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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笔生意

苏州城自然是不大的,与天子脚下庙算深重的京畿之地相比,更是显出几分令平民百姓心生亲近的灵秀和气。和气便生财,一家字号不大年岁却不短的平远镖局,就落户生根在这和气生财的苏州城。

许远培便是这平远镖局的大当家,在这原本就不大的苏州城里,一家镖局的总镖头,自然算置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混出了点恰如其分的名声。对于一个白手起家在底层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光景的武夫来说,许远培已经大抵能算上功成名就了。

因而此时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许远培比起武夫更像是一个掌柜的。因而此时那杆三十年前令人胆寒的虎牙枪,正分成两截,安静躺在某个垫衬着丝绸的檀木匣里。

若让许远培来讲述,江湖早已经是几十年前一段并不久远却足够沧桑的往事如烟。少年轻狂的年岁上,自然也是从心里仰慕那高来高去仗剑江湖的意气风发的。只是对于从未涉足江湖的寻常百姓家,江湖是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琐琐碎碎的水中捞月。人与江湖的距离虽然远到了十万八千里,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江湖的清晰模样。可一旦一只脚踏进了江湖,那可就成了刀光剑影的雾里看花,距离自然是近了太多太多,但江湖的样子,却更让人咋摸不透,看不真切。

年过半百,自然就少了年轻人争雄好胜的锐气。加上许远培练的是最吃年岁的外家功夫,这几年渐渐体会到那拳怕少壮的道理。许远培就更懒得对那座一直都看不通透的江湖再多看几眼。

惊蛰的春雷响过,这几日天上又飘下点细如牛毛的雨丝。烟雨江南,烟雨江南,没了细碎如烟的春雨,江南就铁定是少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神韵。

天气还略带着几分料峭的春寒,独自站在院里的许远培身上披了件略显陈旧的貂裘。阳光透过的薄薄的雾霭投射在许远培高大的身躯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笼罩着这个年过半百的武人。竟然显出了几分令人唏嘘的英雄迟暮。

“许爷,许爷,”一个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欢快的声音由远及近,“当家的找您呢,大厅找您议事。”

一身浆洗的有些发白的粗布青衣,绑腿高高的打到了快到膝盖的位置。身架子不大,不高,不胖。却整个显出年轻人的健壮。一双灵动的眸子镶嵌在一张并不出彩的脸上,愈发凸显得这双眼睛的主人心思剔透。

许远培眯了眯眼,转身看向已经小意站在身侧的年轻人。

“今儿一大早,就有几个人来了我们镖局,找我们谈一趟镖。看气度不像是一般的富贵商人,当家的是想请许爷过去盘盘道儿,看看许爷的意思。”年轻人是个心思伶俐的人,不等许远培开口,便晓得了意思。

镖局大厅,抬头迎面就看见一块黑底金字木匾额,花卉结佩纹、系带书轴佩纹。匾文阳刻四字“忠义当先”,匾额下一个正楷书的“武”字遒劲有力。两边楹联却使了更加笔走龙蛇的行书来写,正是“信达三江、镖行四海”八个大字。地下两溜六张楠木交椅。布置不奢华不寒酸。却是一股英武逼人的锐气铺面袭来。

大厅中,两拨人正分主次落座。镖局大当家田丰致一身富贵商贾的俗气扮相。正坐在主座,一张脸上堆着笑,手里捧着茶碗,招呼着坐在两旁的两人。看来这就是今天的正主了。许远培在大厅门外停了停脚步。一边整理着衣冠,一边向正殷勤着的大当家递过一个隐晦的眼神。

“许镖头,过来过来,我来介绍一下。”看到许远培,田丰致暗暗舒了一口气。能在苏州城这不深不浅的池塘里翻腾多年。他田丰致自然不是个蠢货,他早已经是个纯粹的商人,武功早年里就没有过登堂入室的时候,现在更是已经丢了七七八八。只是经营镖局多年,高手庸手见过不知多少,一点点的眼力,还是有的。今天大厅里坐的这两位,田丰致一打眼便看出是身怀武艺的练家子,而且武艺不低,绝对不低。至于有多高,田丰致不清楚。不过田丰致很清楚的是他这座小庙是绝对禁不起这两尊大菩萨折腾的。

“二位,这是我们平远镖局的总镖头,许远培许镖头。”

许远培抱拳一礼,表面不动如山,心里却早已是翻腾起一片惊涛骇浪。田丰致是多年和江湖中人迎来送往,培养出的刁钻眼光本能上觉得这二人不简单。许远培则是从迈进这大厅里的第一步,就嗅出这二人身上怎么也抹不掉的那一股江湖味道。许远培自家人清楚自家事,这几年来虽说气力渐亏。每日吐纳养气也仅是堪堪维持住境界不退。甚至缓缓还有入不敷出的尴尬苗头。可是几十年江湖翻腾,眼光、经验随年月渐长是日益毒辣。那柄虎牙枪多年不碰是事实,但离那明珠蒙尘的境遇还差得远。眼前这二人让许远培觉得危险,那种汗毛倒竖的危险。

这二人是高手,随便哪一个,都是至少不输于我的高手。

许远培瞬间下了判断。

“二位英雄,不知如何称呼?”心中思绪万千,许远培脸上却是一派江湖人的豪迈笑意。

“英雄不敢,敝姓高,单名一个刚字。旁边这位是我兄弟,王万成。”两人各自抱拳,其中一人客气回答。

许远培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眼前的二人。自称高刚的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面容清瘦,眼窝深陷,一根挺直的鼻梁带着长长的鹰勾。高瘦的身躯挺直如同标枪,一股锋锐的气息让许远培这看多了江湖好汉的老姜也不易被人觉察地挑了挑眼角。

另外一人则年轻一些,稍显矮壮,皮肤黝黑。脸上的表情稍嫌木讷。但这不妨碍许远培看清他除了抱拳,一直低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抱拳时一双大手甚是扎眼,十根修长的手指隐隐泛出淡淡金色。

“哦!是二位来此,久仰久仰!”江湖儿女各自相见,自然要扮出一副早已神交许久的样子。这个规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但时日肯定比许远培混江湖的日子长。江湖里总是有各自各样奇怪的规矩。就比如此时,明明肚子里还在拼命揣测着对方的来历,嘴里说的却是久仰大名。

寒暄过后,场面意料之外情理之内的冷了下来。大厅中的四个人分坐两边,早有伶俐的侍从上了待客的茶点。许远培就默默端着茶水不紧不慢地啜着。自称高刚和王万成的二人,却也出人意料地保持着缄默,只是不喝茶,就那么垂手坐着。“那二位,还是把这趟镖,和我们许总镖头说说吧。二位既然出了高价,我田某人自然不会不给面子。不过许镖头到底也是我镖局的定海神针,会不会亲自押你们这趟镖,还得是他自己斟酌。”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田丰致,不紧不慢的悠悠一脚,把这二人的皮球踢给了许远培。

许远培慢慢放下了茶水,眼睛里终于闪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色,只是这神色是真是假还是几分真几分假除了他谁也不知。“听我们大当家的意思,二位是想请我为你们护一趟镖?”许远培搓了搓手,拍了拍身上的貂裘,自嘲一笑:“不瞒二位,打从一进门,我便看出二位不是一般人,可是这几年下来,许某也就还剩下这点眼力拿得出手,别说身手还剩下几分,连这身体,小小春寒都抵挡不住了。”

两人均是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许远培这般坦白,更没想到的是许远培这般坦白是直接拒绝了他们。不过高刚的脸上恍惚仅仅只闪过了一瞬,马上又换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玩味笑脸:“许镖头倒是坦白。这么说,我们和平远镖局的这单生意,算是谈不上了?”

许远培默默低了低眉毛,那不言而喻的意思让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是轻轻擦出了点细不可查的烟火气。

高刚倒是也不恼,轻笑道:“平远镖局许镖头是对这单生意没有兴趣,那不知,虎烈枪许枪王对这单生意有没有兴趣?”

许远培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口气依然是不温不火:“我想,他当然是有兴趣的,而且是很有兴趣。”

来访的二人告辞之后。田丰致和许远培这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坐在镖局的大厅里,两人的表情都显得莫测。

“当初来这开这家镖局,虽然没有刻意去遮掩,但是做的也算隐秘。风平浪静了十几年,不知道是哪路的神仙又惦记起我这个池塘里翻腾的老泥鳅了。”许远培看向一边神情沉重的田丰致,玩笑道。

“这两个人来的诡异,若是真像他俩说的那样,何必找你?”田丰致眉头紧锁,显然没有玩笑的心思。

“翻出这点陈年往事算不上什么太花功夫的活计,毕竟当初也没有太多的遮掩。苏州城这几年又终归是个池浅王八多的混账光景,这两人就是冲着许某人偌大的名头来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因因果果的浅显道理,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还用得上我跟你掰扯?”许远培看上去远比田丰致要洒脱的多。

田丰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一边相互扶持多年的老友,语气沉重:“这两人什么身份暂时还不好猜测,但是什么身手你可远比我看得清楚,单拎出哪一个能比你的差了?你也说了摸到咱这座小庙的门不是什么难事,既然他们拿不出什么让你不得不去的背景来要挟,你何苦趟这趟不知深浅的浑水?”

许远培出奇地陷入了沉默,深深看了看田丰致,终于还是开口,语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老田,你我是知根知底的过命交情,这几年我这境界上逆水行舟一般的凝滞你应该清楚。我许远培自认不是什么万中无一的高手,那些破后而立看山看水的玄妙境界也就听听,这辈子不奢望了。所以剩下的几十年性命,能守成都算大幸。这两个人有没有什么我不得不去仰望的后台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只是这两人,给了我个必须趟这趟浑水的理由。”

“天大的理由能比性命重要?你若是说出些什么趁着还有口气再闯荡一次江湖的狗屁理由,可别怪我老田和你翻脸。”田丰致似乎是看出了劝不住老友,语气中竟似有了点伤感。

许远培突然哈哈大笑,“当然不是,”饮尽了茶碗中最后的一口茶水,许远培径自离开了大厅,只是轻轻扔下了三个字:“毒龙钻。”

落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