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远处千年不化的冰川,与蓝天辉映出一幅绝美的画卷,那陡峭的群峰,那起伏的沟壑,苍茫孤寂,却又充满了神秘的魅力。
活了大半生,恍然回眸,天下之大,唯有此处才是我真正的落脚点,在这里,我享受着难得的清静与安宁,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活得如此自由洒脱。
“孤寂是有的,但唯有真正的孤寂,才会有真正的自由,大舍才能大得。”我回道。心中想起丽君报复的欲望与咄苾的痴心伤痛,皆是因为不舍。
我想,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我一定能做到舍得。
娜塔亚微微一笑,似是对我的回答极为满意,握住我的手,感动道:
“今生得遇娘娘这般知己,娜塔亚无憾了。只是草原的人们还等着娜塔亚的药,我必须下山了,待到来年,我会再回来的。”
在我的目送中,娜塔亚独自下了山,日子更加平静起来。
虽说每天都过着相同的日子,但我的心却是不同的,似乎每天都会有小小的惊喜,或者小小的落寞,但这影响不了我,我也如娜塔亚一般,研究医术,每日看着日出日落,雪飞雪止,还有那些娜塔亚精心呵护的雪莲。
娜塔亚再次回来时,不仅给我带了日常用品,更带来了个令我为之一震的消息。
“大可汗为上雪山寻你,冻坏了双脚,幸好我回去的及时,他的脚才得以保住。你不如下山与他见上一面,这样躲着,总不是办法。”
娜塔亚看着我的眼睛,试探着揣摩我的心情。她从不是管闲事的人,这次一定是得人所托,不得已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心中揪然一痛,脑中浮现出咄苾痛苦的神情,那是他在亲手杀掉他的王兄之时,悔恨与愧疚交加的样子。而如今,他明知平常人无法上得雪山,却不惜以身涉险,便如当年他明知跳入狼群,再难有活路,却依然义无反顾一般。
我长吸一口气,凛冽的寒风从鼻息间一直吹到心底,可心里却是火一般的热,甚至灼得生疼。
“娜塔亚,我不能下去,进了王庭,我将会再度陷入两难之中,会再次失去这份难得的清静。”我强忍着内心的哀痛,回绝道。
失忆的那段日子,与咄苾在一起,确实很开心,但如今想来,却觉十分荒谬,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身份与过往,我又有何面目再次面对咄苾?
更何况先大汗的死也是因我而起,想必咄苾的心里不会不痛恨,或许现在的他因为思念着那段美好的日子而上山寻我,但让他每日面对着我,面对着他杀掉兄长夺回来的女人,他的心里也一定倍受煎熬。
既然两人都要痛苦,又何苦选择面对?倒不如让那段感情封存在心中,或许还能留下几许美好。
过了两日,我把连着两天两夜不眠不休配制出来的药交给要下山的娜塔亚,恳求道:
“大可汗是要领兵打仗的,脚若是有伤,势必会有影响,这是我按照医书配制出的驱除寒气的药,请娜塔亚转交,虽然及不上你的,但好歹是我一片心意,我心里也安稳些。”
咄苾是因上山寻我而冻伤了脚,虽然我放心娜塔亚的医术,但心中到底愧疚难安,而我唯一能做的,却只有这些。
娜塔亚接过药,言道:
“其实上山之前,我就猜测到你不肯下去的,因为你耐得住雪山寂寞,便不会甘愿再涉俗世繁杂,我本是受人之托,话转到便可,绝不会勉强你。
更何况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我那些弟子学了许多年,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你的医术进展之快远超我的想像,我也不愿你离开我。
这既是你亲手所制,若大汗知道了,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这就带下去。”
我摇摇头,仍旧恳求道:
“娜塔亚,我求你不要告诉他这药是我所配制。”
既然决意不见,又何苦再给他徒留幻想?那样只会害了彼此。
娜塔亚看我一眼,自然明白我的心思,沉思了一会儿,似有话要说,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满面都是怜惜,点了点头,下山去了。
从此,娜塔亚再没跟我提及过王庭,提及过大可汗,除了研习医术,就是一起赏雪景,站在雪山之巅看万里的荒漠与草原。
有时,丽君也会托娜塔亚带来一些中原的书籍,供我打发沉闷的日子,只是再也不会如以前一般,互通书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已过了五六个年头,娜塔亚不在的日子,我就独自守在山顶。
雪山之中,处处有宝,顶峰有美丽的雪莲,半山腰有神奇的冬虫夏草,以及能治百病的苁蓉,还有各式各样适合入药的宝物,皆是纳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饱受雪水滋润,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
我把这些草药采来,配制成能治百病的药物,让娜塔亚带下去散发给草原的牧民们,每次娜塔亚都是代牧民们带来向我的谢意与赞美。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虽寂寥却也安逸。
我想,大约我会在此一直老去,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要把自己葬在雪中,让圣洁的冰雪净化我的灵魂,若有来生,我祈求上天给我平民的身份。
直到有一天,娜塔亚上来时,心事重重,这不是她一惯的作风。
她一向对任何事都淡淡的,不闻不问,除非真的发生了重大的事件。
果不其然,她脸色极难堪道:
“娘娘可知,为什么上次我让你多配制一些疗伤的药物?”
我心中忽的一沉,口中却道:
“草原的铁骑连年征战,这些药物是必备的。只是以你我二人之力,所能尽的不过微之又微,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让勇士们少受些伤病痛苦罢了。”
娜塔亚的眼神游移莫定,欲言又止,踱了几步,终开口问道:
“你可知道大可汗在与谁作战?”
“不是在攻打企图分裂突厥的统叶护可汗一党么?”我问道。
草原上一直战事不断,总有人会挑起事端,自立为王,与中原一样混战成一片,并且以西突厥势力最为强盛,是咄苾的劲敌。
娜塔亚听我反问,并不回答我的疑惑,我看着她的眼神,心内倏的一紧,莫非——
我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往那一方面想,毕竟咄苾不是愚笨之人,断不会听了丽君的挑唆而攻打中原,可是此时,心内纷乱的直觉告诉我,我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娜塔亚沉思了一会儿,打断了我的揣测,证实了我的想法:
“大可汗正带兵与中原作战,如今的中原,四海归心,李唐统一天下,突厥虽有铁骑数十万,但李唐也将勇兵多,难分高下。”
她向来不问世事,但此事关系到突厥的存亡,她的脸上也不由得挂满了担忧。
我抑制住内心的痛楚与无奈,问道:
“多久了?”
娜塔亚把我配制好的疗伤药物一一装好,言道:
“这几年都是,以前没告诉你是我没上心,更何况我一向不问世事的,只以为大汗不过是扰一下边境,绝不会公然与中原为敌的,但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大可汗竟有与李唐决一死战的架式。”
娜塔亚的忧心充分说明了这场恶战的后果,我不知道咄苾以何理由攻打李唐,但我想,丽君一定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是,想破头皮也没弄明白,咄苾为何能被丽君的话蛊惑。
想来丽君在突厥做了这么多年的王后,早就练就了一套左右逢源的本领,她虽没能劝动我,但一定想到了其他的法子,令咄苾为她所用。
我本不欲去管这些,但我躲起来的目的有一部分就是怕发生这样的事,可它还是发生了,并且是几年,我在山顶不闻世事的几年。
“娜塔亚,你认为大可汗为什么要以硬碰硬,自讨苦吃?”我眼神有些呆怔,问道。
娜塔亚思虑片刻,言道:
“听人说,王后许诺,如果大可汗攻破李唐,重建大隋,那么大隋将会分出半壁江山来给突厥。”
什么?!丽君真的要做民族的叛贼么?倘若突厥真的胜了,那大隋岂不是将有一半的子民受异族统领?
这对于视气节为性命的大部分汉人来言,岂不是赤裸裸的羞辱?且不说咄苾能否打胜,即便他能消灭李唐,但中原天下,人才济济,又岂容得下突厥蛮邦插手?
更何况,那李渊向来领兵有道,其子李世民虽然年轻,却也有冶世之才,若不然也不会天下归心,江山一统了,又岂是容易攻打得下的?
而我,与丽君一样身为汉人,又如何能引狼入室?恐怕这一战会两败俱伤!
好糊涂的丽君,好糊涂的咄苾!
但仔细一想,纵然丽君复仇心切,不顾草原众勇士性命与中原万民的安稳,但咄苾不会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吧?
如何能拿草原上众勇士的性命儿戏?这场仗极难打不说,纵然胜了,恐怕也早已损兵折将,到时中原的其他势力,只要动动手指,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见我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与这几年的云淡风清完全不同,娜塔亚略犹豫了一下,言道:
“还有——”
说到这,她又猛然打住了。
娜塔亚一向不爱多言,但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有些奇怪,似乎藏着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一般。
我再问她,她却岔开话题,说到了草药上。
我虽不好逼问,心内却暗自忐忑,莫非咄苾攻打李唐,也有我的原因?可是我早已向他明过志,不会再返王庭,他又是为的哪般呢?
心绪繁杂难耐,这些年的平静再次被打破,我恨我自己没有坐看风起云涌,而心绪不乱的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