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迷惑不解,问:
“你不是师兄的心上人么?他在宫中做官,难道还养不起你吗?你却非要到东莱郡这么远的地方去投亲?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的,何苦呢?”
我淡笑,眉间聚起薄愁,临风心思纯洁,从未揣测过我的身份,若他知道我是当今皇后,恐怕早就惊得跳起来了。
“你不要乱猜,我不是你师兄的心上人,而他,也不能留我在京城。”
临风更加迷惑,却也不多问,想来也只是闲聊解闷,并不是真正想了解我的身份。
他骑在马上,身姿矫健,除了那一袭与他面貌不相衬的黑衣外,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孩子,只是眉宇之间,也嵌着忧虑,那种忧虑夹杂着浅浅的盼意。
不知道他在盼着什么,只知道他总是骑马向前奔,却又会在几乎看不见我们的马车时,再折回来,催促车夫快行,然后再与我闲聊几句。
如此,一遍又一遍,我终是忍不住,问道:
“你又为什么急着到东莱郡?”
我不急,他一个闲人,又有什么急的?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是为了早日把我送到目的地交差这么简单。
“你怎么知道我急着去东莱郡?”临风面色微微一窘,青春洋溢的面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渴望,那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单纯的渴望。
“你告诉我的啊。”我笑言。
“我?”临风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尖,眉头一皱,想了片刻,才道,“我从没告诉过你。”
我浅笑,看着他微带羞涩的面庞,言道:
“你不是用嘴告诉我的,而是用眉毛。”
临风双眸转了一转,似是要看他自己的眉,但眼珠再怎样翻,自己仍旧是看不到自己的眉的。
每个人的眉,都是给别人看的。
“我只听说眼睛会说话,从来没见过眉毛也会说话的,你也太逗人了,以为本大侠好糊弄么?”
“我没有糊弄你,如果仅仅是为了送我,你又怎会这般焦急?”我道。
临风点了点头,言道:
“好吧,好吧,算你猜对了,那你再猜一猜,我为什么要去东莱郡?”
刚开始时,我以为临风是受了阿及之托才要护送我去东莱郡的,可几日相处下来,总觉得他不单单为此,仿佛护送我只是顺道,而他自己赶着去东莱郡,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于是调笑道:
“莫非大侠有了心上人,为了那家姑娘而去东莱?”
临风面上微微泛起红晕,那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羞涩,眼睛盯着前面,目光却并无着陆点,那种神情,像是在仰慕着天边的流霞,自称大侠的他亦有些扭捏起来,口中道:
“师父说,女子太聪明了,不是什么好事!”
言毕,脸色红若火烧,再不敢看我一眼,策马前奔,再不回头,整个一天,他都保持在马车前面百丈之外,再不与我说话,只独独的想心事。
而我只是随便一猜,没想到他竟真是为了寻心上人而急着去东莱,不由得叹息,少年少女的情意总是那样的单纯无邪,令人艳羡,心底无端浮起一丝惆怅。
曾几何时,我也是那么一心的向往,只想与心中的良人共度一生,白首不离,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离宫弃子的下场。
次日,临风猛然问我:
“如果一个男子倾心于一个女子,愿意用一生去守护她,为此,甚至可以不顾一切的反对与礼教的约束,你说,这名女子会感动,会爱上这个男子吗?”
他这样没头没脑的问话,令我有些错愕,我明知他是在说他自己,却也不点破,只是心内觉得纳闷儿,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能让临风倾心至此呢?
“会的,只要有诚心,这样的一份情意没有女子会不感动。”
“可是如果那个女子心里已经有了别的男人呢?”临风眉头一皱,含着些抑郁言道。
看着他明澈如湖的眼神,我的心头揪然一痛,猛然间想起杨广,九岁那年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已走进我的心中,他给我人世间最顶端的幸福,又推我入最痛苦的地狱,我怨过,恨过,可惜仍旧无法释怀。
轻轻摇头,目光尽是悲凄:
“世间最傻莫过于痴情女子,一旦认定便再也无法抽身,情之一字,原是最难化解的。”
我怔忡恍惚,心头酸楚,好一会儿,抬头看临风时,他正遥望着天际,目中有微微的颤抖,有种说不出的苦涩,骄傲如临风,竟也有这般的不自信,心内不由得又是一阵惋叹。
痴情人的情往往热烈如火,不畏任何艰难;无情人的情则凉如冰,薄如纸。
路越走越荒凉,待到达东莱郡时,我已离京一月
这是一个边陲小镇,有山有海,人烟却稀少。冬日的山光秃秃的,一片土黄色,只在山的背面,有星星点点未融的残雪,仿佛枝枝丫丫下遗漏的点点月光,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冬日的海是一望无际的蓝,潮水澎湃,并不如河流一般结成冰,只是那潮湿的寒意冷得人无法立足。
到了东莱郡,临风护送我的目的已达成,于是与我分道,各自寻找自己要找的人。
我照着阿及给的住处,打听了所有能看到的人,终于来到一个山坳,山坳里住着三三两两的人家,正值残阳归西时,处处都有炊烟冉冉升起。
这样的冬日,农人无耕,渔人畏寒,猎人早归,自然是早早吃了晚饭歇下。
辗转来到一个小酒馆,说是小酒馆,不过是在路口临时搭建起的一个茅草屋,厚厚的稻草编织成的毯子,层层铺在木头支起的小屋上面,抵挡着冬日的寒风,门口插着一个小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那旗却在呼呼的风中迎风招展,提醒着往来的行人。
只在门口,便已闻到冲天的酒气,那是只属于乡间的劣质烈酒。
我走进去,屋内遍地都是天然的青石,有缝隙的地方已被店主用黄土填上,地上摆着几张破旧不堪的木桌,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饮酒,或朗声大笑,或猜拳行令,这是到达东莱郡后,我所看到的最热闹的景象。
角落处,光线黯淡,一个一袭青衫的男子正把着酒壶大喊:
“小二,上酒!”
心头蓦得一痛,那深陷的眼窝,那浓密的胡子,那突起的颧骨,杨谅,竟憔悴如斯。
眉宇之间的贵气仍在,只是那周身的洒脱却荡然无存。
东莱虽是边陲小镇,但杨谅从来不是稀罕锦衣玉食之人,如此闲适的日子他仍旧洒脱不起来,他的心里,到底有多少的放不下?
我看着杨谅,杨谅亦看着我,他举着酒壶的手停在半空中,小二答应一声去接酒壶,可是他竟不知道松手,惹得小二一脸诧异。
“叭”酒壶落地,溅了一地的碎砾。
“纤儿?!”杨谅忽的起身,惊得小二连连后退,而杨谅脚步踉跄着朝我奔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紧紧的。
“纤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孤零零的死去……”杨谅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他哭得像个孩子,我心中亦酸楚不已,眼泪一滴滴落下,只是不语,我不想打断他的泣诉,他压抑的太久了,他需要倾诉。
四周尽是诧异的目光,我仍旧是着的男装,两个大男人相拥而泣,所有人都会侧目。
我抻手,抚过他的头发,仍是整齐的,衣衫亦是干净的,还好,没有蓬头垢面。
忽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所有人的目光再不在我与杨谅身上停留,而是转向我的身后。
“杨公子?”声音若珠落玉盘,清脆空灵,荡人心弦,连我也不由得转目。
一红衣女子袅袅婷婷,迤逦行来,在这样的荒野小镇,她就如从天而降的仙子,摄去了所有人的心魂。
我看到所有的酒汉都停下了手中的酒碗,痴痴的盯着红衣女子,有的甚至嘴角还流下了口水。
“笑姑娘啊,您可来了,杨公子他喝醉了。”小二赔笑道,看来杨谅与这位笑姑娘定是这里的常客。
笑姑娘不笑,她娥眉紧蹙,眼睛盯着我,十分诧异,一手去拉抱着我的杨谅,一边对小二说:
“小二哥,这位也是喝酒的客人吗?”
见我错愕的看她,笑姑娘又道:
“这位公子,我家公子喝醉了,多有得罪,倾城在此向您赔礼了,请您不要怪罪。”
言毕,轻轻欠身,有礼之极。
这样的女子,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荒野小镇能够养育得出的,即便是京城的名门闺秀,在她面前,怕也要逊色几分,这样的有礼有节,亦非一朝一夕之功。
笑倾城,很美的名字,可是,她是谁呢?从不曾听说杨谅娶亲,她一口一个公子,又像是与杨谅熟捻之极,只是眉目之中,多了一些风尘气息,少了大家小姐的骄矜。
杨谅确实醉了,只是口中仍旧喃喃的叫着:“纤儿,纤儿……”
笑倾城扶起杨谅的一条胳膊,她看杨谅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以致眉目之中尽是柔媚,那种媚犹如一支开放在天边的睡莲,看得见,摸不着,是能令男人们神魂颠倒的。
果然,许多酒汉的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尽管那媚并不是冲他们而来。
见我怔愣的盯着她,笑倾城并无半分尴尬,仿佛已经对这种眼神见怪不怪。
杨谅仍是紧紧抱着我,不肯松手,笑倾城皱眉,略略诧异的看我一眼,我忙道:
“我帮姑娘扶他回府吧。”
笑倾城仍旧不笑,只是微微感激道:
“有劳公子。”
我与笑倾城一左一右,搀了醉醺醺的杨谅往外走,笑倾城婉转娥眉,轻轻回首,酒馆内又是一阵惊呼,而她却如未见一般,言道:
“小二哥,倾城今天出来的急,未带银两,你先记账,改日必来奉还。”
小二早已看得痴呆,见美人如此客气,头点得如鸡啄米:
“笑姑娘不必客气,您能常来便是小店的福气。”
小二说得没错,这样的美人,如能常来酒馆,不知能招来多少生意。
一路无话,杨谅只抓着我不松手,许是喝了太多的酒,眼神已如蒙了水雾一般迷茫,只是口中,不停的唤着:“纤儿,纤儿……”
我并不答应,只将酸楚的泪水收起,笑倾城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没弄清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杨谅身上的衣衫干净,发丝不乱,与那些乡野村人完全不同,若非那一脸憔悴,并看不出他是发配之人。
如今心中已略略明白,这必是倾城姑娘之功。
从眼神中亦能明白,笑倾城是爱着杨谅的,那种爱已经超越凡俗,她这样的美丽,即便是要嫁个王侯公子,怕也易如反掌,而她,却甘心在此陪杨谅受边塞之苦。
我为杨谅感到欣慰的同时,心内又缓缓升起一丝失落,前路茫茫,我不知归往何处。
杨谅,已有一位这般貌美且知书达礼的红颜知己相伴,我不能再打扰他平静的生活,那样带给他的,带给笑倾城姑娘的,会是更多的伤害。
侧目看笑倾城,她并不看我,她只看着杨谅,眉中目中,尽是无尽的关爱,仿佛杨谅的苦便是她的苦,杨谅的罪便是她的罪,杨谅,便是她的一切。那是一种义无反顾,爱到彻底的情。
而这些,是我无法给杨谅的,我所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