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新老板的眼神像看从前爱慕自己的男生
2003年，又一个从北京发来的offer到了我的邮箱，待在湖北的我骄傲得像小孔雀——平面广告设计专业研究生毕业，学历高成绩好，有足够的青春和足够的美丽，随便发几张简历就会有人请，哪里像别人说的工作那么难找？
8月天空明净。风尘仆仆的我来到了新公司。这是一家做工业控制以及自动化门户网站的私企。新公司的老板很英俊，新来的员工很自信；新老板看新员工的眼神很有点欣赏的意味，新员工看新老板的眼神像看从前爱慕自己的男生，居高临下，一览无遗。于是新员工漫天要价——6000？
3000！
3800？
3500！这是底线。
回忆有些同学找第一份工作，薪水只有2000人民币的故事，我得意极了。
他的鼻子像疯狂的斗牛一样拼命喘气
我的职责是做市场部的平面广告设计，即使我很清楚商业广告和学院派的作风大相径庭，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工业器械图片惊吓住了。什么是DPS？泓格是什么牌子？simenslimitedchina是管什么的？我敬爱的导师教会我的“打散”、“剪贴”、“异形同构”设计方法在哪里用比较合适？我的大脑乱糟糟，而办公室运作得静悄悄。
新老板唤我去做一本最新的企业形象手册，他先发给我长达120多页的文件，然后让我把它按条理整理出来，提出大提纲、小提纲、主旨内容、中心思想，再将它设计成一本精美的册子。完稿时间限制是一个星期。
我一打开word文档，看见满目繁乱的数字和奇怪的英文缩写，手立即哆嗦起来。
一个星期后我将设计好的册子mail给老板，老板把我叫进办公室，那时侯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脸孔气得铁青，他的手在发抖，他的鼻子像疯狂的斗牛一样拼命喘气，我手足无措，唯一想到的事情是把他办公室的门关起来，不要让外面的新同事看见我的丢脸。
他说：“陈小莛！”
我低头，低得更深。
他说：“我不知道你这么差……你真让我失望！”
我愤怒了，我委屈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天知道那一个星期我怎么理解完这本手册，又怎么完成的设计！那些工业知识我完全看不懂，我揣着每一个问题去问公司的同事，他们无一例外是从工业控制或者自动化专业毕业，他们讲解的语言如此深奥，我只能瞪大双眼看着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地蠕动……再询问下去时间就来不及了，我只能按照我的粗浅理解去做。很可能不会让老板满意，可是我不知道他会愤怒成这个样子。
空气停滞，老板发话了：“你把公司旗下几个版块的logo设计一下吧。”
我如获大赦，奔出他的办公室，我用余光看见周围有人怜悯地看我。
九十天的日子，仿佛地狱噩梦一样
三个月试用过去了，我对老板给我的评价记忆犹新：“很差！”“我不满意！”“重新去做！”“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喜欢！”“你是专业的，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九十天的日子，仿佛地狱噩梦一样，可是我怎么肯放弃？放弃了就不是陈小莛了。我是导师手下那么好的学生！是第一名考进广告设计专业的才女！是风靡整个学校的创意高手……在这里却颜面尽失，被人踩在脚底，我怎么甘心？
试用期转正那天，老板叫我去办公室，我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式的心惊肉跳，即使他只是跟我讲是否继续留用的事。
他说：“陈小莛，其实我对你很不满意。”
他说：“你最开始面试的表现和你后来的表现完全成反比！”
他问我：“你喜欢工控网吗？”
事实上他留用我了，因为我点头说，我喜欢。
因为我不甘心。
我竭尽全力地去学习那些枯燥无味的工业知识，天！我从高中就没有学过理工科了；我用最愚蠢的方式去记录专业名词的含义，记录了厚厚一本子；我和同事套瓷跟小领导拉近关系，询问老板喜欢什么设计风格；我终于明白在这里服务是要将过去所有的专业知识全部更新，重新解构，即使老板说的并非和我想法相同，但是，他给我工资。
得到他第一个表扬的时候我一点都不高兴，因为他要的是一百分，尽管我给的是我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还因为他之后会有更多更可怕的批评。我突然想漫漫长路我才走到第几步？
你的水平很低下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变成孤儿、和对象分手、收入差或者长得丑，最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怀疑你的实力，甚至夸张到怀疑你的智力。年终总结，一个做财务的同事在讲台上讲述她对公司的意见，张口就是：“设计师的设计水平低下。”
而我偏偏是一个不肯服输的人。我铁了心想去征服所有人，我搬出了混迹设计场多年的师兄师姐，可他们每个人给我的意见都不一样，设计这门行业，主观是非常强大的评判坐标，我比从前更加糊涂，完全找不到主心骨。
老板的批评越发多了，多到我一看见他的影子就心惊肉跳，一闻到他的香烟飘过的气息就会瞬间窒息，甚至到了后来，一听到他打电话来找其他同事，我会惊慌失措地捏紧鼠标，浑身发抖。
发抖到后来，细节上出的莫名其妙的小问题更加多，把数字放错地方、价格打错、甚至图片都会拿错……四周的一切似乎越发混乱。夜晚我会在噩梦中惊醒，怀疑自己回到家中了。一发现自己还孤身一个在北京，眼泪扑簌簌往下流。
而这一切，当初进京哪里会想到？当时只管开口要工资，不知道日后会付出些什么。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这，是不是所有小毕业生都会遇到的难题？
我真的不适合做设计？
事情终于爆发了。
逼近年底，老板叫我设计来年的新台历，他想要那种手绘的效果，他要求用漫画表现，要求我过三天后把成稿交给他，而我的素描功底非常扎实，我觉得我即将展露我的才华，一口答应。
然后我发现了我的幼稚——十二张漫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故事情节你得先拟订，要活泼有趣又符合工控网的主旨，绘画完毕后还得输入电脑PS上色描线，还得把它设计成一整个系列。三天？我怀疑当时我一口答应的时候脑子一定进水了。
我整整工作了两个通宵加两个白天，走路都在想设计稿。
东西是交上去了。老板叫我进办公室，轻描淡写地说“你画的些什么啊？”
我不敢做声。
他叹气，随手一扔鼠标，铿锵一声吓得我一抖，他说，交给设计公司做吧，你不适合做设计！
不适合做设计！不适合做设计！整天我的脑子里都在回响这个声音。我为美术曾经付出了我十年左右的时间，今朝被一个男人这样批评。
还是，我真的不适合做设计？
念头一闪到这里，我吓住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艺术，我视它为我日后生存的砝码。这个砝码即将流失，我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
也许是打压到了极致，我比从前冷静。我并不是遇到困难就退缩的人，但我应该深切地反省自己——你，陈小莛，是不是真的适合做这样一份工作？
你喜欢艺术，不代表你真的适合做艺术；你喜欢设计，不代表你真的适合做设计；就跟你喜欢一个人，不代表你真的适合他一样！
我头一次面临这样的选择——我是应该转行，还是继续挺下去？凡高也说了，错的路，一直走下去，走到底就是对的了。
可是，中间付出时间和心血，真的是值得的吗？还是我拿这些心血去灌溉其他事物，会事半功倍呢？
虽然它推开我的姿势很粗暴。
递交辞职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工控网翻滚了半年。整整半年，我没有一天是开心度日。
转眼2007年，我一直以非常沉稳的步伐在我的新工作领域——杂志行业里游戈，我不急进，也不暴退，我找到很适合自己的岗位，而且我很喜欢做这些工作。
从前的经历变成丰富我内心的宝石，闪耀我更为从容的生命。
曾经我迫切地寻求认同，需要成绩和战果来证明自己。但2005年那半年即使带着黑色的气息，却让我明白它在我生命中的价值——它推开我，让我去寻找新的领域，并让我在新的领域里获得小小成绩；它没有让我浪费更多的时间。即使它推开我的姿势很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