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
毛驴出了树林。
杨俊不等毛驴停住,就跳下来,向着一处山洼里跑去。
喜鹊爹的坟出现在面前。
坟头前,一堆刚刚烧过的冥纸,还在冒着缕缕的青烟。
杨俊顿在那里,原地转着圈子,朝四周看着:“他婶子?……他婶子?……他婶子?!”
杨俊渐渐地走开去,寻找着。
良久,杨俊忽然感到一片树林中,有一条人影晃动了一下,便赶紧的跑过去。
果然,是喜鹊娘正吊在一棵树上。
“哎呀,你咋就果真干出了这儿事儿来呢?”杨俊拍了下大腿,赶紧上前,把喜鹊娘的身体托起来,又费力地倒出一只手来,向上够着,解脱喜鹊娘脖子上的绳子。
喜鹊娘的身体落了地。
杨俊紧着掐住喜鹊娘的人中。
有许久,不见喜鹊娘醒来,杨俊又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喜鹊娘的嘴唇边上听着。然后,犹豫着,把喜鹊娘的嘴捏开,吸了一大口的空气,朝着喜鹊娘的嘴里吹去。
杨俊想尽一切办法地折腾着。又过了好大的一会儿,喜鹊娘才渐渐地有了呼吸。杨俊也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嘘着。
喜鹊娘渐渐地缓醒过来。目光迟滞地看见杨俊,意识到是杨俊救下了自己,禁不住呜呜滔滔地哭了起来。
杨俊喘匀了气,蹲起来,掏出烟袋,向烟袋锅里装着烟:“唉,你呀你!你就叫俺咋说你好呢?……你要是真死啦,你倒是妥心静儿去啦;可你就扔下那半大个孩子,可咋整?……俺是诚实的不待见你!”
喜鹊娘怔了下,然后啜泣着。
杨俊叭哒叭哒地抽着烟袋。
毛驴在远处啃着青草。
一锅烟抽完了,杨俊在石头上磕打去烟锅里的烟灰,站起来,道:“也算啦!你要是打算着活呢,就跟着俺走,俺送你回家;要是还想着死,那俺也不再拦挡着你!……扯他妈个蛋,俺这儿还等着去县城里有事儿呢!”
看着杨俊走远了,喜鹊娘也站了起来,迈着碎步,追着杨俊走去。
杨俊到了毛驴前,扯了缰绳,回头见喜鹊娘跟了上来,松了口气:“嗳,你这儿就对了嘛!人活着,压根儿就是很不容易的事儿,哪能说死就死了呢?……你也放心吧,咱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俺呢,也说到哪儿就做到哪儿;就冲你对你男人的这儿个劲儿,你就等着吧,俺就准保的,给你报了这儿个仇!……他奶奶的个小日本,也敢来冲俺较劲?!”
杨俊将喜鹊娘扶上毛驴,在前面牵着毛驴,一路向前走着,说着。
329
一辆军用摩托车载着团山和翻译官,进了村子,顺着村街颠簸着,来到杨俊家的大门口,停下。
团山手里拎着一瓶清酒和一个装着寿司的大盒子,从摩托车上下来。
翻译官也下了车,给团山让着路,向着杨俊家的院子里走去。
摩托车则拐了一个弯,掉了头,停在一边,驾车的日本兵拿了大枪,站在杨俊家的大门口。
团山和翻译官进了院子,翻译官冲着穿堂屋里面的正房喊道:“有人吗?……杨先生在家吗?”
“来啦!是哪个?”杨俊叼着烟袋,手里抻平着一件毛皮,从正房里出来。看见是团山和翻译官,禁不住一怔。
翻译官又向里走了几步,道:“杨先生,团山太君来看你啦;要和你交个朋友!”
杨俊把毛皮松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取下嘴里的烟袋:“扯他妈个蛋,俺哪儿交得起他这儿个朋友呢?”
翻译官:“杨先生,你还是别让我为难吧?”
杨俊:“那好吧,你就和他说,俺不欢迎也得欢迎,就到客房里去吧!”
杨俊说着,又喊了杨大妮出来:“……大妮!来给俺把这儿张皮子拿屋去。”
杨大妮应声出来,杨俊又低声嘱咐道:“……就小心的搁屋子呆着,招呼好弟弟妹妹,没啥事儿别出来。”
做完了这一切,杨俊才应承地笑着,向着团山走过来:“哎呦,团山太君,你大老远地来啦,可让俺咋招呼你?……请请请,请到客房里坐。……葫芦家的!……给俺和太君泡上壶好茶来!”
翻译官一边给团山翻译着,陪着杨俊,引领着团山进了客房。
“请请请请,请坐,随便坐!”客房里,杨俊向团山示意着。
翻译官用日语向团山道:“杨先生请你坐。”
“很好,很好!”团山用日语道,两手扎撒着,展示着清酒和寿司,用日语问翻译官,道:“……这儿个的,放在哪里的?”
翻译官冲杨俊道:“哦,团山太君问,这清酒和寿司,放在哪里?……这是他专门的带来,要和你交朋友用的。”
杨俊:“那还用问吗?就搁炕桌上吧,他不是还要吃呢吗?”
翻译官感到很别扭,扭头却笑着冲团山用日语道:“杨先生说,他很愿意和您一起享用,就先放到桌子上吧!”
团山听了,眉开眼笑,连用手势示意着,用日语道:“很好!很好!杨先生的,良民大大的,好人大大的!”
葫芦家的这时送茶水进来,看见团山正要把寿司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到炕桌上,连忙把茶壶放在炕桌上,冲团山摆着手道:“不可以,不可以。等俺就去找个盘子来。”
葫芦家的急匆匆地出去了。
团山一头雾水,看着翻译官。
杨俊听见院子里传来杨福头的哭声,想要出去过问一下,走到门口又回来,顾自到柜子上找着什么。
翻译官用日语冲团山道:“哦,她是说,这个的,不可以就这么放在桌子上;他去给你找盘子了。”
团山又高兴地用日语道:“杨先生家的人,都很有礼貌的!”
杨俊一直在柜子上向掸瓶里掏着什么,这时候终于掏出来了,是一个玉猪龙。他刚想要向外走去,却看见杨二妮正把门帘抻开了一道缝,向屋子里看着,便冲杨二妮摆了摆手,道:“去,就把这儿个拿给你弟弟去玩儿去,好好的哄着他别哭。”
杨二妮进了屋子,接了玉猪龙,又朝着团山看了眼,道:“他在瞎咕噜些啥呀?”
杨俊刚磕去烟锅里的烟灰,又向烟锅里装着旱烟,道:“去!……去去去!小孩子家,大人说话,你别插话儿,也别打听。”
团山却突然向着杨二妮走去,一边用日语道:“喔!……这儿个的,好漂亮的!”
杨俊不明白地看着翻译官。
翻译官一时也没闹明白,道:“他是在说孩子吧,……挺漂亮?”
但只见团山却蹲下身子,生怕碰坏了似的,用双手捧着玉猪龙,如醉如痴。
杨俊诧异地看着翻译官:“怎么着?他还好喜儿这儿个?……俺还真没看出来呢;……俺说呢,那儿天搁他那块儿,他咋就愣神儿俺的烟袋坠子,俺还以为他是贪馋俺的旱烟儿呢!……就去吧,二妮,别搁这儿耽搁着!”
正巧葫芦家也拿着盘子进来,借着撩门帘躲闪的机会,杨二妮走了。
团山爱惜不已,转身又看到了杨俊的烟袋坠子,马上又笑嘻嘻地想要伸手去摸。
杨俊赶忙道:“请请请,团山太君,您请坐!”
翻译官向团山翻译了杨俊的话。团山只好又打住,规规矩矩地在板凳上坐下来。可是,刚刚坐下,还没等杨俊落座,团山就又站起来,走到炕沿前,伸手从炕桌上的盘子里抓起一块寿司,转身朝着杨俊递去,用日语道:“你的,吃,吃!朋友的,喝酒,喝酒。”
“杨先生,既然是朋友啦,请您先吃口寿司。然后,喝酒!”翻译官机械地翻译着。
杨俊没提防团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先还躲闪着,渐渐地,咧着嘴笑了,伸手接过来寿司,张口就咬了一大口:“好,俺吃,俺吃!……嗯,好吃,好吃,好吃!”
翻译官用日语冲团山道:“杨先生说,好吃!”
团山愈发的高兴,又从清酒的瓶子上取下酒盅,倒满了一杯,自己一扬脖子喝了,然后又倒了一盅,冲着杨俊递去,用日语道:“你的,喝了的!”
没等翻译官翻译,杨俊就接过酒盅,一扬脖子喝了下去,然后,将酒盅的杯口对着团山,道:“这儿回可以了吧?……扯你妈个蛋的!”
团山也没等翻译官翻译,立即向杨俊竖起了大拇指头,用日语道:“很好!你的,朋友的,大大的!……咱们的,接着的喝!”
团山把酒盅放在炕桌上,又倒满了酒,抓了一块寿司向自己的嘴里塞着,大口地咀嚼着。
杨俊把烟袋叼在嘴上,拿起火柴来点烟。
烟袋坠子摇晃着。
团山渐渐地停止了咀嚼,目光又盯在了烟袋的坠子上。
杨俊发现了团山变化,开始警觉起来。
果然,团山开了口,用日语道:“杨先生的,朋友的,我可不可以,向你要一件东西的?”
杨俊不懂,目光渐渐地转向翻译官。
翻译官也颇感诧异,一边看着团山,向杨俊翻译道:“他说,既然是朋友了,他可不可以向你,要一件东西?”
杨俊:“你就和他说,那要看是要啥东西?出卖祖宗的东西,打死俺,也不行!”
翻译官用日语向团山道:“杨先生问你想要什么东西?”
团山一边用手指着,用日语道:“他的那个,冒烟的东西,上面的,摇晃着的东西!”
“他,他好像是,看中了你的,烟袋坠子了吧?”翻译官向杨俊道。
杨俊下意识地瞄了眼烟袋坠子:“他要俺的烟袋坠子……做啥?……这儿可是咱中国独有的东西,要送,也该送给礼仪之邦!……呕!”
杨俊忽然猫了腰,干呕着。
团山和翻译官一下子都怔住了。
团山用日语道:“他的,怎么了的?”
翻译官也关切地给杨俊拍打着后背,道:“你怎么啦,杨先生?”
杨俊:“俺……好像是……吃……坏了……肚子!……呕!”
翻译官用日语向团山道:“杨先生说,他好像是吃坏了肚子!”
团山向盘子里的寿司看着,诧异了半晌,用日语道:“不会的吧?我的,也吃了的,怎么没有反应的?”
翻译官:“团山太君说,不会吧,他也吃了,怎么就没反应呢?”
杨俊:“他的肠子,咋能和俺的相比?……呕!……你就和他恁么说,……说!”
翻译官犹豫着,不敢和团山说。
杨俊又直起腰来,喊道:“葫芦家的!……葫芦家的!”
“嗳,嗳!来啦,来啦,来啦!……啥事儿啊,东家?”葫芦家小跑着,迈着碎步进来,问道。
杨俊指着炕桌上的寿司道:“去!你就把这儿东西拿出去,喂猪!……俺就说吗,咱吃不得他们的东西!……扯他妈个蛋的,快拿出去,快呀!”
葫芦家的瞥着团山,小心翼翼地端起盘子,向外走了去。
翻译官把目光从走去的葫芦家的身上转向杨俊,有些反感地看着杨俊的忸怩作态;渐渐地,又把目光看向团山。
团山先还诧异着,继而,变得很下不来台,很生气的样子。
翻译官禁不住有些地担心。
330
杨俊家的客房里。
杨俊的做派,让团山很下不来台,一时变得很生气。
翻译官不免有些担心团山会弄出什么事情来。
良久,但只见团山,忽地向杨俊立正站好,微躬了一下身子,用日语道:“很抱歉的,杨先生;告辞了!”
说罢,团山向外走了去。
翻译官又看了杨俊一眼。
杨俊还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忸怩作态,略抬起手,摆着。
翻译官跟在团山的后面,走了出去。
团山和翻译官从杨俊家的院子里出来。
站在大门口的日本兵立即立正,小跑向摩托车,在驾驶的位置上坐好,等待着。
团山气呼呼地上了摩托车;翻译官也跟着上了摩托车。
团山用日语道:“回去的,把库房里的寿司的,统统的扔掉的干活;也要立即的,给大本营打电报的,让他们保证军需的质量的!”
“哈依!”日本兵答应一声,发动了摩托车,驾驶着摩托车顺着村街走去。
331
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瘦高日本兵悠闲地坐在一处山崖前的杏树杈上,怀里抱着大枪,一边摘着杏子吃,一边看着山崖下。
山崖下,团山等几名日本兵正在崖壁上勘察着什么。
山间小道上。
杨俊骑着毛驴,打着瞌睡一路走来。
毛驴忽然喷了个响鼻,惊醒了杨俊。
杨俊向四周看了看,伸了个懒腰,胳膊刚想落下来,就看见了什么。
杨俊猫低了身子,带住毛驴。
渐渐地,杨俊下了毛驴,拉着毛驴向着不远处的一片树丛中走去。
瘦高日本兵坐在杏树杈上还在吃着杏子,并没有发现周围异样的动静。
草丛中,杨俊露出头来向瘦高日本兵窥探着。
远处,团山等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用放大镜仔细地查看着。
一条蛇在杨俊的身边爬过。
杨俊愕然了一下,向四周寻看着,发现有一根儿枯树枝正卧在草丛中,便一边窥探着瘦高日本兵,一边爬过去,把枯树枝抓在手里,回头用枯树枝把已经爬远了的蛇够回来,让它不离枯树枝的左右,渐渐地向着瘦高日本兵爬去。
瘦高日本兵又在够树上的杏子。
杨俊用枯树枝挑起蛇,向着瘦高日本兵抛去。
蛇落在瘦高日本兵上方的树枝上,又垂落下来,搭在瘦高日本兵的手臂上。瘦高日本兵先是被吓得僵住,继而,用日语哇啦哇啦地叫着:“蛇!蛇……”
就在瘦高日本兵想要摆脱蛇的时候,他脚下的树枝忽然断裂,他从树上摔下来,继而又踩翻了脚下的石头,他整个的人,连同那条蛇一起,向着山崖下落去,并发出了慎人的惨叫声。
山崖下正在工作着的团山等,听见山崖上瘦高日本兵发出的怪叫,都在诧异地向上看着。
蓦地,瘦高日本兵从山崖上摔下来,他们都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随着“扑嗵”一声闷响,瘦高日本兵摔落在山崖下,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污黑的血也渐渐地从他的口中浸出来。
几名胆大的日本兵赶紧上前查看,团山也分开众日本兵上前查看,继而又向山崖上望着,接着,急匆匆地绕道向着山崖上爬去。
332
山崖上。
躲在暗处的杨俊也在巴望着山崖下的情况。
见团山等绕道向着山崖上爬来,杨俊又探头向下看了眼。
居高临下,可以看见瘦高日本兵死得很惨的样子。
杨俊赶紧向后退着,隐了去。
不久,团山等到了山崖前,原先瘦高日本兵呆过的地方。
一名跟上来的日本兵眼尖,发现了瘦高日本兵挂落在杏树枝桠上的大枪,拿起来,递给团山。
团山接过大枪,疑惑了一番,又向四处寻看着,想要发现什么线索似的。但寻看的结果并不能令他满意。
就在这时,山崖下传来日本兵用日语的惊叫声:“蛇!蛇!”
团山探头向着山崖下望去。
但见瘦高日本兵的尸体前,两名日本兵恐惧地躲闪着,一名胆大的日本兵用刺刀从瘦高日本兵的尸体上,把一条还在爬动着的蛇挑了起来。
团山倏地转身,警惕地又向四周看了良久,然后颓丧地向着山下走去;其他的日本兵东瞧西望地跟在他的后面。
远处,毛驴被拴在一棵树上,够吃着地上的杂草。
杨俊从树林中警觉地出来,朝着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扑打扑打身上的土,回手解下毛驴,牵着走了一段路,走到一条小道上,骑了上去,顺着小道向前走着,仍不时的向四周寻看着。
蓦地,杨俊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带住毛驴,犹豫着。良久,他掉转了驴头,向回走了去。
333
山坡上的田地里。
喜鹊娘正在疲乏地干着农活。喜鹊跟在她的身后,一边也干着农活,一边玩儿着。
天气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喜鹊娘朝天上的太阳瞄了一眼,撩起衣襟来,擦着脸上的汗水,回头冲喜鹊道:“喜鹊,热吗?……去树阴凉下歇着吧!”
喜鹊也看了看天儿,道:“俺不热,娘。”
喜鹊娘不再管喜鹊,又疲乏地干起了活计。
远处,传来了一声咳嗽声。
喜鹊娘艮迟了一下,听出了是杨俊的声音,便停了活计,就那么专心地朝咳嗽声响起的地方望着,等待着。
杨俊骑着毛驴,徐徐地走了出来,远远地也看见了喜鹊娘,便向后望了眼,两腿一夹毛驴,紧走了几步,到喜鹊娘的地边上,从毛驴上跳下来,又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冲着喜鹊娘道:“这儿大热的天儿,你们娘俩儿也没歇歇老爷儿?……走吧,甭干啦,跟俺去县城里吃馆子!”
喜鹊娘:“没事儿,俺们不热。这儿时候多挠插儿两下,上秋儿也好多收成两把。……就啥事儿啊,要去吃馆子?”
杨俊:“你就跟着俺走得啦,问恁么多干啥?”
喜鹊娘:“可是俺……怕给你丢了深沉儿!”
杨俊:“哪儿就有恁么多的讲究儿!让你去你就去得啦!……喜鹊,就快过来,上驴。你跟着俺走啦,你娘就跟着啦!”
喜鹊娘:“那好吧。可俺也得家去……换身儿衣裳啊?”
杨俊叼起了烟袋,正要划火柴点着:“去吧!俺陪着你去。”
喜鹊娘从田地里走出来,很不习惯地在前面走着。
杨俊把喜鹊抱上毛驴,倒背着手,牵了驴的缰绳,跟在喜鹊娘的身后。
334
县城里龙城酒家。
喜鹊娘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眼神中流露出好多的不自然、不习惯:“够……够了,够了,……点恁么多,吃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