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受了几次门生发难的沉重打击和为父奔丧的长途跋涉,张居正忽然身患重病,卧床不起,经过多方医治不见好转。
张居正自知行将不起,遂连上两疏,恳求万历准允致仕归去,以求生还江陵故土,万历始终不准。
这天,万历帝亲自派遣的一大群太监,文渊阁中的大学士张四维、申时行以及在京的各部尚书们密匝匝聚集在张居正病榻前。
张四维探身床前,向奄奄一息的张居正轻轻地说:“首辅,朝中同僚都来看你了,你可有话要说?”
张居正微微睁开眼,无神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又无力地闭上。嘴唇嗫嚅着,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有劳……诸位了……”
他嘴唇嗫嚅着,声音却微弱得听不清了。守候在床头的家人将耳朵贴近,仔细一听,方缓缓告知张四维道:“家主是问清田丈亩之事进展如何?”
张四维不禁微微一愣,不料首辅病成这样,却仍念念不忘国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户部尚书张学颜趋步到床前,对着张居正一字一顿地说着:“便告首辅:清丈基本完成,全国田亩总数为七百零一万三干九百余顷,比弘治十五年以来增加了三百多万亩,可见这次清丈异常成功。”
“好……好。”张居正枯黄的面颊掠过一层喜色。
张居正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眼睛陡地睁大,现出一种异样的光。他手指万历身边的长随太监奋力说道:“贱体积……劳致病,已成朽木,然……犬马依恋之心,无时无刻不在……皇上左右……”他眼睛里溢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此时,他仿佛用尽了全部精力,头猛地一沉,手臂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垂了下来。
此时是万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张居正终于遗下他呕心沥血建树的改革业绩以及年近八旬的老母、30余年的伴侣、6个儿子、6个孙子,静静地离开了人间,终年58岁。
张居正病重期间,明神宗万历皇帝曾十分伤心,送给他许多珍贵药品和补品,并对他说:“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这样,张居正在九泉之下也用不着为自己的子孙担心了。张居正病逝后,神宗下诏罢朝数日,并赠他为上柱国,赐谥文忠,据谥法解,“文”是曾任翰林者常有的谥法,“忠”是特赐,“危身奉上曰忠”。显然在赐谥时,神宗对于张居正功勋业绩的估价是相当高的。
然而,张居正尸骨未寒,时局却急骤逆转。没过几个月,明神宗就变了脸,加上那些在改革中被张居正得罪的人添盐加醋地告状,张居正立刻遭到自上而下的批判。
张居正过去的改革其所以能顺利进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神宗与他保持了一致的态度。这种局面由两种因素决定,一是自嘉靖以来与日俱增的政治危机的猛烈袭击下,统治阶级再也不能按照原来的样子继续统治下去了,所以反对改革的势力未能占据上风;二是由于神宗即位后,年仅10岁,他对身兼严师和首辅的张居正又敬又畏,处处听从其指点,因此对进行的改革并无疑议。在这种形势下,张居正代表的是地主阶级的整体利益,行使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的权力,所以才使其改革取得了迅速成功。
后来,情况却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改革已见成效,危机已经缓解,官僚和贵族们在贪婪的本性驱使下,强烈要求冲破改革时期所受的节制,并进而废弃改革;另一方面,神宗皇帝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威柄震主”的张居正日益不满起来,嫌张居正把自己管得太严,使自己不能自由地行使权力。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他不敢怎么样,现在张居正死了,他就谁也不怕了。
但是清除“威权震主”的张居正的影响,却并非易事。首先必须除掉冯保。冯保倚仗太后的宠信、张居正的联手,有恃无恐,对小皇帝钳制过甚,垮台是迟早的事。谁也没有想到事情来得那么快。仅仅过了六个月,明神宗在言官弹劾冯保十二大罪的奏疏上批示,说冯保“欺君蠹国”,本来应当处死,念他是先皇托付的顾命大臣,从宽发落,发配南京去赋闲养老。
这是一个信号,冯保可以攻倒,张居正有何不可!于是一场反冯运动同时也拉开了弹劾张居正的序幕。
正如曾被张居正逐出朝门的原兵部侍郎汪道昆所总结的:“张公之祸是在所难免的。这个中缘由,乃因为张公欲有所作为,必揽大权在手。而这大权非是别人,乃当今天子之权!张公当权便是天子的失位,效忠国家意味着蔑视皇上!功高震主,权重遭忌,此即张公无法逃脱的必由之路。”
明神宗态度的变化,在反对改革的官僚和贵族中引起强烈反响。那些受过张居正批评的人,趁机告状,原来巴结张居正的人也都反过来说他的坏话了。明神宗听了朝中这些人的话,下令把被张居正改革过的旧东西都恢复起来。张居正创行的考成法被取消,官员不得任意使用驿站的驿递新规被废止,张居正重用的官员被罢黜,好多被裁处的官员,一个个又官复原职,重新被起用。
万历十一年(1583)三月,明神宗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封号和文忠赐谥,并撤销其儿子张简修锦衣卫指挥的职务。不仅如此,当有人告发张居正专权,要谋反,他家里一定藏着许多财宝时,神宗皇帝也不仔细打听,就马上下令:“张居正简直是作恶多端,快给我抄了他的家!”
万历十一年五月,张宅被抄。所有的金银财宝都被搜了出来。十余口人被活活饿死,长子敬修自杀,三子懋修投井未死,保存了一条性命。但神宗听了还不满意,干脆又下令说:“张居正生前专权乱政,干了许多坏事,本当把他的尸首从棺材里拉出来斩首,念他在朝廷办事多年,就免了。不过,对他的亲属不能轻饶,都给我充军去!”在刑部尚书潘季驯的乞求下,神宗才勉强答应留空宅一所,田地10顷,以赡养张居正的八旬老母。
明神宗曾对张居正说过,要照顾好他的子孙的,可是在张居正死后不久,其家里人便死的死,判刑的判刑。一个为国家的富强建立了功绩的人,反倒成了罪人!这个结局,张居正生前万万没有料到的。就连张居正生前所重用之人,如张学颜、方逢时、梁梦龙等辈,也均遭遣还籍。
张居正的改革是顺应历史潮流的。他所建树的业绩并没有因为改革的废止全部付诸东流。例如,封贡通市,改善蒙汉关系,并没有因为张居正改革的废止而消失。恰恰相反,在张居正死后,蒙汉两族的友好往来依然存在,并不断向前发展。清代魏源在追述蒙汉关系的改善时说:“高拱、张居正、王崇古,张驰驾驭,因势推移,不独明塞息五十年之烽燧,且为本朝开二百年之太平。”又如,改革赋役制度,推行“一条鞭”法,在张居正死后,仍一直向前发展。这种情况表明,明神宗虽然可以凭借至高无上的皇权废止张居正改革,查抄张居正的家产,但却改变不了“天下不得不条鞭之势”的历史潮流。
历史是无情的。张居正死后,他的改革被废止了,明神宗如小鸟出笼,无拘无束,他嗜酒、贪色、恋财,满足私欲,大肆发作。他横征暴敛,挥金如土。朝廷上下荒淫腐败,糜烂不堪,各种社会矛盾急剧发展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再也无人能力挽狂澜了。
万历二十四年(1596)神宗派出宦官到各城镇监矿征税,踢开地方政府,另行组织中使衙门,一座中使衙门往往有上千人为其服务,这些人如狼似虎,把本该收归户部的税金,纳入皇帝的私囊。这些税使自恃有皇帝的特谕,公然宣称奉有密旨,监察官员不得纠劾,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纠集地痞流氓,践踏官府,凌逼大臣,横征暴敛。那些忠于职守的地方官,奉公守法的士大夫自然就成为他们横行不法的障碍,因此受到空前的迫害。神宗不理朝政,对朝臣的奏疏,不理不问,却对宦官的密报言听计从,凡是被这些宦官告密的地方官,朝上夕下,立遭重处,因此受到迫害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这飞来的横祸使得满朝文武大臣惊恐不安。
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僚机构,本是封建王朝法定的统治系统,也是皇帝赖以稳定统治的主要支柱。官员是朝廷的命官,依据国法执行管理社会的职能,他们的职权要受到朝廷的保护,这是统治者长远利益的体现,任何君主不管怎样为所欲为,在客观上都不能不受到此种利益的限制。神宗给自己的家奴以这样大的权势,这就使16世纪末的中国出现了这样一种怪现象:居于统治社会最顶端的至高权威,同流氓地痞这社会最下层的恶势力直接挂钩。上下两股恶势力的纠合与作用,更加激发他们谋求暴利的贪欲,像破笼而出的野兽,吞噬所能掠夺的一切财物。
张居正死后的第十四年,神宗就以疯狂的掠夺,破坏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这给王朝带来了一场空前的灾难。官僚体制被破坏,国家库藏被耗尽,平民百姓被摧残,终于激发城市民变,此起彼伏多达四十多次,东到苏杭,西至西安,南至云南,北到辽东,怒火烧遍全国。最大的一次民变,是由云南指挥贺世勋领导的,结果是杀掉了宦官杨荣及其党羽两百多人;武昌民变时,封锁进京道路两个月,弄得神宗惊魂不定,几天吃不下饭;临清民变时,居民上万人走向街头示威游行。政治、经济、社会的危机,使得统治者犹如陷身火山,惶惶不安。反对矿监税使的奏疏纷纷呈送,有的痛切地指出,这是“割肉充饥”,有的声泪俱下地诉说:“一旦土崩势成,家为仇,人为敌,众心齐倡,而海内以大溃。”有的甚至痛骂神宗酒色财气四毒俱全。由此可见,不是没有不怕死的官员冒死犯谏,也不是没有能人想改变局面,但是任你哀哀苦求,慷慨陈词,甚至破口大骂,神宗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这种无限扩张的贪欲和不受限制的权力,本是皇权至上的产物,作为附着皇权的臣子又能奈何?又从哪里再拥戴一个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天下之患?无情的现实是,世上再也没有了张居正,对张居正的怀念就是在无可奈何情况下的一种呼唤。
面对日益衰败的朝廷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许多有识之士又想起了张居正及他的改革业绩。明熹宗天启二年(1622),熹宗帝下诏为张居正平反昭雪。崇祯三年(1630)礼部侍郎罗喻义又挺身而出为张居正讼冤。直到崇祯十三年(1640),崇祯皇帝终于下诏恢复张居正长子张敬修官职,并授予张敬修的孙子同敞中书舍人。
尽管此后由于政治腐败,明王朝开始走上灭亡的道路,致使张居正的改革设想没能继续坚持下去。但是从天启、崇祯皇帝对张居正及其改革的肯定,可以说明张居正忠心耿耿辅佐小皇帝,为革除积弊,创建新政,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雄”,后人在江陵张居正故宅题诗抒怀,堪称对张居正身后功过是非的真实写照。张居正不愧是明代最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