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宫门,他下了马,我走下轿子,他走过来,笑道:“怎么不乘轿了?”我道:“坐得久了,想走走。”伸出手,我伸手扶住他。他托住我手臂道:“脚下小心些——离奉乾殿还有好一段路呢,不如先坐轿进去,等快到了朕再陪你下来走走。”我道:“没关系,姐姐说怕是皇儿过大了让我空时多走动走动,一会儿走不动了再坐轿好了。”他笑了,道:“随你吧。”
走了一会儿,我问:“你觉得姐姐的大还是我的大?”他笑了半天道:“自然是你的这个大,那还用问么?明眼人一眼就看的到的。”我叹口气:“所以我有点担心,她快五个月了,比我还早十来天呢,也不知道皇儿是怎么长的。”他安慰我:“她是第一胎么,自然不大显,你怀公主时不也一样?另为这个烦恼了,只要母子康健就好。”也是,到底是男人,想的开。我道:“姐姐说女人生完孩子,肚皮便松了,不好看了,孩子是你叫我生的,到时可准为了这个厌弃我,我不依的。”他又笑个不住,道:“朕几时说过厌弃你?是你厌弃了朕吧,朕比你大七岁呢,要老也是朕先老,放宽心吧。”我回眸看他一眼,见他挺真挚的,不由一笑,道:“皇上比臣妾大么?臣妾一点也没觉得,今儿在路上看着皇上英姿勃发的样子,比当年臣妾入宫时还显年轻英俊,是臣妾老了,路都走不动了。”他笑得差点弯下腰,好容易止住,道:“朕还当你在看风景呢,原来一直在偷看朕躬,该打!”说着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我笑:“皇上好看臣妾才会偷看,皇上若不好看,臣妾还懒得看呢。”他笑:“成日家说朕好色,朕看你比朕还好色,你幸而是个女儿家,若是个男人,只怕‘名园要被你一采一个空’呢。”我道:“过来,我要靠着你。”他笑:“怪热的。”还是伸手搂住我,我随手摘了朵花儿正要放进嘴里,被他一手打掉,斥:“这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要吃也等用盐水过干净了再吃,你馋朕不管,别害了朕的龙儿。”我笑笑,他道:“就你刚才说的,朕倒想问问,若是朕不好看你敢就是不理朕了?”我道:“皇上问的没意思,这问题臣妾也能问的,臣妾若不好看,皇上会看上臣妾么?”他道:“初始或者不会,但朕现在了解了稚奴,倒觉得稚奴比从前更美了呢。不然朕成天陪着一个大肚婆做什么?当真后宫无人了?”我一笑,道:“皇上那是为了皇儿,可不是为了臣妾。”他拍拍我的头,道:“说这没良心的话就该打,到现在还来呕朕。”我道:“皇上不是没气着么?”“合着朕气着了你就开心了?”他笑斥:“你就是这么待朕的?臭丫头!”我只是笑,不去理他,反正摸准了他不会认真生气的。
走了一会儿,实在走不动了,便道:“臣妾想找个地儿歇口气。”他看看四周,道:“快到紫云宫了,要不去那儿歇歇?”“不好。”我停下来,那个地方是他母妃住过的,自先帝开始,除了皇上和亲儿子都不准人去,永璘每年清明、母祭进去祭祀,住个几天,平日都锁着,不准一个外人踏入。这规矩无人不知的。早已成例。我不想破了规矩。“没关系,”他倒一点不在意:“那是母妃的宫室,朕前些日子还想着带你们母女来看看,让母妃在天之灵也见见儿媳孙女儿,今儿既是路过,坐坐也无妨。”说着,对身后跟着的人道:“你们都站这儿,一个不许跟着!不准大声,谁出声朕办了谁!”吓得宫女太监大气也不敢出。我还在迟疑,他已不耐烦,道:“走吧,难不成还要朕抱你进去?”我只好扶了他缓缓向紫云宫走去。
由于是禁地,我也不敢随便开玩笑,永璘事母甚孝,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奉养慈颜,若是在此地嘻笑,那是会惹怒他的,故而连脚步声儿也放轻了。
到了门前,他掏出随身的钥匙打开了门,走进去,要点灯,我忙道:“别找了,横竖坐一会儿就走。今日我未穿宫服,不能这样子见娘娘,不恭敬,就别惊动娘娘了吧。改日我再正装来叩见娘娘。”他犹豫了一下,笑了:“你还算知礼。”过来扶我进去。
他于屋子很熟的,哪儿有桌椅,哪儿有花架,都闭目能识。带着我边小声指点绕过桌椅,边轻轻告诉我:“窗边有风,凉快些,靠窗坐一会儿,也透气。”我答应,不敢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话,扶着他坐下,他过去关死了门,又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握住了我的手,再不开口,我自是不敢多言。
宫室定期有专职的人打扫,故而并无灰尘,屋中不知点了什么香,甜甜的,有点点佛香的味道,却又不是檀香之类。永璘的目光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似是猜到了我心中所想,在我手上划着,我辨认出他写的是:“紫云香”三个字,多半是他母亲自制的,孝懿皇后慧巧,虽识字不多,却极聪明,尤精于制香,听说身带异香,故得先帝眷爱。永璘家学渊源,于香味极是敏感,稍有杂俗,便即弃之不用。我不大用香的,只在敬佛时用一点点香,后生了公主,公主身有奶味,为怕他不惯才用一点点木樨香之类,也是用纯自然的味道,不用混合香,以免他不舒服。他宫室中有专制的香,那也仅供他一人使用。即或拿来给我,也为的是他要在我宫中居住,他不在时我是不用的。他人极讲究,什么香用什么鼎,炉焚烧或贮藏都有定制,错不得一点儿。我初时不知道,还引他发过火,后来慢慢看着才知道了一些,这些他是不肯告诉人的,大约也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所以我从来不问。永璘什么都肯对我讲,唯独涉及母亲之事,从来闭口不言。我怕他难过,也绝口不问。他于母亲之事甚为忌讳,听说以前的顺妃就是侍奉时无意中提及他的母亲,引的他一怒之下变色杖毙的。所以虽说他原有三妃,实际活的现在只有一个。我倒也不为这个而不提,以他目前对我的样子,杀我自是不会,最重的也不过打入冷宫。这宫中真正知他的人不多,皇帝也寂寞,需要身边有人懂他,之所以不提,一方面是怜惜他,另一方面也是尊重他,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些不太情愿说的事儿,象我小时候的事儿,我也不愿对人提起,他每每问时,我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岔乎开去,就是装没听见不理他,一来二去,他也知那是我的忌讳,宁可闲时去问三哥也决不向我提起。这会儿坐在宫室中,他的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想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我也不反叛打扰他,只静静坐着。
过了好久都没动静,我渐渐有点腰酸,坐不住了,正要开口,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不由奇怪,这儿还有人来么?似乎也不是打扫的时间啊?看看永璘,他也现出一丝诧异,但跟着就浮上了怒气,他不允许有人擅自打扰他母亲的安宁。
“你放心,这儿没人。”欣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