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回身坐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浏阳王前几日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二哥这几天一直去探他,回来后都不免有悻悻之色,估计那位王爷又要对景自伤了。”我道:“没人跟我说这事儿。”他冷笑:“谁敢说呢?得空儿你赏点什么过去吧,他对你倒挺实心的,至今未娶。”我迟疑着,永璘对这个很疑,弄不好又要生事。
三哥道:“有东西你交给我吧。”我奇怪:“你到底是哪头的?”他笑:“我是娘娘这头的,只帮着娘娘,你那么死心眼儿干嘛?他能纳新宠,你也可以结新欢,这种事儿宫闱中多着呢。”“胡说,”我斥住他:“这是要诛九族的,你少混出主意吧。”他低低道:“他对你好,我自不会这么说,如今他变了心,你又何必为他苦守?凭你的才貌性情,哪个王孙公子不来追捧?浏阳王是他的兄弟,也不算外人。”“三哥!”我瞪他:“你胆大不要命,想没想过家人?”他轻笑,声音低的象烟尘:“你如今有了儿子还怕谁来?凭我的本事加你的儿子,还怕有人欺负了你不成?”我吓得说不出话来,一直知道他胆大,却没想到他胆大到如此地步,看他笑嘻嘻的,浑若无事,自己却是心惊肉跳。他笑道:“圣君往往也是枭雄,你怕什么?他杀的人还少么?”“三哥!”我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看看窗外,道:“你少给我惹祸吧,我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想生事。”他笑笑:“你慢慢想好了,反正皇子还小,要你一时转过弯来,却也不容易。”
我沉默,这么可怕的念头我从未想过,虽然这宫中多此类事,但却从未料想可能会在自己身上发生。我大哥二哥在朝中一文一武,三哥全才,加上浏阳王,若要篡位并不难,何况过得几年,孩子长大,只怕永璘也迟早要废现在的太子。那个皇长子是三老之乱时匆忙立的,完全是为了稳住当时的局势,永璘早已不满,宫中都知道迟早是要废的。
我的双生子,生在除夕初一,都是上上大吉的日子,加上永璘对我的宠爱,立他们之一为太子,只怕也是早晚的事情。我默默望着杯子上的花纹,想着永璘,他对我好,我才对他死心塌地,可是自己似乎并没那么大度,今天见到他与纯贵人的样子,我生气且失望。几次事件,他都是因为她而怒我,也着实让我伤心。一旦她有了儿子,也许不等我去整治她,她就要来先整治我们母子了,那时我又该怎么办?自不是能让她得逞!但若永璘站在她那边呢?要不要连他一起灭了?我不禁一抖。他对我亦算很好,至少过去是。三哥在旁低低道:“皇上是个多疑的人,萧家一门显贵,迟早会成为他的忌讳!”我承认他说得对,永璘是很忌讳有人分权的,而我就是他的人质,他要用萧家的才,却又担心萧家坐大,若非我对他的死心塌地,他只怕也不会让萧家这么显赫。“三哥,”我低低道:“此话以后不可再说,以免引火烧身!”他笑:“你多为皇子想想便是了。”我的儿子?心中柔情一动,他们自是我的性命,千辛万苦生下他们,就是要他们平安健康地活着,我轻叹:“我知道。”他便再不开口。
我跟三哥一起用了膳,又等了很久,永璘并没来,我对三哥道:“那你先去吧,我帮你转告便是,我也要关门歇息了。”他微笑点头:“好!”起身要走,宫女进来道:“皇上来了,在外头!”我问:“从哪里来?”“翠羽轩!”正是纯贵人的住处。我冷笑:“先别忙开宫门,给我更衣!”三哥笑笑,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宫女又来报:“皇上在使人叫门。”我道:“让他再等会儿。”上了妆,令人将上元宫点的灯火通明,等第三次宫女来报,我才道:“开宫门迎驾!”同三哥走出去,跪在路中接驾。
永璘有点醉了,见了我,笑道:“你穿那么隆重干嘛?快快平身!”回头见了三哥,一楞:“噢?你也来了?”三哥笑道:“我早已来了,本来带了份寿礼,没想到一直等到现在,你再迟来片刻,我就走了。”永璘脸红红的,不知是酒是愧,看了我一眼,我吩咐宫人:“扶皇上进屋休息,准备醒酒汤。”一边请三哥进屋。
永璘靠在躺椅上,我用凉水给他降温,拿过醒酒汤给他喝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稍稍恢复过来。推开了额上的毛巾,坐了起来,望着三哥,笑道:“你的寿礼呢?还不速速献上来!”三哥挑了挑眉,又压下了,进屋捧出一个包裹,打开,是一件金光闪闪的软甲。永璘只瞟了一眼,便笑道:“不错,有劳你。”神色间不甚放在心上。三哥冷冷看着他,道:“这件天蚕丝软甲本是我师父送给我防身的。我又拆了,令人夹以乌金丝,纯金丝,银丝和冰蚕丝,火蚕丝重新织就,光织已花了三年,才织得这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宝甲。”说着,自墙上取下剑,随手砍削,却丝毫不损。永璘神色就才慎重了些。三哥道:“你爱微服,穿了这个在里面,即若有个疏失,也不会有伤损。”我大喜,道:“多谢三哥。”三哥斜眼永璘道:“我送你这个还有个目的,你迟早要亲征,战场上刀箭无眼,稚奴爱你胜于性命,别说你有个闪失,就是受点小伤,只怕她也放我不过,我不愿跟女人争长论短,宁可省点事情保全你,我今儿本是趁兴而来,如今却不无后悔,皇上既不在意,我也很可不必多事了。”说着包好软甲递给我,转身就要离去。我忙拉住他道:“三哥坐一下,我去沏点茶,皇上有点醉了,怕是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呢,你还同他计较?”丢个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吧。自去放好软甲,令人上茶过来。
永璘似乎有点惭愧,我端了茶,亦靠在一边,屋中静了好久,永璘道:“朕今儿过生日,多喝了几杯,让三郎久等了。”三哥笑道:“小妹在席间一吟为皇上寿,我也不能不凑个趣儿,皇上且听。”对我一使眼色,我起身去拿酒,听三哥吟道:
“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佳人当窗弄白日,
弦将手语弹鸣筝。春风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
因出天池泛蓬瀛,楼船蹙沓波浪惊。三千双蛾献歌笑,
挝钟考鼓宫殿倾,万姓聚舞歌太平。我无为,人自宁。
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飘翩下云輧。帝不去,留镐京。
安能为轩辕,独往入窅冥。小臣拜献南山寿,
陛下万古垂鸿名。①
接过我手上酒,递给永璘,永璘看了他许久,缓缓接过,一饮而尽,随即朗笑,握住三哥的手,道:“朕之过,三郎勿怪!”三哥缓缓一笑,点点头。“来,陪朕再饮三百杯。”永璘道,三哥抽出手,道:“天晚了,我要回去了,趁皇上高兴,我想跟皇上说,接小妹回家住阵子,望皇上开恩放释。”我靠在椅背上,微合了眼。
永璘颇为意外,下意识地问:“什么?”三哥道:“皇上答应过我,只要我保得下娘娘母子平安,就可接娘娘回家小住,难道皇上忘了么?”永璘的脸又红了,看来这事是有的。他偷偷看了看我,我装没看见,合目休息。听永璘道:“娘娘身子未恢复,朕本想等她好些再让她回去的。”三哥笑声:“皇上不用担心,我本是个看脉的,现大妹在家刚产子,嫂嫂又有身孕,我本就愁分身乏术呢,现在在一起倒方便照应。”永璘没了借口,转头问我:“稚奴,你看呢?”我淡淡道:“皇上定吧,臣妾也久未见家人了。”三哥道:“说实话,你那对双胞胎,不仅宫中希罕,就算在民间,也是百不有一,娘唠叨好久了,说想见见双外孙呢。”他搬出母亲,永璘素来孝顺,倒不好再说,但显是不情愿,沉吟半晌道:“皇儿还小——”三哥笑道:“有我护驾,皇上还不放心么?”永璘涨红了脸,道:“朕——委实放不下他母子。”三哥微微淡笑:“皇上新宠正欢,小妹这个旧欢也就无所谓了吧,接她回去好生休养,眼不见心不烦,只怕好的还快些。”“原来——你是为她抱不平。”永璘笑起来,恍然的样子。三哥冷笑:“她引狼入室,自作自受,要我打什么抱不平?我不耐烦管别人家事,小妹需人精心照顾,这是做家人的本份,娘娘回家休养,家人自是拱如珍璧,不致冷落的。”永璘道:“只怕宫规……”“我不担心这个,”三哥道:“小妹怀孕你都有办法弄出宫去赏雪,区区宫规在陛下眼里算得了什么?小妹向来只会照顾别人,替别人打算,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把她一个人丢这儿我也委实不放心,就算看在你我的交情份上,放她回去吧,要不然,你就留下来她,看他被人气死了,有人就称心如意了,也省了不少事了。”我低低道:“三哥,别这么说,你提出的那么突然,也得容皇上考虑考虑。”三哥忿然道:“人家都快爬到你头上了,你还替别人着想,别人可有想过你么?你接得人家回来,这些日子人家可有来看过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宫里,连个问候的都没有,这还是刚生了皇子的人呢,以后呢?这后宫中九成宫妃都日夜对你尸祝,巴不得你早死,好得到这个男人,你一双眼睛一双手斗得过她们那么多人么?你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公主还小,你若出了差错,你以为他们能在这后宫活得下去?醒醒吧你。”我沉默,永璘眉皱得紧紧的,不悦地道:“朕又没说过不许,你这么夹枪带棒地做什么?成心不想让朕安心过个生日。”说罢,站起身来拂袖而去。三哥也气的脸发青,指着他的背影道:“你也看见了吧?这才几天啊,居然这个样子,你还算是个有皇子的,改明儿人家还指不定出什么招儿来呢,这条命还不知丢哪儿呢,哼!”说完,也转身走了。我轻轻叹口气,三哥固然无礼,永璘也未免过份,就算不看三哥的面子,多少也应该给我点面子,这样拂袖而去的事还从没有过。看来他是有点变了,我吩咐人:“关宫门!”他们忙去关上宫门,我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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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深宫高楼”句:李白,《乐府春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