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娘又叹了口气,也进窑洞去了。
565
喜鹊家的窑洞里。
“马同志,俺回……”杨大憨进了窑洞,喜悦地想向马华报告。却看见马华正襟危坐在炕桌旁,不由得又把下半句话噎了回去。
跟进来的姜玫和喜鹊娘突然看见马华很严肃的样子,也都紧张起来。
“你坐啊,大憨哥!”姜玫略一犹豫,拥开杨大憨,不管不顾地一屁股挨着马华坐在炕沿边上,用肩膀拱了下马华,又道:“……哎,你就怎么啦,好像大憨哥欠了你八百吊钱似的?别那么一本正经的好不好?”
“你严肃点儿!”马华瞥着姜玫,向里挪了挪。
姜玫刚想嘟了嘴生气,又看见杨大憨斜挎在肩上的盒子枪,马上站了起来:“哎呀,你看大憨哥,还把咱的枪给弄上枪套啦?……快给我看看?你怎么就明着背来了呢?”
杨大憨躲闪着:“没。不是,不是,……是日本人新给俺的枪。”
喜鹊娘也这才发现杨大憨的变化:“那……咱的枪呢?”
“咱……的枪,搁……这儿呢!”杨大憨一边瞥着马华,磨蹭着从怀里掏出了喜鹊娘的枪,“……可就是……不能使了吧?”
喜鹊娘上前要拿杨大憨手里的枪:“就咋弄的?……快给俺看看?”
“就先让我看!”姜玫急着从还没离开杨大憨的手里、已经抓在喜鹊娘的手里,抢似的拿过了枪。
姜玫二话不说,稍稍掉转了一下身子,借着窑洞口透进来的明亮的阳光,就想拉开枪栓,可是,怎么拉也拉不动:“你干嘛呀你?怎么就弄成这样啦你?这枪有多好用,多珍贵,你知道吗你?”
看着姜玫急了,马华在炕上向着姜玫掂量着的枪伸着脖子巴望了一眼,道:“是不是弄上灯油,涩住啦?”
杨大憨不敢看着马华:“俺……当时一着急,就……倒进去……一灯碗!”
姜玫更加急了,心疼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你、你你,你明知道这枪怕灯油你还往里倒,你成心要毁了这枪你”
“可是,俺……”杨大憨有嘴说不清。
“你就是成心,你!”姜玫跺着脚,抹着眼睛,向外跑去。
“你站住!……你回来你!”马华厉声道,“……按着我们的组织和纪律规定,在紧急或是最后的时刻,一定要毁掉武器,你知不知道你!”
但是姜玫已经跑走了。
“嗳,玫子!……俺去看看!”喜鹊娘略一犹豫,也跑了出去。
566
喜鹊家的窑洞里。
只剩下了马华和杨大憨两个人。
马华先还板着脸不说话。
杨大憨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低着头站在那里。
马华清了清嗓子,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依旧板着脸,道:“你坐吧,杨大憨同志;我们好好的谈一谈!”
杨大憨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谨慎得有些胆怯地在炕沿边上坐下来。
马华不看着杨大憨,目光盯着炕桌的桌面,仿佛那上面有个本子似的,道:“你知道你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吗?……无组织无纪律!……我们刚刚的团结在一起,你就干了这么一件事。……还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侥幸中的再侥幸,你没有被鬼子打死,也没有连累到群众。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为了你的一时痛快,有可能就毁了我们刚刚在这个地区建立起来的抗日的萌芽?……还有可能给我们的群众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日本鬼子,是没有理性的,你知道吗,你想过吗?你知道你犯了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吗?”
杨大憨似懂非懂地抬起头来,看着马华。
567
喜鹊家的屋子里。
姜玫斜坐在炕沿上,一边抽泣着,一边拆卸着盒子枪。
喜鹊娘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喘,僵着脖子看着。
姜玫使劲地向外拽着一节弹簧,弹簧一下子缩了回去,夹住了姜玫的手。姜玫条件反射地松开整个枪支,一下子捂住了被夹了的手,站了起来。
喜鹊娘也打了个激灵,赶紧想拉住姜玫的手:“快给俺看看!”
鲜血从姜玫的指缝中流出来。
姜玫用肩膀推开喜鹊娘:“你不用管!”
喜鹊娘着急地站那里,道:“唉!……俺说你至于的吗?不就是一枝枪吗?”
姜玫:“可枪是战士的第二生命!”
喜鹊娘又愣住了,继而,也急了:“……你,你,你……说的……是……啥玩意儿?……生命?……那要是心疼,俺就还不比你更心疼吗?……这儿可是……杨先生,他留给俺的枪!……这儿才几天儿呀,你就啥啥都一套儿一套儿的啦?”
这一下,轮到姜玫愣住了。
姜玫抽搭着一会儿,见喜鹊娘气得喘起了粗气,禁不住“噗嗤”一下子笑了。
喜鹊娘:“你还笑,你笑啥你笑?难不成俺就说得不对吗?”
姜玫忸怩着凑到喜鹊娘的身边,用肩膀拱了喜鹊娘一下:“我不是……着急吗?你还……真急啦,大婶?”
喜鹊娘又板着脸一会儿,禁不住叹了口气,用手指头使劲地点着姜玫的额头,道“唉!……你呀,死丫头!俺也不知道你这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到底是闹的哪一出儿;你都气死俺啦,你!……就拿来,快让俺看看你的手!”
姜玫顺从地把手伸给喜鹊娘:“没事儿,咋也没有枪重要。……死大憨他个,他就是成心的要弄坏这枝枪!”
“就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心疼!”喜鹊娘一边用衣襟给姜玫擦着手上的血,怪声怪调地道:“……你就也不知道他当时咋就那么的一机灵,想出了这儿个法儿!……这儿呀,只要是人没事儿啊,就比啥都好!……你知道吗你?”
“哎呦,大婶……,你……轻点儿,就不成吗,大婶?”姜玫咧着嘴,“咝哈”着。
喜鹊娘拉声拉调地道:“对不住,俺拉忽啦!……俺都被你给气糊涂了俺!……成啦,等着!俺去给你刮点儿锅底灰来上上儿!”
喜鹊娘向外走了去。
姜玫活动着红肿的手,又拿起了炕上拆了一半儿的枪。
568
村街上。
一挂大车向着西村口走了去。
大车上,杨福头伸着弱小的胳膊在招着手。
鼠夹子心神不安地东撒眸西看着,颇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赶着大车。
杨俊家的大门前,山菊和葫芦家的陪着周凤兰,也在向杨福头招着手。
大车走远了。
周凤兰忽然忍不住,捂着嘴巴跑进了院子里去。
葫芦家的纳闷地看着山菊:“……大少奶奶……这儿是怎么地啦?”
“那还用问?这儿一下,就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做伴儿的也没有啦,心里能好受吗?”山菊冷着脸道,也回院子里去。
葫芦家的又向着大车走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扭身也进了院子。
村街上冷落了下来。
569
喜鹊家屋子里。
姜玫手上包了白布,还在鼓捣着盒子枪。
喜鹊娘在一旁看着,插不上手,干着急,道:“就还弄得上吗?”
姜玫赌着气道:“弄不上也得弄,还得靠着它赶走日本鬼子呢!”
喜鹊娘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姜玫。
姜玫发现喜鹊娘在盯着自己,把身子扭开一些去。
喜鹊娘:“你个死丫头,小丫头片子,……你还没完啦?”
姜玫:“都是那个死大憨,他就不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吗?没有了枪,咱还怎么打鬼子?……他还故意的往坏里弄?”
喜鹊娘:“行啦行啦!……一会儿大憨哥叫得那个甜,一会儿又死大憨;俺就搞不懂你,哪儿就来的那么大的气性?……哎?……不是?……啧!”
姜玫听见喜鹊娘变了腔调,诧异地看着喜鹊娘:“又怎么啦嘛?”
喜鹊娘:“……你才刚儿说啥来着?啥枪啥来着?”
姜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啊,怎么啦?”
喜鹊娘:“俺说这儿才几天啊,你咋就忽然像变了个人儿似的,咋就懂得了恁么多啦呢,你?”
姜玫:“我天生就是干革命的料儿!”
喜鹊娘:“得得得,得吧!……说你胖,你这儿不是又喘上啦?……又是跟着马同志学的?”
姜玫:“我跟他学啥?他还死教条呢!……我呀,读大学的时候,就偷着读过马克思主义论,……你不懂!”
喜鹊娘:“得了吧,你!俺不管他啥主义,只要让俺过上消停儿的日子,就成!……得!俺也不搁这儿跟你磕打牙啦,俺还得去看看大憨去。你不给人家好脸子看,俺还怕他受了委屈,回去再跟大少奶奶撒法儿子呢!”
喜鹊娘走了出去。
姜玫忽然把拆开的枪的零件都放在炕上,拽了被子盖了,道:“那我和你一起去!……等等我!”
“你去干啥呀?”喜鹊娘忽然又返回来,正好在门口与姜玫撞了个满怀,“……哎呦!……你咋撒疫症呢,你这儿孩子?……咝哈!撞得俺这儿个疼?……你不是恨着大憨呢吗?”
姜玫也揉着自己的额头:“都是你?……还赖我撒疫症?……我是去看看大憨,马同志就训他没?……就知道教训人儿,还革命者呢,一点儿都不成熟!”
喜鹊娘:“你是在说俺?”
姜玫:“我是在说马同志!……我哪就敢说你呢?”
喜鹊娘:“那你……不是还对……马同志……想哪儿个呢吗?这儿咋又……”
姜玫:“哎呀大婶!……这是两回事!……我那不也只是……脑瓜一热乎吗?哪儿个就当真啦?……走吧走吧,快走吧,大婶!”
姜玫拥着喜鹊娘,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570
喜鹊家窑洞里。
马华和杨大憨还在交谈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马华从杨大憨的手中拿过火柴,点亮了炕桌上的油灯。
马华:“……你……明白啦?”
杨大憨挨着炕桌,蹲在马华的对面:“俺……好像是懂啦!”
马华:“怎么又是好像呢?……毛主席和党中央一再的指示我们,战争是人民的战争,只有发动群众,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广泛地发动群众,把人民群众都团结起来,有组织、有纪律、有计划地打击敌人,而不是靠你个人意气用事,单打独斗地去和鬼子拼命。……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杨大憨:“好像是……还没大懂?”
马华:“唉,你呀!……看你平时办事也挺干练的,脑瓜子怎么就不翻个儿呢?那我再和你继续说……”
喜鹊娘和姜玫进来,站在窑洞口,看着马华和杨大憨。
马华像是突然发现喜鹊娘和姜玫,冲着她们道:“……哦,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开饭吧,让大憨同志在这吃,吃完了,我们再继续谈。今天,我一定要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姜玫撅了下嘴:“哼!你做得通吗,你?”
马华:“嗳,我说你这是在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就能做不通呢?”
姜玫:“你说的话连我听着都费劲,他们又怎么能听得懂?”
马华:“嗳,你……”
喜鹊娘赶紧插嘴道:“哎呀行啦行啦!……你看看你们两个,起先儿还好好的,现今咋见了面就吵见了面就吵了呢?……俺就听着,……马同志说话挺有学问的!”
“那是你也不懂!……主义不是靠说出来的,是靠做出来的!”姜玫撒娇地教训喜鹊娘道,跑出了窑洞去,“……我做饭去啦!”
“嗳……!……这儿个死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啦!”喜鹊娘扎撒着手,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该留下。
马华诧异地看着喜鹊娘,又看着杨大憨:“是吗?我现在说话,越来越难懂了吗?”
喜鹊娘和杨大憨都点着头,又摇头。
571
傍晚。
“弟妹!弟妹……”杨大妮胳膊上挎着一个小包袱,哭着喊着进了杨俊家的院子,踉踉跄跄地向着正房跑去。
正在做饭的山菊诧异地连忙从正房里出来,看见了杨大妮,又惊又喜地道:“哎呀!是大姑奶奶?……你咋就回来了呢,大姑奶奶?你这儿是咋地啦?”
“山菊!”杨大妮扑进山菊的怀里,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山菊:“哎呀,大姑奶奶,你别哭啊?你这儿到底是咋地啦?”
杨大妮趴在山菊的肩膀上,哭得更厉害了。
西屋里。
正在炕上无聊地用苞米粒喂着大筐里的大公鸡的周凤兰,听见外面的动静,疑惑地停了下来;透过窗户上的玻璃镜,向外看着。
良久,周凤兰急忙下了地,趿拉上鞋,向外走了去。
院子里。
杨大妮还在抱着无所适从的山菊哭着。
山菊手里拎着的水瓢不知道往那里放。
周凤兰从正房里急着出来,到了门口,又顿住,调整着神态,松弛着拿起窗台上的火柴,点亮着门口的灯笼,笑吟吟地道:“怎么啦,姐姐?……是不是在婆家又受了气啦?要是生气你回娘家来,那妹妹我可不依呦!”
杨大妮从山菊的肩膀上抬起头来,看着周凤兰,嘴角抽动着,忽地跑过去,抱住了周凤兰:“弟妹……!俺想你啊,弟妹!……也想弟弟!”
周凤兰也抱着杨大妮,轻轻地抚拍着杨大妮的后背:“没事的,姐姐;没事的,姐姐!……过日子嘛,那有锅铲不碰锅底的?……我也想你啊,姐姐!”
周凤兰闭了一下眼睛,有泪水滚出来。
“可是他……总打俺?婆婆……也打俺。公公……也骂俺。”杨大妮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告诉着。
山菊也走过来,在一旁看着。
周凤兰:“就为什么呢?全是他的错吗?”
杨大妮抽噎着:“他……五马……倒六羊,……喝酒,……嗯嗯嗯,还搁外面……骗女人……的玉镯子……卖给日本人。……俺……不让他……跟日本人来往,一说他,……他就……打俺!”
周凤兰愕然着:“怎么就会这样呢?”
山菊在一旁也气得愤愤儿的:“就等俺说给大憨,让大憨也去打他!”
周凤兰厉声道:“山菊!”
山菊被吓了一跳:“在、在呢,俺;大少奶奶。你就要做啥,大少奶奶?”
周凤兰又缓和道:“……你这不是在劝架吧?让大憨去打,不是越打越生分吗?不是我嘴冷,人家两口子的事,你能管得了吗?……大姑奶子在婆家受了委屈,回娘家来诉诉苦处,咱……也只好听着,帮着解解心宽,劝一劝。……人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别的,咱就能帮得上吗?哪家的日子没个水瓢碰缸沿儿的时候?娘家的人要是都凭着胳膊粗力气大去打,那还怎么都安下心来过日了?……也就谁叫我姐姐她性子软,又没个心计呢?……你说是吧,姐姐?”
杨大妮没了主意,道:“俺……知不……道,弟妹!”
山菊也在一旁道:“俺知道啦,大少奶奶。可俺就是……看着大姑奶奶总受气,这心里气不过。”
周凤兰朝着山菊挤下了眼睛、努了下嘴,示意山菊别在多话,然后又把杨大妮推开一些:“行啦,姐姐。人都说,家丑不让外人道;会做媳妇的呢,两头儿瞒,不会做媳妇的呢,才两头儿传!……虽说咱都不是外人吧,可总还有个内外之分,你说,是么,姐姐?……也再说了,让大伙儿都知道了你在婆家受气,你的脸上……就好看;嗯,姐姐?”
杨大妮羞怯地笑了。
周凤兰又道:“……走吧,进屋去。妹妹让山菊给你煮面,吃完啦,再让葫芦送你回去!……你呀,是生气跑回来的,我可不敢多留你,知道吗?……等你过三过五的没事情啦呢,妹妹在让葫芦去接了你回来,咱们再好好的团圆,你说呢,姐姐?……山菊,你去吧,给大姑奶奶煮碗热汤面,放俩鸡子儿,也多煮点儿面!”
“俺知道啦,大少奶奶!”山菊绕过周凤兰和杨大妮,进屋去了。
杨大妮用衣袖擦了下眼泪,一边迈步向屋子里走着,道:“福头呢?咋没出来?”
周凤兰一下子愣住了:“福头?……他没去你哪儿?”
杨大妮又停住,回到门外:“去俺哪儿?……他就啥时候去的?”
周凤兰:“不是你……让人来接的他吗?”
杨大妮:“俺啥时候就让人接他啦?”
周凤兰懵了。
山菊也从屋子里跑出来,道:“就咋地啦,大少奶奶大姑奶奶?难不成,小少爷……就被人拐跑了吗?”
“啊?……弟弟,福头!”杨大妮扔了胳膊上的小包袱,向着屋子里跑去,刚进去又脚踢脚绊地出来,向着大门口跑去,“福头,弟弟……”
周凤兰打了个激灵:“快,山菊,快去把大姑奶子截回来,先别声嚷!”
“大姑奶奶……”山菊向着杨大妮追去。
周凤兰身子摇晃着,渐渐地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