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沉沉下坠,我看到杨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猛然想起杨谅不识水性,若是水再漫溢下去,恐怕大船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全部沉底,所有人都会掉进冰冷的海水里,后果不堪设想。
“杨谅!快些上小船!”我与倾城同时喊出声。
杨谅听到我们喊声,正欲脱身,哪知几个海盗缠了过来,杨谅避闪不及,生生了挨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我的心更是一阵抽痛。
小船的缰绳已经解开,郑二伯已顾不得他人,吼了一声,吩咐小船上的几人迅速划桨,小船便如离弦之箭,飞一般朝另一个方向划去。
“公子!”在我听到这声凄厉尖锐的呼喊时,小船已然划出丈远,而倾城却在开船的瞬间跳上了大船。
她不顾一切的扑向杨谅,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刚才还是吓得面如土色的倾城,此刻却满脸的无畏,快步冲向杨谅。
“倾城!!”这一声呼喊是发自身边的临风,他用尽力气呼喊,满目的血红,然而已经晚了,小船已经开离大船。
“快些把船划回去!”我与临风同时冲郑二伯怒吼。
大船上,鲜血飞溅,海水已涌到了船的上层,眼见就要沉没。
“回不去了!再回去我们几个也没命了!”郑二伯面上泛紫,忽然悲声痛哭起来。
几个划船的人更是拼尽全力向前划,丝毫顾不得我与临风的呼喊。
“不回去我杀了你!”临风把长剑架在郑二伯的颈间。
郑二伯摇头:“回去也是死,公子杀了我,也于事无补!”
临风双手颤抖,两眼血红,望着渐渐沉没的大船,忽得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他的声音凄厉破碎,仿佛五脏六腑俱被撕裂,喊声震彻长空:
“倾城!”
长剑滑落,临风跪在小船上,朝着大船放声悲哭,脸上的泪水混着血水滴滴落下,串成一条血红的雨线。
而我,已不能想,不能说,口中只剩下一个字:
“不,不……”
小船越开越远,我眼睁睁看着大船沉没,而杨谅与倾城的身影已混入无数个人影之中,然后便落入水中,消失不见。
心中大恸,眼泪滴滴落下,从未有过的痛苦的绝望如同一把钝刀将我生生的凌迟,胸中澎湃着比海水更猛烈的巨浪,强忍不住,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口中呕出。
昏迷的前一刻,我听到临风对我的怒斥:
“是你!都是你害了倾城!是你让他们成的亲,是你!!”
然后我的身子便如秋风中的落叶,缓缓坠落,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样的夜好黑,好冷,有无数的刀光剑影,残躯,鲜血,头颅,刺激着我的双目,我不能呼喊,不能动弹,连躲的力气都没有。
两张熟悉的面孔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一个有着爽朗的笑容与忧郁的眼睛,一个有倾世的容颜与凄哀的表情,可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谁,我拼命的想,却想不出,我想问,可是全身的力气仿佛已被抽光,两片唇重逾千斤,令我无法开口。
只知道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不然我的心为何这般剧痛。
梦,一场很沉很久的梦。
我在泪眼迷离中醒来,暖暖的冬阳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我的身上,不,确切的说,是照在我身上一条半旧的棉被上。
我这是在哪里?
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
微微动身,头却是一阵剧痛,不由得又倒了下来,眼冒金星,仿佛饿了许久。
再次努力起身,浑身酸软无力,我皱着眉头,忍不住轻声哼了出来。
有脚步声传来,很快便有一个年青男子的脸孔映入眼帘。
“小……小鱼儿……”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可是声音依旧这般虚弱。
可是,为什么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小鱼儿?自从在半道上与他们分开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们了,为何,为何我会躺在这里?
小鱼儿似是看懂了我的意思,脸上微微一红,挠了挠后脑勺,言道:
“萧兄——不,萧姑娘,你还记得我小鱼儿啊,真没想到你竟然是名女子,一路行来,我竟没发现……”小鱼儿絮叨的毛病一如往常,我忍不住皱了皱眉,用尽力气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的话:
“水,给我水。”
小鱼儿应了一声,机灵的转身离屋,很快端了一碗温热的清水来,喂我几勺。
身上有了些力气,我让他扶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我问: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鱼儿脸色一变,恨恨道:
“都是可恶的海盗,那天我正在海滩,见有一条小船开来,是郑二伯的船,你也在船上,满身都是鲜血,一靠岸你们就全都晕了过去,是我与村里的几个人把你们救出,后来我看到你与萧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就把你接回了家。
起初我还以为你是萧兄弟的姐妹,可是没道理长得这么像啊,还是郭老爷说的,早就瞅着你不像男子,我才明白原来你是男扮女装,怪不得那些日子我跟你在一起时,总觉得你怪怪的……”
见他又跑题,我伸出一只手,做一个打住的手势,小鱼儿立刻醒悟过来,忙神色一正,言道:
“我是听郑二伯说的,你们的船遇到了海盗,只有你们几个人生还,他们几个早就醒来,唯有你一睡便是四五天,我可都要急死了,对了,还有……”
“你说什么?!只有我们几个人生还?杨谅呢?倾城呢?!”我猛然打断小鱼儿的话,竟不由自主的揪住了他的衣领。
小鱼儿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掰开我的手,言道:
“你听我说,萧姑娘,你不要冲动,我不认识你说的杨谅与倾城,他们是你要投奔的亲戚吗?”
不认识杨谅与倾城?那么就是说,他们没有回来?
不,不,不会的,他们不会死的!不会的!
眼泪如断线之珠,滚滚溢出,脸上已无人色,是我,都是我害了他们!
若不是因我出宫来了这里,杨谅与倾城应该还好好的活在小院里;若不是我执意要走,杨谅又怎会想到要去仙岛?
而我,生生的将两人送入大海,不,没有亲眼见到尸体,我绝不相信他们已经死了,一定是小鱼儿在骗我!我要去找他们!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翻身下床,不管不顾的往门外冲去。
小鱼儿被我的样子吓坏,忙将我拦腰抱住,安慰道:
“他们已经死了,即便不被海盗杀死,也已经葬身鱼腹了!是不会复生的!萧姑娘,你不要这个样子!你再怎样伤心他们也回不来了!更何况,你的腹中还有个孩子!”
孩子?哪来的孩子?我一时怔住,呆呆的看着小鱼儿。
“是大夫说的,你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小鱼儿见我不再挣扎,赶紧放开了我,面上有些羞赧,大约是知道了我女儿身后,有些尴尬了。
身孕?这怎么可能?我下意识的抚着小腹,迷茫问道:
“真的?”
小鱼儿郑重的点点头,不像是在骗我。
心中更是悲苦难言,为何会在这时有了身孕?掐指一算,距昀儿夭亡确实已有两个多月,难道只那一夜,便让我又怀了杨广的孩子么?
天意弄人,为何我这般命苦,孩子,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身子酸软,摇摇欲倒,仿佛刚才那一冲,便已用尽浑身的力气,小鱼儿扶我一把,将我送回榻上,每走一步,都觉心中的悲切更深一层。
这一睡,便再难安枕,杨谅与倾城的影子便如两抹游离在天际的浮云,泛着鲜艳的红色,既像成亲那日的婚服嫁衣,更像大船将沉时,那飞溅的鲜血,虽然遥不可及,却又压迫得我无法呼吸,一次次从梦魇中醒来。
小鱼儿一家待我极好,每日里嘘寒问暖,纵然农家贫寒,粗茶淡饭,却并不短了我的吃食,这样的温情让我想起幼时在乡间的种种。
待身子稍好些时,我挣扎着起身,请小鱼儿赶了马车带我来至海滩。
依旧是晴好的天气,依旧是瑟瑟的北风,海面平滑如镜,蓝天与碧海相接处,仍旧是一片湛蓝。
可是杨谅与倾城,却永远沉睡在这片湛蓝里,再也不会回来。
总有一种感觉,他们并没有死,那所有的一切,原本不过是我的一场梦。
然而,码头外的山石一侧,却屹立着两座新坟,满面凄色的临风正伫立在坟侧,眼中实实在在的一切,彻底破碎了我的幻想,真真切切的提醒着我,杨谅与倾城,他们真的永远离我而去了。
一阵悲恸,我抚着衣冠冢前两块小小的石碑,那块写着倾城名字的,尚带着微微的温意,显然是临风在此抚摩良久。
我淡淡抬头,看着临风,他却转过身去,大踏步离开,再不肯理我。
我明白的,他恨我,是我一手促成了杨谅与倾城的婚事,让他再无一丝希望;更是因了我,杨谅才会去仙岛,而如今,我活着,他们却不在了。
临风的背影孤寂落寞,完全不似往日那个一脸傲气的少年,与杨谅针锋相对的少年。
两座小小的坟茔紧紧靠在一起,起初不明白临风为何会为杨谅建坟立碑,此刻却从他萧瑟的背影中明白过来。
他是想成全倾城,不管天上人间,不管今生来世,倾城的心必会追随着杨谅。而临风,他纵然再恨杨谅,也不愿意倾城地下有知,孤单悲苦。
我悲泣良久,直至夕阳落山,暮色微沉,小鱼儿走过来,言道:
“萧姑娘,节哀吧,天色已晚,你是有身子的人,大夫又说你受了刺激,胎像不稳,不能再在此吹冷风了。”
我抚一抚小腹,还是一样的平坦,却有一个小生命在悄然成长。
我执意婉拒了小鱼儿一家的厚待,不再与他们同住,而是搬回原本与杨谅、倾城共同住过的小院。
房内依旧是走时的模样,收拾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来不及蒙上灰尘,屋内的人却已阴阳相隔,再无往日的热闹。
我独自静守在小院内,这一生,都愿在此看尽花开花谢,我相信,杨谅与倾城的魂魄一定没有走远,我固执的以为,他们总会回来的,这里是他们的家。
或许某一天,我醒来时,睁眼便能看到两人相偕而归。
我要在这里等着他们。
小鱼儿每日都会翻过十几里的山路来看我,送来一些吃穿用度,否则,每日守在院中盼着杨谅与倾城归来的我,恐怕都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盼来盼去,望眼欲穿,杨谅与倾城没有回来,我却听到了一个令我更加痛彻心扉的消息。
那一日,小鱼儿又来,满脸郁郁,似是不舍,却又欲言又止,我知他脾性,便也不问,他终是熬不住,开口言道:
“萧姑娘,不如你搬到我家去住吧,让我的父母照料你。”
原来只是这事,我当初既然搬了出来,便再也不会回去,虽说小鱼儿的父母好客,待我也极好,但我却隐隐觉得,杨谅与倾城会再回来的,我怕我会错过。
“谢谢你的好意,更谢谢大叔大婶的照拂,但我实实不能离开这里。”我摇摇头,歉意的看着小鱼儿,“你也不必每日往返这般辛苦,我在这边很好。”
小鱼儿连连摆手:“不,不是我小鱼儿嫌奔波麻烦,是因为我要回京城了,我若走了,你可该怎么办呢?”
心中纳罕:“不是说过完年再动身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