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动加着愧疚,含泪告诉她:
“倾城,我不会抢走杨谅,我所深爱的人亦不是杨谅,我来这里,只是一个误会,只是想寻一个暂时的栖息地,我一定会助你与杨谅结百年之好。”
倾城抬眸,这双早已看尽世间百态的眸子霎时变得清澈无比,仿若初春的少女,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真的?”
我点头,她面上微微泛起一丝喜悦,却又有更深的惆怅:
“可是他的心中,只有你。”
我抚着她的秀发,像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尽管倾城并不比我小多少:
“总有一天,他的心中也会有你的,要相信自己。”
我知道那一夜,小院中,除了醉酒的杨谅,怕是无一人安睡,即便是杨谅,亦是醉里思着梦里事,梦与醒之间,似乎没有距离。
次日,是个雪天,硕大的雪片簌簌落下,一地的雪白。远山近树,皆是银装素裹,所有的土黄色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晶莹。
只是这样的美丽中,却嵌进了太多的寂寞,我的思念,再一次忍不住飞向西方,那是京都大兴的方向,那里有我的一双儿女,还有他……
我躲在西间内换回女装,一个月了,第一次洗净抹了锅灰的面庞,穿回女装,倒觉得有些拘谨了。
倾城出门,我听到杨谅的声音:
“笑姑娘,我昨日仿佛真的看到纤儿了,现在想起来,感觉很真实,不像是梦,是不是我最近经常出现幻觉?我这样,会不会连累了你?”他对她说的话,透着明显的疏离。
这样的疏离一定会如一把利刃,穿透倾城的心,她是不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客气的疏离中痛不欲生呢?或许她已经学会了习惯,去习惯杨谅的所有,包括他所爱的人。
“公子,你明知道倾城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又何必谈连累呢?”倾城惨淡一笑,言道。
杨谅像是不愿承受美人恩,外间的空气里流动着压抑,然后是杨谅站起的声音:
“我出去了,你自己吃吧。”
那是倾城一早起来准备好的早饭,热腾腾的冒着热气,他却要倾城独守于此,他要去哪里?又去喝酒么?是不是倾城每日里都要受着这般煎熬?
想着杨谅每日里大醉,从不多看倾城一眼,我便替她心疼,这样的女子,原该有极好的男子去心疼的。
“公子今日不打算尝尝倾城亲手做的雪花银耳粥么?”倾城语气中尽是失望,却仍旧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杨谅能够留下来。
“雪花银耳粥?”杨谅微微皱眉。
“是,粥中用的水,是倾城五更时分起来亲自从天上接的雪花,清甜爽口,公子不妨一试。”倾城,傻傻的倾城,只有我知道,她为了接到最纯净的雪花,站在雪里半个时辰,双手冻得通红,几乎成了雪人。
为什么世间的痴男怨女总不得圆满相依?为什么爱情的脚步不是快一拍,便是慢一步?
一个小院,住了四个人,却各怀心思,互相追逐,但总也追不到心上人的心里。
心内凄凄一叹,听到杨谅为掩饰愧疚而说出的无奈的话语:
“我不喜甜食,姑娘以后还是不要费心了。”
他对倾城竟冷薄如此,或许他的心也早已融化在柔软里,只是为了不想让倾城抱有更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愈甚,或许会令人无法自拔。
他想要倾城知难而退,偏偏倾城又是一心向谅,义无反顾。
倾城的尴尬里包含了太多了辛酸,楚楚言道:
“公子不喜甜食,倾城必改之。”她爱得这般卑微,若不是爱到至深,这样一位受一众公子哥追捧的倾世佳人,又如何会卑微到尘埃里去?
杨谅,他何曾不喜欢甜食了?昔年在宫里,独孤太后那里的糕点怕是他吃得最多,遥忆当年,银耳粥亦是他的最爱。
突然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声音:
“好香的粥啊,没想到倾城这双抚琴作画的手竟也能做出这样可口的粥来,远远就闻到香味了。”这是临风,本以为他见了杨谅会如见了仇敌一般,但没想到他还能保持这般冷静,看来是我低估了他的定力了,他并非只如表面一般像个孩子。
杨谅诧异的看着临风,疑惑道:
“这位是?”
未等倾城开口,临风便接道:
“本侠是倾城的未婚夫。”语气中带着挑衅。
言毕,并不理会杨谅的诧异,自顾自去吃银耳粥,倾城无奈,微微叹了一口气,满含忐忑的看了杨谅一眼,唯恐他会生出什么误会。
杨谅却并未注意到倾城的尴尬,脸色一沉,言道:
“胡闹,哪来的黄毛小子,这般没有规矩,笑姑娘也是你能随便亵渎的么?”
显然,临风那一幅十二三岁的模样,实在令杨谅难以置信他是倾城的未婚夫。
而杨谅这一句话,不过是不愿有人污辱到倾城的清白罢了,毕竟倾城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而他却不能以感情作为回报,但作为一个男人,最起码的本能便是尽可能保护弱者,更何况是如倾城这般的奇女子。
但他这一句话,却令倾城的心雀跃起来,一双妙目含满了秋水,激动的看了一眼杨谅。窗外的风雪依旧,但倾城的心,绝对会因为杨谅的保护而有一丝温暖。
而杨谅显然并未注意到倾城的心思,只黑着脸看向大口喝粥的临风。
临风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把他当作小孩子,杨谅这一句话,对于本就对杨谅恨之入骨的临风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若不是倾城在场,恐怕他立刻就会拔出剑来与杨谅一较高低。
“大胆反贼!居然敢出口伤人,小爷看在倾城的面上,不与你计较,快些离去,少在此碍眼,否则休怪小爷不客气!”临风怒道。
杨谅一怔,反贼?可不是么,他正是因起兵造反才被杨广发配于此的,临风说得一点没错。
一丝苦笑漫上杨谅的唇,方才只看到临风面貌如孩童,所以才出口训斥几句,如今看到临风看倾城时那份关切无比的眼神,他已了然于心,遂言道:
“请小侠恕谅不知之过,倾城是难得一见的好女子,既然你是她的未婚夫,谅只愿你能善待于她,否则,也休怪谅不客气!”
杨谅见临风年纪虽小,语气也甚是嚣张,但只看外面的茅屋,便知他对倾城的情意绝非一时的冲动,若他真能善待倾城,杨谅倒也可以了却一件心事,毕竟他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耗着倾城。
女子的青春是极短暂的,稍纵即逝。
杨谅转身,朝着风雪大踏步走去,而倾城含泪伫足片刻,方醒悟过来,遂抓起一件蓑衣,冲进雪中,喊道:
“公子,雪大,请披上蓑衣!”
听着脚步声渐远,我方挑帘走出,看到临风正满面含怒的立在门口,望着倾城那一袭红艳如丹的身影渐渐融入一片雪白之中。
许久,临风都不曾动一动,甚至连我来到他身边,他亦无知觉。
那抹艳红渐渐远去,待追上杨谅后,又痴痴定在原地,那样寂寞的背影,并不会因为艳丽的红色而稍有改变,反而更显凄绝。
一直待杨谅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再也看不见,倾城方缓缓往回走。
白的雪,红的衣,倾城仿佛一朵傲雪的寒梅,清丽无比。
小小的院落中,她顶着满天飘飞的雪瓣翩然起舞,雪下得热闹,她舞出的,却是一腔孤寂的美丽。
艳红的云袖,于沸沸扬扬的白雪中飘逸出一道最独特的风景,雪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粘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更将她衬映得如从天而降的仙子。
冰肌玉骨桃花面,娥眉皓齿宛若仙。
这样轻灵的舞姿,即便是我,亦不得不自叹不如,只是那一双妙目,却含满了幽怨。
临风痴痴的,我亦痴痴的,忽然心中就无限悲凉起来,只觉心思一动,便不由得轻启朱唇,清声唱道:
“花开如梦君不知,落雪纷纷影依稀,默默盼,凄凄思,只恨相对不相知。”
倾城的舞伴着我的歌声,散发出更加清咧的气息,仿佛这一刻,所有飞扬的雪花亦是为她伴舞,片片落地的,是她无尽的相思。
“倾城醉舞北风中,红衣若羽飞天际。声声怨,句句泪,辗转东莱为谁痴?”唱到最后一句,我的眸中,已是蒙上一层薄雾。
“辗转东莱为谁痴?”倾城停下舞步,默默念着我方才唱出的词。
是呵,辗转东莱为谁痴?在场的三人,连同离去的杨谅,无不辗转东莱,可是又都是为了谁?
倾城面色漠然,缓缓步入室内,临风仍沉浸在方才的曼舞之中。
三人站在室内,一同遥望着天边的飞雪,倾城泪眼凄迷,我则唇含苦涩。
许久,是临风的一声惊呼打破了这片静寂:
“哇!”
我与倾城一惊,诧异的看着临风。
“我当是哪里飞来两个仙女,原来一个是我的倾城,另一个却是那黑面假小子!”临风揶揄道。
我知道,这样的场景过于悲凄,他是想逗笑我们,化解倾城心内的愁绪。
我收回思绪,调笑:
“莫不是见了本姑娘貌若天仙,你便要移情了不成?”
临风撇撇嘴,不屑道:
“姑娘美则美矣,但在本侠心中,倾城无人可比。”
倾城面色微红,在我二人的拌嘴中渐渐收了泪意,言道:
“杨公子不喜甜食,你二人也要任由银耳汤结冰不成?”
饭毕,临风突然问我:
“萧姑娘有如此仙姿,为何今日却躲着那反贼?你既喜欢他,为他千里迢迢来到东莱,为何又不去向他表白心意呢?”
我心内轻笑,他这哪是为我考虑,分明是想让我从倾城手中夺去杨谅,他好与倾城重归于好。
“临风说得是,姑娘出口成曲,才华出众,又是杨公子心爱之人,为何却叫倾城瞒着杨公子呢?”倾城亦问道,但面上却带着薄薄的酸意。
我苦笑,若不是因了倾城的痴情,我又何必躲着杨谅?我怕的是两人相见,他会更加的放不下,若是那样,必辜负了倾城。
而我,望着外面的飞雪,心内打定了主意,待雪化后,路好些了,便会离去,从此天涯海角,再不与杨谅相见。
倾城亦看出了我的心思,叹道:
“倾城虽仰慕杨公子,却实不愿公子饱受相思之苦。自来东莱,每日见公子早出晚归,不是一人游荡在山上,或者海里,便是独自饮酒饮到大醉。如此种种,倾城看在眼里,痛在心头,昨夜思了一宿,只觉唯有萧姑娘方能解杨公子之忧。
倾城身为女子,自然不愿看到自己爱慕的男子与别的女子在一起,但是只要公子能够高兴起来,倾城愿意做任何事。若萧姑娘不嫌弃倾城的出身,倾城愿与萧姑娘结为异姓姐妹,姐姐为大,从此共同服侍杨公子,倾城不求名份,此生为奴为婢,侍候姐姐与公子。”
她爱得这样深,为了杨谅,她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幸福,虽然她把自己放在如此卑微的位置,却并不受人歧视,反而令我更加敬重。
爱的极致是给予,而非索求,这样的境界是我所无法达到的,不仅不能给予杨谅,即便是我的夫君杨广,在我骄傲的自尊面前,所有的爱意都会被击得支离破碎。
自尊与爱,孰轻孰重?
于我而言,是同样的脆弱。
于倾城而言,只要能留在杨谅的身边,一切都不再重要,仅仅如此,她便能满足,心内愧叹,若我能有倾城之心,又如何能与杨广僵持到这种地步?
“做异姓姐妹可以,但共侍一夫,却是不能了,我早已嫁为人妇,此次东莱之行,原本便是一个错误。更何况,杨谅非我心中之人,我于他,只能有兄妹之情,友人之谊。”我看着倾城,语出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