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春秋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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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换个视角看冰心

童年的冰心试图创作武侠小说,且拟定了题目《落草山英雄传》,且动了笔。刚写一段就是“金鼓齐鸣刀枪并举”,再写一段又是“金鼓齐鸣刀枪并举”,老是一句“金鼓齐鸣刀枪并举”,结果“齐鸣”“并举”不下去,只得不了了之。这本是孩子的异想天开,当不得真的。冰心真正立过的志向是做医生。母亲多病而信赖西医,虽每回医到病除,但西式医生不来把脉望舌,手段是听筒诊胸。百年前的女人让男性这般,很是无奈又十分的尴尬。为免除母亲尴尬便是冰心志向的缘由,这志向不为宏大,却入情入理。冰心终究没能当成医生,用她的话说,“五四把我震上了文坛”。话是不错的,说明了从事创作的起因。当时身为学生会宣传干事的冰心,用笔杆参加运动,文才显露一发不可收,捏起的笔再没有放下。然而,冰心这句有名的话也容易误导,似暗示人作形而上的理解,以为“五四”给了她新思想。

其实,冰心与真正沐浴五四新思潮的一批女性作家还是不太一样的,比起庐隐,她显然留有相当多传统的观念、伦理、意识,以至于传统的性格、气质。同在文学研究会,庐隐勇于投入各类活动、讨论、演讲、聚餐,十分活跃。冰心不过列名而已,仅以作品参与,并不介入具体事宜。庐隐作品尽情倾诉觉醒女性追求幸福不得的苦闷,满纸伤感,熏染着新时代思想光彩。冰心纵然以问题小说引世人瞩目,可是她所提的一些问题,诸如报国无门(《去国》)、旧家庭教育(《两个家庭》)、父辈禁锢子女(《斯人独憔悴》),是无需靠多新的思想指引的,只要凭一般的道德观是非感即能发觉提出。她于问题的揭示,绝无庐隐那般撕心裂肺,而是哀而不伤,合乎传统的诗教,与张扬个性、张扬自我的时尚显然持有距离。新文学初期婚恋题材风靡一时,冰心几乎未予涉足,而是谨慎地回避了。说她自身婚恋的顺利,胸中无此块垒,就缺少写它的激情,这样的解释似是而非。同样婚恋未经多大挫折的冯沅君,便写出了为爱情牺牲的《隔绝》,锐气无比。

与冰心交往很多的梁实秋说她“对人有几分矜持”。“初识冰心的人都觉得她不是一个令人容易亲近的人,冷冷的好象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季羡林是冰心晚年相处友善的朋友,他念书时代慕名去旁听冰心讲课:“冰心先生当时不过三十二三岁,头上梳着一个信基督教的妇女王玛丽张玛丽之流常梳的髻,盘在后脑勺上,满面冰霜,不露一丝笑意,一登上讲台,便发出狮子吼:‘凡不选本课的学生,统统出去!’我们相视一笑,伸伸舌头,立即弃甲兵而逃。”冰心对学生如此,对非常西化的徐志摩态度尤甚。冰心自己说:“他(徐志摩)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冰心致梁实秋信)冰心这样地冷漠,怕不只是两人性格差异所致,似更有对徐志摩过于新派的嫌弃。冰心本人婚姻美满,白头偕老,她也就以从一而终苛求朋友。巴金和萧乾都与她友谊极深,她视萧更如胞弟,子女皆呼萧为舅舅。萧婚姻多有曲折,而巴金待萧珊执著不二。“文藻和我最欣赏巴金之处,是他的用情十分严肃而专一。萧乾却是一辈子结、结、离、离,折腾了多少次。”不难听出冰心这话褒彼贬此的意思。传统负荷尤其会不经意间流露,冰心出于好奇想读一读《金瓶梅》,竟不好意思直接到图书馆借阅,特请了章廷谦代借。此时冰心已经留美归国,已经成了婚,做了燕京大学教师,尚存此不必有的顾忌哩。

当然冰心自有并不矜持的时候,与婚后不久的丈夫,就偶尔戏谑一番。她问吴文藻是否每天看一眼他书桌上的冰心小照,丈夫应答看了。冰心知道他是敷衍,专注学问顾不得小照。于是把明星阮玲玉照片换进相框,丈夫几天没有察觉,她揭穿后令丈夫大窘。冰心与相知的友人有时也不无调侃,在梁实秋生日纪念册上题写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要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梁实秋最像一朵花,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尚需努力!”这些戏谑的举动和文字从冰心作品里很难读到的,她的为文比为人更加矜持。有首小诗即可佐证:“聪明人!要提防的是:忧郁时的文字,愉快时的言语。”冰心总以这样的聪明人自律。偶有破例如小说《姑姑》,善意地调侃主人公的单恋,末尾则特别地注明“戏作”。节制的文字还有另一首短小情诗《相思》:“躲开相思,披上裘儿,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小径里明月相窥,枯枝——在雪地上又纵横的写遍了相思。”冰心有文章解释它内容完全写实,诗里写遍相思两字的并非欲躲相思的诗人,是她见别人相思后留下的字迹。这就是写情诗的冰心。她还说,这首情诗“除了对我的导师外,别的人都没有看过,包括文藻在内!”所以沈从文说,“一个女子可以嘲笑冰心,因为冰心缺少气概显示自己另一面生活,不如稍后一时淦女士对于自白的勇敢。”郁达夫则一言中的:“我以为读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够了解中国一切历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的极致。”至于夏志清说,“即使文学革命没有发生她仍然会成为一个颇为重要的诗人或散文家。但在旧的传统下,她可能会更有成就,更为多产。”如果冰心不去从事医道,这话未必完全没有道理。当年评论界流行“闺秀派”说法,指认的几个闺秀作家中列有冰心。据澳大利亚汉学家孟华玲介绍,“很多西方人不太喜欢冰心的作品……比较之下,鲁迅的作品,西方人却很喜欢。”这话当不至于意外。

冰心回忆创作之初,从杂志上知道了杜威、罗素、泰戈尔、托尔斯泰,说“我才懂得小说里是有哲学的”。于是人们好说她“问题小说的显著特色是它的哲理性”。有人阐释冰心小诗更强调它的深刻性。曾以深刻入选多种高校教材“作品选读”的这一首小诗:“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春水·三三》)它哪里谈得上深刻和哲理,充其量比喻形象罢了,表达的不过是尽人皆知,连幼儿园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新文学第一批女性作家几乎都出身官宦之家,大概只能在官宦人家。创作的一个必要前提是文化,而文化不可缺少物质基础。既具基础又重文化的便是这种人家。官宦子女接触社会有限,加之年轻,她们的创作,可以敏感时弊,可以锐不可当,可以本性地显示时代精神,唯独难以深刻。冰心尤不能深刻,因为她又远离官宦家庭常有的种种不幸,如婚姻包办,性别歧视,殃及儿女的妻妾争宠,等等。冰心是糖水里泡大的,对于炎凉社会比她们更加缺乏真切的体验。

难怪陈西滢推荐她的作品时也不得不带上一句:“《超人》里大部分的小说,一望而知是一个没有出过学校门的聪明女子的作品。”正是这个缘故,读者一旦越过她作品的思想认识,自然就掉头不顾。赵清阁明确说过:“我是从《寄小读者》、《繁星》开始认识的,我觉得她是一个闺阁慈母型的人。后来就不太看她的作品,不满足。也应理解,因为我成长了。”哲理教人明智,而冰心小诗说得更多的是些糊涂话,有的近似呓语。如:“无限的神秘,何处寻它?微笑之后,言语之前,便是无限的神秘了。”如:“真理,在婴儿的沉默中,不在聪明人的辩论里。”如“诗人呵!缄默罢;写不出来的,是绝对的美。”(《繁星》三五、四三、六八)如“不解放的行为,造就了自由的思想。”如:“我的问题——我的心在光明中沉默不答。我的梦却在黑暗里替我解明了。”如此歌颂黑暗和神秘,偶尔还歌颂死亡,其与深刻与哲理相距何远!她的年轻,她的传统,无力面对严峻而复杂的现实,躲进爱的哲学几乎是她信念的必然归宿。崇奉“爱的哲学”恰是她不能解透社会、无力改变社会的一种逃遁。及至上世纪30年代她写出了小说名篇《分》,也决非“透露了冰心思想中开始萌生的某种阶级观念”,仍是同情弱者的人道主义精神表现,不能一触及贫富就往阶级观念上说。不然,指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杜甫,岂不早已具备了阶级观念。持“阶级”说的论者肯定忘讲,《分》是发表在以宣扬人性论著称的《新月》杂志。直到上世纪50年代初冰心自日本归来之前,其时为国民党政府驻日本外交官夫人,她始终未曾接受过阶级观念,包括此前创作的《冬儿姑娘》等一批歌颂贫民的作品,它们颇受左翼批评家赞扬。

这么来看冰心,剔示她不大为人在意的另一面,决非要损伤这位文学史上杰出女性作家的美好形象。冰心的魅力依旧是无穷的,梁实秋赞誉冰心:“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巴金体会冰心的创作是:“从她的作品里我们得到了不少的温暖和安慰,我们知道了爱星、爱海,而且我们从那些亲切而美丽的语句里重温了我们永久失去的母爱。”文学史家们评价冰心,随思潮变动而低一阵高一阵,高与低无不依循“载道”为本的思维模式。作品内容是评价它成就的依据,但是内容应含多方面因素。多年来人们说惯了“思想内容”,仿佛只有思想才是内容。思想固然是作品的内容,但只是知性的一部分,此外还有情感、情绪、情趣,以及纯粹表现美感、启迪智商的其他部分,非思想的也是内容。如果突破视改造社会为作品价值的单一取向,如果承认净化人心、铸就品格、陶冶性情的非思想内容同样是作品的价值,那么冰心的文学史地位就会岿然不动。她寻真、向善、求美的情怀,使她成为读者偶像;她充满人性而优美、婉约、典雅的作品,成为一代又一代青少年的精神乳汁。那些干预现实的作家和作品,其时代贡献理当载入史册。无庸讳言,因时过境迁容易蒙上历史尘灰,后代的阅读自然渐渐隔膜。倒是冰心的一些作品,借人性永久的优势,经时光磨炼倒愈久愈新。让它的艺术魅力再如虎添翼。冰心最为显著的艺术才华在于,她善于把无限温柔的情怀表达得无限温柔,像她诗里所描述:“是这般的,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欲语又停留。”(《诗的女神》)它特别投合传统的审美情趣。置冰心于那个时代许多作家中比较,读者的口味是,郁达夫太灰,许地山太玄,王统照太虚,叶绍钧太酸,鲁迅太深,郭沫若太放。即使在女作家群里,冰心没有冯沅君刚烈,没有庐隐感伤,没有陈衡哲理智,也没有似乎相近的凌叔华高档俗气。冰心作品在青年中的影响悄然而普遍,甚至左翼批评家阿英都不得不承认:当时“青年的读者,有不受鲁迅影响的,可是不受冰心文字影响的很少。”

(作者陈学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