我做主,当初我求可汗救你,他立刻便答应了,只以为是真的看在我的面子上,哪知事非如此,直至前几****才得知,他救你是因为早就爱慕你,即便没有我的恳求,他也一样会救你。
以前我为始毕可汗王后时,见他不肯娶妻,也曾劝过,他也曾言,他在中原遇到一女子,惊为天人,心中再容不下其他女子,连始毕可汗为他指派的婚事,都被他一口回绝。即便是立我为后,也只是因了草原的习俗,更何况汗王如何能没有王后?我们也是徒有夫妻之名罢了。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所中意的女子,竟是纤儿姐姐!只以为纤儿姐姐身处深宫,怎会与他有过接触?此事确实费解,他却也没说明。”
丽君顿一顿,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拨去几丝乱发,叹道:
“令我更加费解的是,这许多年过去,我已成老妇,可是纤儿姐姐依然如双十年华,上苍给了你不老的容颜,为何却不能恩赐你一份幸福?”
她的怜惜尽落眼底,我忽觉心内一片委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这个样子?倘若我已年老色衰,恐怕便不会遭遇如此多的劫数,上苍在赐我美丽容颜时,便已给我的人生写上了一个悲字。
见我神色凄悲,不言不语,丽君又劝慰道:
“事已至此,姐姐全当为了丽君而活着。纤儿姐姐,如今李氏贼子夺了大隋江山,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沦落到此种地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李家一手造成,此仇我们不能不报!”
丽君满脸的愤怒,捉住我柔弱无力的手,含恨道:
“纤儿姐姐本是我的皇嫂,大隋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却流落草原,全是因那乱臣贼子叛变造成的!丽君本来怜惜姐姐孤苦,所以不愿让你得知实情,只愿你永远失忆下去,与颉王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是如今,既然姐姐已经得知实情,丽君也就不作隐瞒了。”丽君望住我,一脸坚定言道:
“我这半生,饱受边塞苦寒,只愿保得大隋边关安宁,如今却又是为谁在保江山?我劝不动大汗发兵讨伐乱贼,只望姐姐能助我一臂之力,您是大隋的国母,又得大汗无比钟爱,此事责无旁贷!”
丽君的眼神变得异常冰冷,这不是之前那个一脸慈和的她,自从那杨家的幸存之人来后,丽君便变了一个样子,或者说,是仇恨令丽君变成这样。
我记不起往事,不知道那个已经灭亡的朝代曾经给予过我什么,但我想,眼前比过往更重要,曾经的苦难已经令我崩溃到只求速死,并失忆的地步,我又何苦再去经历一遍?
更何况,既然记不起,便无法激起我的恨意,我没有丽君这样鲜明的感情,我心中的悲楚远远大于仇恨,怔怔看着一脸复仇复国欲望的丽君,我缓缓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个世界上的痛苦不该由我们女子来承担,丽君你已经够苦了,又何必再涉足这潭浑水?只会徒增烦恼罢了。历史上朝代变迁,无不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我实不愿再看到那种场面。”
我发现自己用了一个“再”字,而且是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的,难道冥冥之中,我的记忆仍在控制着大脑,以前的我,一定是经历过那样的场面罢。
丽君后退一步,仿佛不认识我一般,讶异的盯着我,言道:
“纤儿姐姐,你怎么这么说?不管是为了杨家还是为了天下万民,都不能对乱臣贼子的行为坐视不理啊!”
不坐视不理,又能怎么做呢?凭我们两个就能复国?到头来恐怕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纵然能灭了李唐,杨家也已人心尽散,中原群雄并立,谁又能预言到将来谁才是最终的赢家?
“丽君,非是我只图自己安逸,而是如今我实是无心也无力再搅这趟浑水,更何况,李唐虽夺了大隋江山,但如今天下未定,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倘若李唐昏庸,自会有人消灭,取而代之,何须我们动手?倘若李唐是明君,真正的天下之主,那亦是万民之幸,所以,我们需要的,是静观其变。”
我讶异于自己对中原时事的了解,仿佛这些话就像早就蕴藏在心间一样,只有历尽千帆,才会懂得明哲保身,静观世事变迁这个道理。
“纤儿说得对!我派往中原的探子也曾回报,说是李家人统一中原势不可挡,隋末各地揭竿而起的乱民也都纷纷归顺,兵力强盛已远超隋末,即便我们草原有铁骑几十万,但真正开起战来,也未必就有十足的胜算!我是大汗,不能置勇士们的生命于不顾。”不知何时,大汗已经走了进来,盯着丽君,眸中闪过一丝森冷,
“纤儿在病中,王后就不能让她清静些么?”
看着大汗咄咄逼人的目光,丽君有一丝慌张,但很快便镇定下来,用同样冰冷的语气施礼道:“大汗。”
大汗看我一眼,怜惜与愧疚并存,缓和了声音,尴尬问道:
“纤儿可好些了?等你身体好了,便封你为王后,本汗绝不食言!”
说完还瞟了一眼丽君,带着几丝警告的意味。丽君脸色一变,眼眸瞪大,不可置信的看着大汗,唇角挂上了自嘲的冷笑。
我本来是下定决心不开口不理他的,可他如此一说,我却不能置之不理了。
“纤儿不要王后之位,丽君才是最合适的王后,大汗若是做出对丽君不利的事,纤儿必一头碰死!”
我的声音坚定而决绝,不给大汗留下任何有损丽君利益的幻想,我知道因着丽君劝大汗发兵一事,他已经十分厌恶丽君,这个关头,也唯有先保住丽君的地位,再慢慢劝解二人之间的隔阂。
话说完,心内却是苦涩不已,这样一来,我岂非真的成了大汗的女人,颉王的嫂子?
丽君说得对,我现在根本连殉情都不能,否则都能给咄苾引来杀身之祸。
“好,纤儿不要难过,我照做便是。你放心,我绝不废后,要立也会立你二人并立为后。”大汗急忙劝住我,唯恐我做出令他后悔之事,说完还瞟了一眼丽君,脸色阴沉。
我已经是大汗的女人,若再立为后,恐怕只会更伤咄苾的心,遂坚决摇头,言道:
“不!纤儿不要任何名份!只求大汗开恩,让我回原来的地方住!”
大汗面上微微尴尬,犹豫了一下,又看向丽君,希望丽君能来劝我。
可是刚才他那冰冷的眼神与要立后的言语已经深深刺痛了丽君,她勉强一笑,冷冷的讥讽道:
“纤儿姐姐是大隋的国母,怎肯屈尊做大汗的妾侍?我看大汗要么废了我,要么就放过纤儿姐姐!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讨纤儿姐姐欢心罢了!
我终于想明白了,大汗不愿发兵复隋,怕并不是因为李唐强大,而是因为大汗心中有鬼,对我皇兄又嫉又恨罢了!说到底,若非纤儿姐姐失去记忆,定然仍是对我皇兄一片痴心,大汗连半点机会都不会有的!”
丽君此语一出,我与大汗俱是一惊,我深知她是在用激将法,想逼迫大汗为博美人心而去平定李唐,但是这样一来,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毕竟我是大隋亡国之后,所以才流落草原,倘若复了大隋,我的地位将更加尴尬,而大汗即便是为此,也是绝不肯复隋的。
而大汗的吃惊,大约是从未见过丽君如此怒过,她一向是一幅慈和的模样。
“你——都是你那杨家余党的教唆!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本汗不顾情面!来人,把王后的侄子杨晟押入牢中!”大汗面色青紫,怒道。毕竟丽君一语中的,既然大汗爱慕我多年,那么他最嫉恨的人就一定是我的丈夫,丽君的皇兄。
只可惜,如今的我,却对那位亡了大隋的丈夫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丽君咬唇,忿然看着大汗,又看一眼我,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关切,反而透着一股怨意,我明白她在恨我不中用。
以前丽君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温柔隐忍,处事不惊,颇有一国王后风范,只不知那杨家的人跟她说了什么,竟令她怒恨至此,甚至不再理智思考,大约都是些挑拨离间的话吧,大汗要关押杨晟,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眼下,我却要帮丽君一把,总不能让他们夫妻之间互生怨怼吧。
“大汗息怒,王后因亡国之恨,急怒攻心,才说出了如此大不敬之语,请大汗看在王后来突厥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饶恕杨晟吧。”
我强忍住内心翻涌的波涛,忍气吞声的向他恳求。
大汗盯着我,我也看着他,手心已被指甲刺得生疼,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忍,因为他是大汗,主宰草原一切的大汗。
“好吧,既然纤儿求情,本汗便放他一马,轰出王庭,免得又要鼓弄口舌,多生事端。”大汗脸色一缓,有一丝喜色漫上眉梢,大约是因为我的恳求让他以为我已经妥协了吧,或许他是期待着我也能如其他的女人一般,对他温驯仰慕。
“谢大汗。”我背转身去,朝里睡下,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