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官更是一头雾水，用手点划着杨大憨，道：“唔……你是……哦，真对不住，我还是没想起来，要不你再……提醒提醒？”
杨大憨拍着大腿：“嗨！……都说到这儿份上啦，你都急死俺啦你，你就还要俺咋提醒啊提醒？”
翻译官：“嗨！……你这到底是谁急谁啊你？……要不你就直说了吧，你到底是来接谁的？”
杨大憨：“接俺的二姑奶奶啊！”
翻译官：“你没走差地方吧，你？……你的二姑奶奶是谁？”
杨大憨：“杨二妮啊！”
翻译官：“嗨！……我说你……我说你是傻啊，还是潮啊你？你早就这么直接的和我这么说，不就行了吗？”
杨大憨：“哎？咋就是俺傻呢？早你也没恁么问俺啊？”
翻译官：“得得得得！……你缓一些再和我绕吧，你！也真沉得住气，你！……你大车上都拉的是什么？”
杨大憨往大车的方向看了眼，道：“当然是东西啊！”
翻译官简直是哭笑不得：“行了，你！还有完没了啦？……还是我自己去看吧。”
翻译官翻看了一番大车上的东西，又问杨大憨：“这些东西……你是打算……送给日本人的？”
杨大憨：“哪儿就是俺呢，是俺家大少奶奶让送的！”
翻译官没好气地瞪了杨大憨一眼：“你家大少奶奶也真会办事儿，咋就打发你这样个人儿来了呢？”
杨大憨：“嗳？你这是咋说话呢？俺来就咋啦？”
“等着吧，你！”翻译官甩开杨大憨，朝日本兵用日语道：“误会，误会，各位太君；是个大大的误会！……这个人，他是个良民。他是来慰问太君们的！……等我这就去报告竹内太君！”
日本兵们都松弛下来，有的回军营里去了，有的向着大车前围去。
288
喜鹊拿着两个空碗和镰刀进了屋子。
姜玫和喜鹊娘正在外间屋子里忙着什么。
喜鹊把空碗放在锅台上，道：“娘，俺下地去啦，娘！……马大哥叫你和姜玫姐过去一趟，他有话儿要和你们说。”
喜鹊娘痴了似的看着喜鹊。
喜鹊没再说话，出去走了。
喜鹊娘瞟了姜玫一眼。
姜玫也顿在那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喜鹊的背影。
喜鹊娘：“他……就能和咱说啥呢？”
姜玫：“我哪知道？……可我看他，打那事儿之后，就对咱们一直这么疑神疑鬼的。保不定又要问咱们一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呢！”
喜鹊娘：“俺这心里头，咋就老是恁么不落儿底儿呢！”
姜玫：“要不，咱还是过去看看吧；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啊！”
喜鹊娘撩起衣襟擦了手，向着外面走去。
姜玫跟在喜鹊娘的身后。
289
日军军营大门外。
竹内和团山相跟着出来了。翻译官跟在他们的身后。
大车前，几名日本兵笑嘻嘻地围绕着杨大憨，不时摸摸大车上的猪肉和鸡蛋，向杨大憨伸着大拇指头，用日语道：“你的，良民的，大大的，好！”
杨大憨被日本兵奔脖子搂腰，弄得很是不自在，又不好发作，只好也尴尬地笑着。
竹内径直走到杨大憨的跟前，离着老远就伸出了手。但是杨大憨不知道这是要和他握手，就那么干站着。
竹内到了近前，只好强拉了杨大憨的一只手，拍打着杨大憨的肩膀，用日语面带笑容地道：“你的，慰劳皇军的，值得嘉奖。大日本帝国皇军感谢你的，不会忘记你。希望咱们以后能继续的，礼尚往来！”
杨大憨诧异地看着翻译官：“****娘的，他咋就也不会说个人话呢；都在瞎囔咭个啥呀？”
“中啦！……我说兄弟，你也不要太过分吧？”翻译官喝止住杨大憨，瞥了正在疑惑着的团山一眼，又笑着冲杨大憨道：“……哦，大日本皇军的长官竹内太君说，你来慰劳皇军，很值得表彰。”
杨大憨：“这哪儿就是俺要来慰劳他们，明明儿是俺家的大少奶奶让俺来……”
翻译官撇开杨大憨，向竹内用日语道：“他说，这是他应该做的。他还说，他家的大少奶奶还让他向皇军带好呢！”
“很好，很好！一并的嘉奖！”竹内用日语说着，松开杨大憨的手，走到大车跟前，查看着大车上的东西。
杨大憨也想跟过去，可团山又走上来，向杨大憨略略地一躬身子，用日语道：“你的，养……答……汉，皇军朋友的，大大的。但是你要接二小姐的回去的，不可以的。”
杨大憨又诧异地看着翻译官，刚要开口，翻译官赶紧就先说了话：“哦，团山太君是在夸奖你，是皇军的朋友。但是你要接二小姐回去，这个还不行，二小姐的伤还没有好。”
翻译官说着，又暗暗地掐了杨大憨的手，用中文小声道：“……我说什么来？你别以为他们什么都听不懂！”
杨大憨不理会翻译官，冲着团山伸着脖子，道：“那，那哪成呢？俺大少奶奶和俺大姑奶奶可还都搁家等着呢！”
“你行啦！还是等我慢慢地给你说吧！……你家主人怎么就打发来你个颠三倒四的傻冒儿？”翻译官甩开杨大憨的手，又冲着团山用日语道：“团山太君，他说他们家的大少奶奶和大姑奶奶都很惦念着二小姐，假使不能接回去，也让他务必的去看看二小姐，也好嘱咐二小姐，不要给皇军添太多的麻烦。”
团山思索了一会儿，用日语道：“那好吧，那你让他进来吧。”
团山说着，先行向着军营里面走了去。
“还不快跟着啊，团山太君带你去看二小姐！”翻译官提醒杨大憨道。
“哦，哦！”杨大憨赶紧跟上团山。
翻译官也跟在杨大憨的身边，又道：“可不行再乱说啦！……这个团山太君，可不比别的太君！”
290
山坡上。
已经埋好了四个坟包，葫芦用铁锨挨个坟包拍打着上面的土，其他不多的几个人在向着山下走着。
葫芦拍打好了坟包，扛着铁锨，一声不吭地也向着山下走了去。
蛾子和张浩一直傻愣愣地跪在一旁，山菊和葫芦家站在他们的两边。
见葫芦走了，蛾子拉着张浩，向着葫芦的背影磕了个头。
山菊：“也行了，三嫂，你快起来吧。”
葫芦家的也上前，拉起了张浩。
蛾子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又拿了一些冥纸，划火点着，走到坟包前，挨个坟包地转着，干巴巴地道：“你们……都安心了吧？都在那边，好好的过吧。别再踢门弄瓦的，也做个本分的人。……没人来给你们送钱，俺蛾子逢年过节的，就自格儿来。你们……就不要再去劳烦别人啦；……哥四个儿，就好好的过吧！”
蛾子手里的冥纸就要烧完了，她使劲地向上一扬，扔向了空中。
张浩又拿过一些来，想要就着落下来的火再点上。
蛾子道：“行了，浩！留一些，咱去告诉祖上。”
蛾子说着，挎起了放在一边的大筐，向着不远处的张家祖坟走了去。
“唉！……就也难得了三嫂的这儿份心啊！”山菊和葫芦家的对视了一眼，两人远远地跟在蛾子的身后。
张浩抱着一迭冥纸，已经追上了蛾子。
291
日军军营医疗室内。
“俺哥还好吗？俺姐和俺弟，都还好吗，大憨？”坐在病床上的杨二妮拉着杨大憨的手，连连地发问。
团山和翻译官在一旁看着。
杨大憨：“还好，还好。……大少奶奶也来家啦，都好。”
杨二妮：“真的？你是说，俺嫂子他过门儿了吗？……太好啦，太好啦！”
杨大憨：“就是……少东家他还没有回来。”
杨二妮又嘟起了嘴，着急道：“那他……就跑哪儿去了呢？他一直都没来家吗？”
杨大憨：“是呢。四邻五乡的，俺也都找过啦，可都说是，谁儿也没看见。”
杨二妮不吱声了，两手捧着自己的脸，把下颏顶在支起来的好腿上，嘟着嘴一会儿，担忧地道：“那他……不会是……也叫张家的……给打死了吧？”
说着，杨二妮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团山一把捩住杨大憨肩头的衣服，用日语发怒道：“你的，什么事情的，惹二小姐的不高兴？”
“嗳，嗳嗳，太君，太君，……他们，他们是在说，家常儿的事情，家常儿的事情！”翻译官赶紧拉住团山的手，解释道。
杨二妮也不满地道：“你干嘛呀，瞎咕噜叔叔？”
团山疑惑地松了手。
“你别理他，大憨；他就知道……瞎咕噜！”杨二妮又安慰杨大憨道，“……你再和俺说点儿别的事情吧，大憨。俺都想死你们啦，可俺的腿……又走不了，回不了家。”
杨大憨不忿地撩了团山一眼，冲杨二妮道：“哼！撒啥臆症儿吗？……别个，俺也不知道你都想听啥？……哦，俺这儿，还给你带了东西！”
杨大憨说着，突然想起来，向着衣兜里掏去。等他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他曾经在村街上抢回来的杨二妮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已经出现在他的手心上。
“哎呀，这儿是俺最喜欢的；你是从哪儿找到的？……俺还让瞎咕噜叔叔去家里给俺取过呢，都没找到！”
团山也睁大了眼睛，似乎就要上前去把“红山女神”玉像抢过来的样子。
翻译官略显惊异地暗中盯着团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杨大憨并没有注意到团山的举动，冲杨二妮道：“是东家出殡那天，被人偷去啦，俺又给夺了回来。……俺就知道，这儿是你最稀罕的东西。”
杨二妮：“是啊是啊，这儿还是俺爹从大老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呢；他一下子带回来好多好多，可俺偏偏就最喜欢这儿件！”
团山咽着口水，禁不住上前打断了杨二妮和杨大憨的对话，用日语道：“唔！养……答……汉，你的，该走了的。二小姐的，需要休息！”
杨二妮看着团山一会儿，目光转向翻译官：“他又在瞎咕噜啥呀？……啥叫‘养答汉’呢？……是杨大憨！”
翻译官瞥了眼团山，冲着杨二妮道：“哦，二小姐，他是说，杨大憨该离开啦，你需要休息！”
杨二妮：“可俺还有好多的话儿还没和大憨说呢，俺不让他走！”
翻译官：“这个……恐怕是不行吧？”
翻译官回头又看着团山。
果然，还没等翻译官把杨二妮的话翻译给他听，团山就用日语强硬地道，并向外驱赶着杨大憨：“你的，离开的，快快的！”
“哎，哎！……你这儿是干啥呀？俺的话，还没和二小姐说完呢！”杨大憨向回挣扎着。
“大憨，大憨，你不要走！不要走！”杨二妮也在病床上叫着。
但是，杨大憨还是在团山的推搡之下，走出了病房去。
292
供果摆放在地上，供果前燃着香，香的烟雾在袅袅地飘荡着。
张家偌大的坟茔前，蛾子和张浩渺小地跪着。
山菊和葫芦家的，远远地站在一旁，静默地看着。
蛾子嘴唇抽动着，良久，像是喊一般地道：“张家的……先人们！你们不孝的孙子，他们找你们去啦！……他们入不了祖坟，不能去你们的身边尽孝，可你们，还是要管着他们，好好的……说给他们，别再让他们缺德作损，再毁了他们那边的家！……俺蛾子，代表张家的后人，给你们磕头啦！”
蛾子深深地一个头猛地磕下去。
张浩也跟着磕下头去，抬起来时，见蛾子还没有抬起头来，便又把头扎在地上，侧脸看着蛾子。
但只见蛾子垂着的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张家宗祖的石碑静静地耸立着。
一阵劲风刮过，各个坟头上荒草扑簌簌地颤动着。
远远地看去，张家的祖坟前，一片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