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夜,月光皎皎,洒落雪地,如有一团苍茫的雾气漂浮在空中,直显得雪更白,月更洁。
杨谅又一次烂醉,唤着我的名字沉沉入睡。我则于二更时分,高挽发髻,斜插银簪,着一袭雪白衣衫,虽是普通织物,却因趁了这雪中的月色,而倍觉清逸。
乌黑的发丝里银光流动,脚步也缓缓移至杨谅榻前,撒了几片碎雪在他脸上,果然,他感觉到凉意,面色抽动几下,伸手拂去脸上的雪,就在他双眼似睁似闭时,我冲他展颜一笑,唤道:
“小叔。”
杨谅蓦然睁眼,定定看住我,眼珠都不敢眨一下,唯恐眨眼间,我便会消失。
“纤儿?”他神色痴痴,轻声唤道。
我坦然笑道:“不,你应该唤我皇嫂。”
杨谅脸色一变,言道:
“难道在梦里,谅也要守着这些规矩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醉意未醒的他,认为他自己在做梦。
“是规矩在什么地方都要守,包括梦里。”
杨谅盯着我,缓缓起身,动作轻柔之极,唯恐动作大了惊飞了这一场“梦”。
“不,国法可以管束谅,却束缚不了谅的梦,纤儿,你比我昨日的梦里更清减了些,莫不是受了皇帝的委屈?”
他是恨杨广的,所以他不再称他皇兄。
“不,这只是梦,我并没有受任何委屈,我是一国之后,普天之下,谁敢给我委屈?”我声音柔和,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杨谅已踱步向我走来,边走边道:
“什么国法王规,什么叔嫂之别,纤儿,这只是梦境。”
他伸伸手,欲要握我的手,我却轻轻后退一步,我本身姿轻盈,加之衣衫拖地,这一退之下,仿佛并非用脚移动,而是随风飘渺,杨谅一怔,手停在空中。
“不可,小叔只知是梦境,而我却非梦中人,若你碰我,我必消失不见。”我轻声道。
杨谅果然不敢再上前,只呆在原地道:
“是了,每次梦见你时,总也捉不到你,明明你就在眼前,我却总也追逐不上,只能任你来去,我并无其他奢望,只求你这样站着与我说会子话,可好?”
看他这样子小心翼翼的请求,我心中更加难过,稍稍抑制住喉间的哽咽,言道:
“好,我正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是么?”杨谅眼中泛起一丝晶亮的光芒,微带几丝兴奋,仿佛我能与他说几句话,便足以令他欢喜万分。
我轻轻点头,仍旧含了微笑言道:
“小叔年岁也不小了,其他人如你这般年龄时,已是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了,缘何一直不成家呢?”
杨谅摇头,面上蒙了一层薄愁:
“纤儿,你明知道我的心意的。”
我摇头,叹道:“不,你所恋慕的,不过是少时的萧语纤罢了,如今的我,却是一国之母,你再如此执迷不悟,每日醉酒消愁,不思悔改,只能自添烦恼,且会为我更增忧愁。”
杨谅一惊,问道:
“你如何知道我每日醉酒的?”
我轻声一笑,含了一丝冷意,言道:
“你再这样下去,何愁全天下不知道?”
杨谅微微皱眉:“可这里是东莱,是天涯海角,谅必不会给纤儿带来任何烦扰,只要纤儿过得好,谅亦绝不会再踏足京城半步。但是相思之苦,却由不得我愿意或者不愿意,只能承担。总之我现在是废人一个,既不是什么大隋的王爷,更不能为心爱的女子排忧解难。除了喝酒,我再不知该怎样排遣这样的寂寞。”
我正欲劝慰,忽见他双目含泪,怆然道:
“纤儿,我竟是这样的孤独!自你大婚之日起,我便是孤独的!”
我一时语结,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看着他凄迷的眼神,听他喃喃泣诉:
“纤儿,你明白么?每日想起你时,我便觉得我从头到脚都是孤独的,整颗心都是空的,那样的寂寞。我把记忆里你所有的样子都画下来,因为想你愈甚,便越觉你离我愈远,唯有画下来,放在身边,我才会感觉到你的存在。”
我叹息道:“我知道都是因我而误了你,我本已愧疚万分,如今你又这般模样,我虽身在皇宫,却又如何安得下心呢?”
杨谅恍惚一下,言道:
“不会的,你不会知道的,这只是我的梦,你远在京城,即便是想起谅,亦绝不会料到我现在的落魄。你会好好的,好好的……”
他现在仍旧过于激动,且步步紧逼,我自知今晚再也无法与之交谈,唯恐露馅,忙抬手将绣帕拂向他的面,绣帕内有倾城给我的香粉,那是一种迷香,嗅者会有片刻的眩晕,然后便能安睡一夜,且并不留下任何痕迹。
据倾城说,青楼女子多以此香防身,否则,清倌哪有那么容易做的?
扶了杨谅上榻,我轻轻掩上房门,回到西间。
“如何?”倾城正在焦急的等待。
我叹了一口气,言道:
“不甚顺利,他仍是执迷不悟,明日我接着去,终归能劝醒他。”
倾城面露失望,但仍旧言道:
“除了萧姑娘,任谁的言语他都听不进去的,唯有再试了。”
次日,杨谅破天荒的没有喝酒,而是在室内闭门不出,作了一整日的画,这也让我无机可乘,不得再与他“梦中”相见,但心内总是欣喜,若他不再买醉,也算有些进步,不枉我昨夜苦口婆心。
倾城给他送饭时,见她正把我一袭白衣的模样画了出来,挂在榻前的墙上,草草用了几口饭,便早早安歇,那样子,像是只等梦来,与我相见。
但他未醉,我若现身,必会被他识破,于是一夜无话,辗转至天亮,思虑颇多,倾城眉目之间亦隐隐有了喜色,只道:
“萧姑娘若能说些励志之语,叫他不要再沉迷酒中,哪怕每日里能如村夫一般耕种,亦强比如此潦倒。”
我淡然一笑,嘴角含了揶揄,言道:
“我长你两岁,你便叫我姐姐吧。若日后杨谅真的沦为村夫,耕田捕鱼,或打猎为生,倾城是否会嫌弃他野俗呢?”
倾城抿了抿唇,神色微正,言道:
“倾城岂是贪慕虚荣之人?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唯有得一心人,才是人生首要之事,公子若做村夫耕种,我便做农妇纺织,两个俗人倒是谁也不必嫌弃谁。”
我心下感动,为倾城的决心与深情折服,笑道:
“东莱的村夫农妇何其有幸?居然出了这么一对举世无双的人儿。我瞧着你二人也不必劳作了,只往那外面走一走,保准可以沉鱼落雁,只捡了回来便是,说不定还可以因此富甲一方。东莱的乡民就靠着捡你们的鱼儿与雁儿过活了。”
倾城面色微红,更是人比花娇,咯咯笑道:
“萧姐姐真会打趣人,可见平日里拣得雁太多了——不,以萧姐姐的仙姿,何止是雁,怕是天上的神仙也会看得掉下来。”
正说笑间,天已大亮,听到东间房门打开的声音,我二人连忙噤声。
倾城穿戴整齐,走出去,柔声问道:
“公子睡得可好?”
杨谅面色落寞,微微皱眉,答非所问:
“笑姑娘前日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响动?或是见到过别的人?比如说——呃,说话的声音?”
倾城自然明白杨谅所指,遂故作诧异的看着杨谅,又假装思索一会,言道:
“不曾,这里荒山野岭的,又是夜里,除了你我,加上院子里的临风,哪里还会有别的人?公子许是做梦了吧。”
我暗赞倾城掩饰得好,杨谅果然没有起疑心,只是更有些失魂落魄,苦笑一声,喃喃自语:
“是啊,这是东莱,荒山野地,纤儿在京城,又怎么可能会来这里?幻觉,又是幻觉……”
一边念叨着,一边又抬脚走了出去。
倾城神色哀怨,痛惜道:
“才好了一天,看他这样子,倒更加憔悴了,萧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咬咬唇,蹙眉道:
“走一步算一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要叫他走出魔障,也是没那么快的。”
当夜,杨谅再次大醉而归,我又如法炮制,再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纤儿,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这是梦里,要不然我清醒时,怎总不见你现身呢?”杨谅眼神热切,仿佛对烈酒烧心的痛楚一点都不在乎,只要我能出现,他宁愿喝更多的烈酒,只为换取这片刻的相见。
“如果你再这般伤害自己,这一次会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你的梦里。”我略带些警告的意味言道。
见我面色凝重,杨谅忙收敛神色,只定定看着我,唯恐我又会无端消失,言道:
“谅若不醉,则难以安睡,纤儿,前夜你说有几句话要对我说,可是我却没记清楚,一觉醒来,只觉得整个房间都有你的气息,却又记不起你说了些什么。”
我暗叹,前夜他心情过于激动,根本没容我说到正题,如今他问起,我正好说出:
“我此次入你梦来,只想告诉你一句:与其空守无望情,不如惜取眼前人。你切记,勿忘。”
杨谅一愕,喃喃重复道:“惜取眼前人?我的眼里唯有你一人。”
然后一指墙上的画:“前夜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再醒来,我便觉脑中全都是你的影子,真实得仿若刻在心里,甚至一点都不像是梦。”
我看着杨谅,这个曾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以一军之力几乎颠覆大隋皇权的男子,他骑在马上将一个个敌人斩于马下时,怕也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吧?
只可惜,情便如一剂能使人沉沦的毒药,他动了情,所以轻易被杨广骗到,成王败寇,以至堂堂王爷流落民间。
而他如今的憔悴不堪,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想到当初击败杨素大军,占领城池如入无人之境的杨谅呢?
“梦终究是梦,总会醒的,你再如此执迷下去,又有何意义呢?”我循循劝道。
杨谅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幽幽道:
“我总也帮不了你,当初还差点累及你的性命,如今困在东莱郡,更是形同废人,活着又有何意义呢?于我而言,生与死,又有何不同?梦就梦吧,我想我不会醒了,也不愿醒了。”
心内如有千只虫蚁,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落得这般光景,且又是因我而起,叫我如何不心痛,如何不愧疚?
“不,你如今心思已入魔障,而你自己又不愿走出,你若这样死去,岂不负了我当初舍命保你之恩?若知你今日这般不成器,我当初又何必管你?!果然是我错看了人,你不过是一个懦夫,彻底的懦夫!”
我后面的话几乎是吼着出来的,我极少这样愤怒,如今却克制不住自己,对他怒声痛斥:
“你有多久未照过镜子了?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以为死了就可以解脱了么?可见你是多么自私的一个人!你不仅枉费了我拼死救你,更辜负了倾城姑娘一片痴心!”
我顿了顿,又含了悲,强自抑住内心的痛楚,激道:
“从前的你,在纤儿心中,是英雄,是豪杰,我敬重你,仰慕你,更感激你,而如今,我只觉你与其他纨绔子弟再无半丝不同之处,不过是一样的经不起打击,一样的懦弱,只知逃避罢了!你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博取我的怜悯么?”
不管是否管用,如今唯剩激将一法,尽管他给予我的,一直令我感动不已,但我却不能沦陷于这份感动里,我毕竟是杨广的妻,大隋的国母。
而杨谅,永远是我的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