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的改革,在有的方面来说,态度很温和,采用的办法也很脚踏实地,甚至是尽量在所谓“祖宗法度”的框架内。但有的方面,却又相当的激进。比如说,在万历三年的初夏,他上了一道《请饬学政疏》,就仿佛往池塘里丢下一颗炸弹,激起了冲天的水柱。
因为这道奏章,是要整顿天下的学政。换言之,是要拿读书人开刀了!
张居正自己是通过科举考试,从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一步一步考起来的,他也是读书人的一员,如今怎么会这样忘本啊?
其实不是忘本,实在是因为当时的读书人,闹得太不像话了。
全指读书人也不对,张居正这改革要针对的,是读书人中的一个中间阶层——生员,也就是秀才。
明朝的学制,学校机构从上到下分为三等。南京和北京有国子监,相当于中央党校。
再往下,各府有府学,各州有州学,各县有县学,相当于地方高校,归各省的提学官管理,每个学校有一定的名额,供秀才们读书。
除此之外,乡村中还有社学,连同有钱人自己办的私塾一样,都属于初等教育机构。
明代的读书人,初始身份是童生,这个没啥门槛,上过学就算。童生要去参加“童试”,就是考秀才。考上秀才之后,然后再参加“乡试”,去考举人。考上举人后可以直接做官,也可以参加“会试”、“殿试”,考进士。这就是读书人的晋升之路。
其中,参加“童试”的人中,最优秀的可以进入国子监读书,但这个名额实在有限。所以大部分童生都挤破了头,盯着另一堆名额——各府州县的官办学校。
根据明太祖朱元璋的规定,这些官办学校的名额是这样的:每所府学四十人,每所州学三十人,每所县学二十人。
这么一计算,全国范围一千多个州府县,总计官办学校大概是三四万个名额。不少了,但在潮水般的指望靠读书改变命运的童生面前,狼多肉少。
进入了这官办学校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大了去了!
凡是进入府学、州学、县学的,成为廪膳生员。这意味着,首先你的吃饭就由官府包了,称为廪膳。廪膳生员每个月可以领取白米一石,还有一部分鱼肉油盐,总之一人读书,全家不饿。
除了国家管吃之外,廪膳生员还有一项经济特权,就是免役。一家有人考取生员,除了生员自己外,还可以另外免除两个男丁的徭役!前面说过,在明代徭役是很严重的负担,可以免除三人徭役,这是多么幸福的事!难怪那么多父母省吃俭用要送儿子读书,考上秀才就有钱途啊!
此外还有政治特权。从社会地位上,秀才是可以和县太爷拱手的,上了衙门吃官司也不挨板子,在那个官本位的社会,等于就是个特权阶级。所以,谁说秀才等于中学生?比现在的博士生还牛啊!
廪膳生员如此诱人,但名额太少。随着读书人的增多,很快各州府县的学校就都挤满了秀才,每年新名额面对潮水般的新童生,严重供不应求。
于是又增设了一批“增广生员”,其具体名额与廪膳生员相同。这部分人,不再有白米和鱼肉的领取,但是还是可以免除三个人的徭役。
等到读书热潮更加扩大,连增广生员都不够满足人民群众求知欲望了,又增加了“附学生员”的名分,附学生员的特点是:(1)不限名额,(2)地位比增广生员低一级。除此之外,和增广生员完全一样。
地方学校除了每年通过童试吸收新同学,以及每三年推荐优秀同学去参加乡试考举人外,还会在内部进行等级考试,考得好的升级,比如从增广生员晋级为廪膳生员;考得差的降级,甚至被取消秀才资格。
以上就是大明朝“秀才”这一个阶层的大致描述。由此可见,他们具有几大特点。首先相对于普通民众,他们有地位。与是个人都算的童生不同,秀才,不管是廪膳生员,增广生员,还是附学生员,都享有免除丁役的经济特权,以及地方上的政治特权。其次,他们具有较大稳定性。总数不下六位数的秀才们,能考上举人甚至进士的,必然只占少数,而连续考试不佳被革除功名的,也是少数。其余的多数人,就将顶着秀才的头衔,度过一生。
不过,可别被电视剧迷惑,以为人家是“穷酸”秀才。实际上在老百姓看来,这帮秀才一点不穷。他们有米可领,遇役可免,上衙门不挨打,这就是相当厉害的特权。他们通过地方学校,建立连带关系,最终隐隐成为一种地方势力。仗着知书达理,能说会道,以及可能有发达的同窗,他们可以欺侮一般民众,甚至还可以压迫地方官吏。喜剧电影《审死官》里面,周星驰扮演的宋世杰,就是仗着秀才的功名,把堂堂县令都整得死去活来的。同时,又由于科举制度的严格,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就无心进取,很满足于这种欺男霸女的行为,从而成为所谓的“学霸”。
在全国一千多个州府县里,这成千上万的学霸,正扰乱着更多老百姓的生活安宁。
张居正对这些学霸,就和对盗贼一样深恶痛疾。他在万历二年,要求吏部选择能干的人担任提学官,去管理各县的秀才,对不合格者予以开除。但一年以后,并没有看到什么成绩。张居正火了,他认为:
我当秀才时看到的提学官,多是海内名流,能够以道自重,坚持原则,而旁人也不敢去和他们徇私舞弊。而近年的提学官都不能自重,没有真才实学来服众,只知道博取虚名,甚至出卖国家的法度来培养自己的交情,而且怕苦怕累,不愿意下基层,不愿意主持考试,结果造成读书人和民间的风气都越来越坏,拉关系走后门的,剽窃学术腐败的层出不穷,当官则没有政绩,当老百姓则不讲道德。祖宗选拔读书人来做官的良苦用心,也都成了泡影!我去年让吏部选拔提学官整顿学校,到现在一年了,结果呢?学校风气依旧,吏部也没拿话来说!
接下来,张居正亮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他列举了十八条对策,用来振饬学风。
比如说,他要恢复明太祖时候的一项规矩:国家大事,各色人等都允许直言,唯有生员不许!因为他们既不当官,不用承担责任,又特能言善辩,他尤其警告秀才们,有事没事,别去衙门里转悠,帮人打官司,或者议论官员。要是敢聚众辱骂长官的,一律问罪的问罪,开除的开除!
再比如,他要加强对这些秀才的入学考试和校内考试,考试不合格的,要么改派为吏,要么罢黜为民。
更狠的是,他还要减少各地学校的名额!张居正要求,府学的廪膳和增广生员,其名额上限由40人降为20人;州学和县学则降为15人。
这些措施,招招都是致命。张居正就是要打倒游谈之士,要肃清学霸之源,要把这群仗着学问横行乡里的斯文败类,好好地收拾一番。这样的举措,当然会遭到各种阻力,落实起来也有困难。但是张居正还是有那万能的法宝——考成法。在监督下,各地的官员不折不扣的执行张居正的政策,县学,州学,府学,那些遭到淘汰的秀才,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
而且,因为考成法的严厉,派往各地的督学官矫枉过正,甚至有的州县,一届里只录取了一名童生进学!
整顿学校这一层,对于张居正的大目标,无论是富国强兵,还是提高吏治来说,似乎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但是他这么做的风险,却是相当大的。因为在中国宋朝以后,儒生势力已经成为社会中的领导者,而其中的秀才这个阶层,则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纽带。
他们脱胎于民众,算是民众中的佼佼者,同时又是政府大小官吏出身的群体。所以,老百姓服从他们,地方官也要考虑他们的意见。他们拥有地方事务的领导权和地方舆论的话语权。他们固然利用自己的特权在压迫民众,但在民众看来,他们又是羡慕的对象,也是值得尊敬的领袖。
而且,他们表面上还是孔孟之道的奉行者,于是反过来,对他们的压制和打击,就背负了亵渎圣贤的恶名。
综上,得罪这个阶层,对张居正的个人前途和声誉来说,实在比得罪权贵和皇亲国戚更加危险。
然而张居正并不曾因此而退缩。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之所以整顿学风,并非单纯是为了同情百姓。那些百姓遭到秀才们的欺凌,比起遭到恶霸权贵的来,应该还是要少。更重要的,他自身也是奉行孔孟之道的,所以他不忍看着孔孟之道被这些斯文败类糟践。他要整顿学风,也就是要清理门户。为国为民,才是儒之大者!
对于因此可能遭到的得失毁誉,张居正也早有准备。他说,作为执政的人,“秉公执法”四个字就足够了。至于旁人的议论,当然是免不了的。但他们不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容,然后见君子!“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愿吾贤勉之而已。”
正因为张居正抱定宗旨,要打破得失毁誉的关头,所以能得到当日的成功;但也正因为他不顾人情物议,所以不免招致身后的诋毁。得失之间究竟如何,也只能留待后人评述了。
整顿学风之余,张居正还要干另一件事:清理书院。
如果说前者是出于良心的整风运动,那么后者,则完全是一场政治清剿了。
书院,是中国传统的教育形式,也就是古代的民办大学。一般由一些有学问的人聚集在一起读书学习,讨论问题。如岳麓书院、白鹿书院、嵩阳书院、应天书院等等,都是有上千年历史的名院。
而明代书院,除了教书学习之外,还进行一些政治活动。
等到明朝的奇才王守仁横空出世后,他的心学思想广为传播,成为一种潮流,在各大书院广为宣讲。
在万历初年,心学的主流泰州学派,颇有些解放思想的风格,而且喜欢批判朝政。张居正在朝中专权独裁,他的很多做法也被心学的学者们看不顺眼,因此张居正常常遭到讽刺和攻击。
张居正并不是一个太在意个人毁誉的人,普通的谩骂他可以忍受。但同时,他却完全清楚心学学派的力量。
当年他的老师徐阶,就是因为得到心学传人聂豹的教导,才能从一个普通的愣头青,成长为出类拔萃的首辅。
而在徐阶和严嵩斗争进入关键时期,又是心学派的何心隐、蓝道行等人出手相助,最终推翻了严嵩。
单从这个角度,心学派曾经是张居正的同盟,然而如今,当两者道不同时,张居正就把心学派,看做了严重的威胁。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心学也不例外!早在万历三年整顿学风时,张居正制定的十八条措施,其中就有一条是禁止别创书院。理由很简单,读书就要读圣贤之书,要读圣贤之书,到国家开办的学校就行了,何必另立门户,聚党空谈!简言之,就是政府要成为学术的带头人,一切文史社科讨论,必须紧跟着朝廷。一旦违反这条,当官的罢官,老百姓抓起来!等到万历七年正月,正式下诏,捣毁天下的书院,一共六十四处。虽然张居正打的旗号是有些书院借此敛财,斯文扫地。但其真实目的,还是铲除政治上的隐患。
张居正曾说:“吾所恶者,恶紫之夺朱也,莠之乱苗也,郑声之乱雅也,作伪之乱学也。”张居正对学术评价,是以实用为主。所以尽管他本人也曾从徐阶等人那里受到心学的熏陶,并且接受“信心任真,求本元一念”的王阳明派观点,但对于昔日的同门和盟友,还是毫不容情地挥起了镰刀。
挥了镰刀不够,还要挥屠刀。有一个最爱批评朝政的人必须收拾。他就是当年帮着收拾了严嵩的大功臣——何心隐。
何心隐思想激进,经常践踏理学,抨击腐败,对张居正的独裁也毫不客气。而且他交友广泛,神通广大,实在难以对付。
张居正能对付。
万历七年(1579)的一天,何心隐正在讲学之际,却被湖广巡抚王之垣派兵逮捕。随后,即不明不白,死于武昌监狱之中。天下因而哗然,王阳明学派的弟子们纷纷斥骂王之垣心狠手黑。然而再怎么骂,这位王门奇士也活不过来了。
十四年前,何心隐曾经对徐阶说过,你不能兴旺心学,严嵩也不能灭亡心学。兴亡之间,却在张居正。如今他的预言完全成真了。
而对张居正而言,这样的血腥和残暴,或许并非本意。
他要的,只是一个相对清净的环境,好放手改革。至于改革路上的绊脚石,无论清浊善恶,都要一一铲除,毫不容情。
所以,统一思想,控制舆论,也是无奈之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