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地上抽着烟的杨大憨站起来“那，那……那俺呢，大少奶奶？”
周凤兰头也不回地道：“你呢，我还是想让你去一趟日本人的兵营，看看能不能把二姑奶子给接回来。可又怕你……再给我拉回来一些没用的东西。所以呢，你……还是等等吧，就等着我再去和姐姐商量商量。”
“俺，可俺……”杨大憨讷讷着，又蹲了下去。
周凤兰感觉到杨大憨没有跟上来，便停住，回头道：“怎么呢？你自己还保不了准儿？”
杨大憨又站起来，张口结舌地看着周凤兰。
周凤兰向着杨大憨的跟前走了两步，道：“事情呢，也是有些难办。可你就不能讲究点儿策略吗？……咱们不想结交他日本人，也不想招惹他。要不是二姑奶子在他们的手里，时间长了怕有什么变故，咱又何苦地一趟又一趟地去奉承他呢？……所以啊，你去了，就得掌握住不卑不亢这个火候；至于二姑奶子呢吗，你也不要再给她带什么东西了，你就是带，没准儿反倒给她添了意外的风险；你懂了吗？”
杨大憨：“俺……那俺就再去试试吧。”
杨大憨愈要向外走去。
周凤兰又道：“那好吧，我说话也可能是重了点儿，可你也得琢磨，知道吗，大憨？……你去吧，就骑着毛驴去。”
杨大憨：“不地啦，大少奶奶；俺走着去就行。”
周凤兰向外送着杨大憨：“唉！你呀！怎么就还不明白呢？……你骑了驴去，那也是咱的深沉。……这办事儿呢，该大气的时候就得大气，该俭省着的时候呢，也不能把手指头缝儿留得太大。……我们杨家，日子还没到过不下去的时候，让你骑着毛驴去一趟镇子里，也不是我心疼你，就是要让人也看一看，尤其是日本人，也不敢薄瞧了你，知道了吗？”
杨大憨摸着脑袋：“哦，俺，俺咋就没想到呢？……那你回吧，大少奶奶；俺就骑着毛驴去！”
杨大憨不等周凤兰再说什么，转过影壁墙去，走了。
周凤兰依旧还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地向回走了去。
372
村街上。
碌碡爹从西村口进了村子，迈着外八字步，一踮一踮地向前疾走着，似乎已经被气得鼓鼓的。
村街两旁有几个人，纳闷地看着碌碡爹。
杨俊家的大门前。
杨大憨从跨院里牵出毛驴，在村街上鼓弄了一会儿，跳着高地骑上去，回手一拍驴屁股，走了去。刚走了不几步远，一个肩上扛着犁杖回头看着什么的农人，听见声响，猛回头，看见了杨大憨骑着毛驴过来，赶紧闪向一旁。
农人诧异道：“哎！……俺说大憨，你咋也骑上驴啦？”
杨大憨头也不回，得意道：“俺愿意！……你管得着吗？”
“嘁！……还扬冒儿起来啦？！”农人一边嘀咕着离去。
杨大憨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了东村口。
373
村街上。
老远的，就看见碌碡爹已经走过了杨俊家的大门口。
碌碡爹突然的刹住步子，又向回走到杨俊家的大门口，用文明棍敲打着大门，扯着鸭子似的嗓子喊道：“杨大妮，你给俺出来，出来！……他姥姥的亲娘舅外甥的小姨子的，你气死俺啦，气死俺啦！”
村街上立即就围过来好多的看热闹的人。
碌碡爹更加不可一世：“……这儿还没过门儿去，你就想骑在俺的头上，你也不打听打听，俺怕过哪个？……你的眼里，就还有俺这儿个爹吗？”
杨福头从院子里跑出来，站在大门口看了会儿，又回去。
接着，周凤兰和杨大妮一前一后的出来。
杨大妮见了碌碡爹，吃了一惊的样子，想要扭身回去，又顿住，看着碌碡爹，声音弱弱地道：“爹，你……这儿是……要做啥呀？”
碌碡爹：“做啥，就还用俺说吗？……俺就问你，你到了是谁儿家的人？胳膊肘往外拐？这儿你要是过了门儿去，就你恁么泼米撒面的，俺立马儿的就叫人，打死你，打死你！”
周凤兰睃着目光，看着碌碡爹。
“爹，你咋就恁么说俺呢？”杨大妮又被气哭了。
碌碡爹：“俺恁样说你又咋？你就让恁些干活的说说，俺让俺的儿子给你说，让你朝家里头要一百亩地，一千块现大洋，完后俺就接你过了门儿去。你冲啥，就左右的拦挡着？你爹他都死了他个姥姥的亲娘舅外甥的小姨子的逑的了，他恁们老多的地，恁么老多的现大洋，你是要给哪个野种儿留着？……唵？”
众人中起了一阵儿骚动，有人不乐意听了，道：“哎！俺说，你还会说句人话不？……你咋就恁么埋汰杨先生呢？那可是你的亲家儿啊？”
碌碡爹立马儿又冲着那个人去：“你给俺死你姥姥的亲娘舅外甥的小姨子的一边儿去！……俺这儿裤兜子里嘣家雀儿，就干你的啥事儿？”
“大憨呢？大憨去哪儿啦？……这儿种人，也就欠大憨那样的收拾他！”人群中又有人道。
“还找大憨干啥？……都起开。就让俺来看看他到底是啥隔路的种儿！”人群中一年壮的小伙子分开众人，站了出来。
碌碡爹有些慌了神儿，又冲着杨大妮撒气道：“大妮！……你还愣怔着个啥？……你倒是也说句话呀？难不成，你就还要看着恁些王八羔子们把俺打死吗？”
“打！打死他个老王八种！”人们都被激怒了，呼啦一下就要涌上来。
“哎……别，别别别，要打，就也先看看……大少奶奶……”有人赶紧拦挡着。
人们都介意地看着周凤兰，停在那里，期待着周凤兰发话。
碌碡爹赶紧向着杨大妮的身边靠去。
杨大妮欲说还休，转身捂着脸跑进院子去了。
碌碡爹六神无主似的又看着周凤兰：“你，你你……你说！……你就立马儿的给俺说句话儿！”
周凤兰乜斜着碌碡爹，不说话。
人群又有些骚动，有人道：“打！就甭留着他！……人家娶媳妇聘姑娘，都是女的朝男的要彩礼，他有脸来朝杨先生家要，大姑奶奶要是外搭儿才能过门去，咱们这儿个庄子还丢不起这儿个人呢！”
碌碡爹更向着周凤兰的身后躲了去。
愤怒的农人们好一阵子混乱，为首的几个年轻人跃跃欲试，想要绕开周凤兰向着碌碡爹动武。
周凤兰鄙视着碌碡爹好大一阵子，感觉到再不说话碌碡爹可能真的要遭殃，这才朝众人向下压了压了手，道：“各位乡邻，都……给我一个面子吧；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是我们杨家的亲家……不是？”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周凤兰又转向碌碡爹：“……你……知道我是谁？”
碌碡爹：“你，你你……不是杨家的大……少奶奶吗？”
周凤兰目光炯炯地盯着碌碡爹：“不错，我……正是！……亲家儿！”
碌碡爹听着周凤兰的语调异样，又挑礼道：“你，你咋就恁样的叫俺？……唵？就还有没有点儿长幼尊卑啦？”
“是么，长幼尊卑？”周凤兰缓缓地挪动着，继续道：“……是啊，论说呢，我是该叫你一声大伯。……可是，我又替你想呢，……我的公公他已经不在了，你大老远儿的来啦，又是扑着谁呢？……要说是扑着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她是你们家的人，这是她的娘家，娘家里，也总得有个人接待你吧；你说，是么？”
碌碡爹脸上挂不住，又道：“你，你才几岁呀你，一个小孩伢子，就……就也敢跟俺卖老？”
周凤兰装作语塞了一会儿，又不紧不慢地道：“是呀，我这萝卜呢，也是小了点儿。可也是没法儿啊，我的公公没的早，福来呢又没在家，弟弟呢，还小；我不把这门石顶起来，你又哪有这门子好亲戚呢？你说……对吗？”
碌碡爹蔫了：“你，你你，你先给俺整口水喝！”
周凤兰：“那……咱们俩，是该论亲家呢，还是该论叔侄呢？”
这回轮到碌碡爹语塞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哑口无言。
人群中有人道：“论叔侄，少东家屋里的！”
有人附和道：“对，和他论叔侄，大少奶奶；你关起门儿来过你自格儿的日子，甭理他！他要是敢动你家的东西，你就拿起洋炮来揍他！”
碌碡爹像是斗败了的公鸡，扬着脖子，被噎得“哏哏”地老是缓气。
“你看呢，咱到底是论亲家……还是论叔侄？”周凤兰歪着头看着碌碡爹。
碌碡爹扬着脖子“哏哏”了半晌也答不上来，颓丧地垂下头，扭过了身去。
周凤兰笑了笑，转身又朝众人摆了摆手，道：“众位乡邻，你们盼着杨家好，我周凤兰……谢谢啦！……各位，也都去忙去吧；改天，来家里头做客。”
多数众人散了去。有些还在看着碌碡爹的热闹。
周凤兰含笑挽了碌碡爹的胳膊，道：“……大伯，我呢，性子有些不太好，你也别在意。……走吧，咱进屋去坐下来唠，……好亲家都做成了，有啥事儿还不可以商量呢？……你说，是么？”
碌碡爹面子上很不光彩地跟着周凤兰走进了院子去。
374
张晋家的院子里。
张发财扛着镐头，向着大门口走着。
蛾子从杏的屋子里被烟呛得咳嗽着追出来：“……他四叔！……他四叔！你这儿是又要做啥去？你先等会儿再走！……那个他四婶都那样了，你也不管了吗？你先帮着熬熬药，等俺就去看看爹去！”
停住的张发财没有吱声，转身又要离去。
“嗳，他四叔！……俺这儿，和你说话呢！”蛾子上前薅住张发财胳膊。
张发财挣扎着，甩脱开蛾子的手：“你拦挡着俺揍啥？……你们答应给杨家的钱，就你们想辙儿去呀？”
蛾子惊怵地又一把拉住张发财：“你要去做啥？……俺不让去！……难道你们把这儿个家折腾得还不够惨吗？就非要给整绝户了才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