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那一曲军校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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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军校生活的第二年就要结束的时候,这个夏天,我一度特别打不起精神来,人很是颓丧。对军校生活,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厌烦的情绪。这时候,班上开始流行一本叫《新兵连》的小说。小说的作者叫刘震云,我一直觉得他是真正的文学大家,是中国作家里为数不多的写作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一个。2008年春节,就在我天天码字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刘震云正做客各大电视台智慧开讲,因担任电影《我叫刘跃进》的编剧再度成为风云人物。而同名小说的销量,已经突破了令人惊异的数字。从我们百读不厌口口相传《一地鸡毛》、《新兵连》,到而今,已经是20年过去了啊,这个陪伴着我们一路成长的作家,在很多那个时代的作家都销声匿迹或者淡出文坛之后,还能活得如此恣意,笔下还有这么好看的故事和人物,应该说着实是个奇迹。

这篇叫《新兵连》的小说,讲述的是发生在新兵连里的灰色故事,是形式主义对真诚灵魂的无情嘲弄。而在当时的军校里,有相当一部分的同学,都像我一样开始了对军校生活的厌倦和抵触。军校所实行的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在我们看来与牢狱生活别无二致;军校一日生活的简单朴素,在我们眼里简直与庙宇里僧侣的生活一般;军校每周必有的政治学习,被我们认定绝对是形式主义的东西。我们把《新兵连》那篇小说奉为我们的圣经,口口相传,你看了我看,个个爱不释手,读了一遍又一遍,直把登载那篇小说的杂志揉得破破烂烂的。借阅到期后那个倒霉蛋赶去图书馆还杂志,不但挨了训还被罚了钱。在私底下,我们把小说里的细节和人物一个个提出来与军校生活进行比照,发现不光每个人物能在眼前的生活中找到原型,事件也惊人地相似。这作家真绝!我们在军校的小酒馆里一边哧溜哧溜吃着兰州拉面,一边由衷感叹。

我不能不承认我的消极和得知了任天行有女朋友一事有关。那一阵我和丁素梅一样,特别喜欢往图书馆三层跑。这时候我也就愈加理解了图书馆对丁素梅的意义。图书馆虽然别号鸳鸯楼,可鸳鸯们一般都活动在二层的自习间,比如眼前的马小蕾和她的孙大哥。三层报刊阅览室则人迹罕至,晃动的都是些形只影单的旷男怨女的身影。这里不是我们的爱的圣地,而是我们独自疗伤和抚平伤口的所在。因为,在军校里,我们完全没有一个可供我们宣泄或者排解一下不良情绪的私密空间。

我们的班主任老安,是那么的铁面无私而又坚持原则,他随时会带公务员来抽查我们女生的内务。那“哗啦啦”、“咣啷啷”钥匙和钥匙打架的声音,在女生们听来,简直就是唐僧念给孙悟空的催命咒。军校有正课时间不许回宿舍的严格规定,但逢到自习时间,总有女生喜欢溜回来,吃点零食或者只是简单地在宿舍里坐一坐靠一靠,对我们这却只能是种奢望。

我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胃口就变得特别好。本着质量守恒的原理,精神的饥饿自然要靠物质来弥补。意外地得知任天行有女朋友之后,我那本来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晚间的跑步自然是中断了。而随着零食的加大,我的形象一度不堪目睹。

一天下午是自习,我实在焦躁得厉害,决定铤而走险。一路上我东躲西藏地跑回了宿舍,走进女生宿舍楼,走廊上,竟升腾着一股浓烈的焦煳味。我跑进这煳味的源头,女生盥洗室里,一堆刚刚熄灭的信纸样的灰烬堆在角落上。有不少女生定期烧掉自己的信件,小妖就喜欢随时烧情书,我管这叫“焚情”。女生宿舍的盥洗室里过一阵就会传出这样的焦煳味,被燃烧起的火苗吞噬的,是属于青春的秘语和无奈。推开我们宿舍的门,但见红肿着一双眼睛的丁素梅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我傻在那里,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丁素梅的眼泪,忽然“刷”的一下就流了满面。

那天下午,在丁素梅时时被抽泣打断的叙述中,我听到了这个始于青梅竹马却毁于军校生活的爱情故事。

丁素梅的那个他,我私下叫他“眼镜男”,而她一直唤作“亮哥哥”的人,比她大一岁,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伙伴。两家的父母是多年的好朋友,小时候两个人就要好,从中学起,两个人又在同一所重点中学读书。亮哥哥考上江城大学的时候,丁素梅刚刚升到高三。去大学报到前,亮哥哥向丁素梅作了表白,并说好一年后他在江大等她。高三这一年里亮哥哥不在身边,他的信却不断,而且表露出的情感越来越炽热。丁素梅有些分心。高考前的几次模拟考试,她的分数都很不理想。后来,为了求稳,她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按照父母的意见,在一类大学里填了江城大学,提前招生这一栏,她填了我们的军校。高考成绩出来,丁素梅的成绩竟是出奇得好,上江大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因为丁素梅的优异,她的档案已经被提前招生的军校老师牢牢地抓在了手上。

暑假里,丁素梅见到亮哥哥,面对这样的结果,他不由得很有几分失落,忍不住数落了丁素梅好久,说她自作主张。但好在是在一个城市,见面也不难,如此说着,他们对未来又重新充满了期待。可谁知一到军校,用亮哥哥的话说就是,叫“军校门一入深似海”,丁素梅想和亮哥哥见一面,竟成了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

亮哥哥是家里的独子,有点黏人。两个人读中学的时候,上自习都是跑到图书馆,一张桌子头对头看书。大学第一年他就已经很不适应了,好不容易盼来了丁素梅,竟然是咫尺天涯,来去匆匆。亮哥哥无法接受。三个月的下部队锻炼,亮哥哥感情转移了,转移到了同班的一个女同学身上。他提出了分手。丁素梅回到江城后,曾经去江大找过亮哥哥,但却没有见到他。同宿舍的男生说,他和女朋友一起出去了。

“才三个月的时间啊,他就有女朋友了。我做了大半年的努力,也没把他给找回来。谁让我是个军校女生呢,上了这该死的军校,我哪有时间天天陪着他啊?”丁素梅喃喃着。

说到这里,丁素梅更是泪如泉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两个人一时无语,心情都很是沉重。

就在这当口,“哗啦啦”、“咣啷啷”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丁素梅先是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身子,很快地望向我,我们两个人屏气凝神,支起耳朵倾听。我们如泥塑一般停顿了两秒钟后,我“腾”的一声就从椅子上立了起来,丁素梅这边早已是面无血色。

往哪里藏呢?我俩完全乱了方寸。

钥匙打架的声音终于落到了门口。“把房门打开!”是老安的声音。

“呵!丁素梅,叶小米。你们两个,大白天在宿舍里挺尸啊!”老安还挺幽默。要不是还沉浸在丁素梅的悲伤恋情中,我可能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十分钟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老安扔下这句话,把宿舍的门从外面一关,带着公务员走了。

宿舍里,躺在各自的床上,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蒙在白床单里的我和丁素梅,半天没有敢动。等我慢慢掀开身上的白床单,一身的汗已经把我的军装打湿了。再看丁素梅,她蒙了头,大暑天里,竟在白床单下瑟瑟发抖起来了。

夜晚的操场,凉风习习。黄昏时骤然降落的一场暴雨,把几天来的闷热涤荡得无影无踪。我和老安走在环行的跑道上,继丁素梅之后,我正在接受班主任老安的批评教育。

老安说:“小米,好久没跟你谈心了。最近心情不好是吗?”

我回答:“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烦。”

老安说:“你觉得很压抑是吗?”

我回答:“有点吧。反正不痛快。”

老安说:“那你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感觉痛快呢?”

我想了一下回答:“吃东西的时候,还有,写东西的时候。当然,是写我爱写的东西,可不是写检查什么的。”

老安笑了:“小米,你们五个女生各有所长,很多东西都让我很欣赏。但我最欣赏你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老安把目光投向我。

“我,会写点东西吧?”我挺不谦虚。

“不,是你的率真,你的透明。”老安说。

我没有说话,低下了头,心里说,率真和透明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照样还是丑小鸭一只灰姑娘一个吗?

“小米,你有些自卑对吗?”老安像是一下就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没有做声,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自卑呢?”老安轻声问道。

“可能,可能是外貌吧。从小我妈就说我长得难看,我一直也觉得自己长得丑。咱们班的五个女生,我就是最丑的一个啊。还有,我还是个后门兵……”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哦,后门兵?不要这样想。同学们有人议论你吗?没有嘛。别人并没有在意的事情,你却在自我折磨。浪费精力。长得丑,你妈妈这么说你,她是有一些粗暴,但或许,她是对你有更高的期望呢。实在地说呢,小米,你长得并不漂亮,但离丑还远着呢!一个人的内心可以通过修炼达到完美的境地,一个人的外貌也可以通过努力进行改造啊。”老安停下了脚步,望着我说。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做整容吗?”我很有几分诧异,那时节,整容还很罕见,可不像眼下跟补个牙一般如家常便饭。

“哎,你真是个傻姑娘!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不努力一些,改掉一些不良的生活习惯,你还这么年轻,塑造自己有的是时间啊!丑小鸭如果没有变成白天鹅的理想,那它永远是只丑小鸭。”老安先是笑了,而后很认真地说。

随后,老安给我讲了这样一个动物界的小故事。

在澳大利亚的中部,有一片大沙漠。沙漠的四周是光秃秃的岩石,沙漠里最著名的植物便是仙人掌。砺趾鹰便是生活在仙人掌上的一种鸟,因为只有生活在仙人掌上,砺趾鹰的安全才能够得到保障。仙人掌不但长得高大结实,而且浑身长满了利刺,这样其他食肉动物便无法近前。

为了适应仙人掌上比钢针还要锋利的刺,砺趾鹰不得不先在岩石上将自己的脚趾锻炼得比盾牌更加坚韧。砺趾鹰成年后,会被父母赶出家门,独自去建立自己的新家。这时的小鹰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筑巢,因为它们的脚趾还没有得到磨砺。如果贸然飞到仙人掌上去筑巢,那么它们的脚掌肯定会被扎得鲜血淋漓。它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像自己的父辈一样,勇敢地扑向沙漠周围的岩石,哪怕是摔得遍体鳞伤,也毫无畏惧。

“小米,我希望,你能够在一次次的痛苦磨砺中,丢掉自卑,成长为一个把命运操纵在自己手上的人。”老安说。

我若有所思。

“知道我为什么坚持检查你们的内务吗?内务检查不仅仅是一种形式,更是一种规范和要求。我希望,四年军校生活下来,你具有一个军人应该具有的起码的素质。这样的素质,肯定会令你受益一生。无论到什么时候,一言一行,都要对得起‘军校生’这三个字!等到将来过了许多年,你会为这样的军校生活感到自豪而不是感觉遗憾。”老安的声音不那么平缓了,“小米,送你一句话,相由心生,境从心造。我等着,看着你变成一只白天鹅!”而后,他转身走开了。

我绕着操场一个人走着。夏日的夜晚,有夜来香的暗香在空气里浮动。

不由自主地,我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我越走越快,越走越疾,当我走到第八圈的时候,我脚下突然来了一阵力量,像是有一股力量推着我一般,我不由跑起来了。先是小碎步,而后是一般的步子,最后变成了大踏步。

我跑啊跑啊,我看见了砺趾鹰在岩石上磨得鲜血淋漓的脚趾。

我跑啊跑啊,我看见了任天行那双闪亮的眸子。

我感觉周身在淌着汗,头发已经湿漉漉的。

我一直跑着,胸中陡然升腾起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

月光洒在操场上,熄灯号在我停下步伐的一刻骤然响起。

那悠长平实的号声,穿过寂静的军校的夜空,穿过一盏盏陆续消失的灯火,清清楚楚地来到我的耳边。这在长夜回荡的号声,仿佛教堂的钟声一般,深沉而缓慢,骤然平复住了,我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我不由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步。忽然就莫名地,两眼蓄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