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西林
丁西林(1893—1974),原名丁燮林,出生于江苏省泰兴黄桥镇。早年留学英国,攻读物理学和数学,1920年回国任北京大学物理系教授。1923年发表了独幕喜剧《一只马蜂》,1926年发表了《压迫》,其他代表性作品还有《北京的空气》和《妙峰山》等。丁西林的戏剧作品以轻松幽默的喜剧风格见长,风格独异,被誉为“独幕剧圣手”,在中国话剧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剧中人物
男客人
女客人
房东太太
老妈子
巡警
布景
一间中国旧式的房子。后面一门通院子,左右壁各一门通耳房。房的中间偏右方,一张方桌,四围几张小椅。桌上铺了白布,中间放着一架煤油灯及茶具。偏左方,一张茶几,两张椅子,靠壁放着。一张椅子背上担着一件雨衣,旁边放着一个手提的皮包。后面的左边靠墙放着一张类似洗脸架带有镜子的小桌,上面放着一个时钟及花瓶。屋内尚有其他的陈设,壁上还有一些字画,但都很简单而俭朴。
开幕时,一个着粗呢洋服,长筒皮靴的男人坐在茶几旁边的一张椅上抽烟斗,一个老妈子立在门外,将手伸到屋檐的外边去试验有无雨点。
老妈(走进屋来)雨倒不下了,怎么还不回来?(从桌上拿了茶壶,走到茶几边代客人倒茶)
男客(不耐烦,站起)唉,你先弄一点东西来吃,好不好?
老妈东西倒有在那里,不过这也得等太太回来。
男客吃东西也得等太太回来?
老妈(叹了一口气)是的,吃东西得等太太回来,房子的事情,也得等太太回来。
男客好吧,等太太回来吧。横竖是那么一回事,太太回来也是那样,太太不回来也是那样。
(复坐下)
老妈(摇头)看那样子,太太不像肯答应把房子租给你。
男客不把这房子租给我?谁教她受我的定钱?
老妈是的,那只怪小姐不好。其实——唉——太太的脾气也太古怪了。像你先生这样的人有什么要紧?深更半夜,屋里有一个男人,还可以有个照应。
男客这房子以前有人租过没有?
老妈这房子已经空了一年多了,也没有租出去。
男客这房子并不坏,为什么没有人来要?
老妈没有人要?谁看了都说这房子好,都愿意租。这房子又干净,又显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个花园。
男客这样说为什么一年没有租出去呢?
老妈你先生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没有什么要紧,你知道,我们的太太爱的就是打牌,一天到晚在外边。家里就只有我和小姐两个人。有人来看房,都是小姐去招呼。有家眷的人,一提到太太,小孩,小姐就把他回了。没有家眷的人,小姐才答应,等到太太回来,一打听,说是没有家眷,太太就把他回了。这样不要说是一年,就是十年,我看这房子也租不出去。
男客怎么,像这一回的事,以前已经有过么?
老妈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每回租房,小姐都要和太太吵一次。不过平常小姐不敢做主,这一次她做主受了你先生的定钱,所以才生出这样的事来。
男客她如果早作主,这房子老早就租了出去。
老妈是的,不过平常租房的人,听说房子不能租给他们,他们也就没有话说,不像你先生这样的……
男客古怪,是不是,是的,你们太太的脾气太古怪了,我的脾气也太古怪了,这一回两个古怪碰在一块儿,所以这事就不好办了。不过我也觉得这房子不坏,尤其是前面的那个小花园。
老妈看你先生的样子,一定也是爱清静的。这里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离你先生办事的地方又近,所以……我曾在那里替你先生想……
男客你替我想怎么?
老妈……就说你先生是有家眷的,家眷要过几天才来,这样一说。太太一定可以答应把这房子租给你。
男客好了,如果过几天没有家眷来,怎样?
老妈住了些时,太太看了你先生什么都好,她也就不管了。
男客不行不行,一个人没有结婚,并没有犯罪,为什么连房子都租不得?
老妈喔,我不过觉得你先生这样的爱这房子,如果租不成功,心里一定不舒服,所以那么瞎想罢了,我原是不懂事的——啊,这大概是太太回来了。(走到门口,高声)是太太么?(答应外边)是的,在这儿。(走出,客人也站了起来少停,房东太太由后门走进,老妈跟在她的后面)
房东对不住,劳你等了。
男客我对你不住,打搅了你。我教你们的老妈子不要去惊动你,她没有听我的话。
房东那没有什么。(从一个皮夹子里拿出一张票子)啊,这是你先生留下的定钱,请你收起来。
男客啊,对不住,我今天是到这边来住宿的,不是来讨定钱的。
房东怎么?昨天我不是对你说明白了么,说这房子不能租给你?
男客啊,是的,你说的很明白。
房东那么今天你还教人把行李送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男客(高兴得很)因为教我不要来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并没有答应你说不来,我答应了没有?
房东(渐渐的感到不快)你这话我真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好像是说这房子的租不租要由你答应,是不是?
男客喔,不是,这房子的租不租,自然是要由你答应。不过,既然房子租了给我,这房子退不退,就得由我答应。你知道,现在这房子不是租不租的问题,是退不退的问题。
房东(渐渐生起气来)我这房子是几时租给你的?
男客你既受了我的定钱,这房子就算租给了我。
房东真是碰到鬼!我几时受你的定钱?那是我的女儿,她不懂事。
男客不懂事?她又不是一个小孩子。
房东喔,现在这些废话都不必讲,我这房子并不是不租,我是要租一个有家眷的人,如果你先生有家眷来同住,我这房子租你,我没有话说。
男客你这话说的毫无道理。你租房的时候,说明了要家眷没有?我骗你没有?
房东(改用和平的方法)租房的时候没有说,可是我昨天已经对你先生说过,我们家里没有一个男人……
男客(停止她)唉,唉,我问你,你租房的时候,你家里有男人没有?为什么现在才想到?
房东你这人一点道理不讲,我没有这许多工夫来和你争论。
老妈(想做和事佬)喔,太太,今天时候也不早了,天又下雨,现在要这位先生另外找房子,也不大方便,可不可以让这位先生暂时在这儿住一宵,明天再想旁的法子。
男客(固执)不行!这话不是这样讲,如果我不租这房子,我即刻就走,既是受了我的定钱,这房子就非租给我不可!
房东那么我告诉你,你今晚非走不可!
男客(冷笑了一声)哼!(坐了下来)
房东(站到他面前)你走不走?
男客不走!
房东王妈,去把巡警叫来。
老妈喔,太太!
房东你去叫巡警来。
男客巡警来了又怎样?巡警也得讲理呀。
老妈太太,我想……
房东我叫你去叫巡警去,你听见了没有?——你去不去?
老妈好吧。(由后门走出)
房东要他即刻就来!(由后门走出,用力将门一关。)
男客(没有了办法。袋里摸出烟包和烟斗,包里的烟又完了,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烟罐,开了一罐新烟,先把烟包满了,然后装了烟斗。正想装烟的时候,忽然来了敲门的声音,厉声的)进来!(仍然背了门立着)
女客(推开门,轻轻走进。身上着了一件雨衣,一手提了一只小皮包,一手拿了一把雨伞。一进门就开口,一开了口就有不能停止的势子)啊,对不起,请你原谅。(男客人急转过身来,这时他才看见进来的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很无礼的,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你们的大门没有关,我一连敲了好几下,都没有人答应,所以只好一直走进来。
男客(气还未平,但没有忘记把衔在嘴里的烟斗拿下来放在桌上)你有什么事?
女客我?我是到这边大成公司做事来的。今天刚从北京来,下午三点的车子,直到六点钟才到,九十里路,走了两个半钟头,你看!现在我要找一个住宿的地方,在火车站上,我打听了好几个地址,一连走了三四家,都没有找到一间合用的房子。有人告诉我,说这边还有几间空房……
男客(遇到了对头)啊,你是来租房的!
女客是的,不知道这边的房子租出去了没有了?
男客(狠心的回答)你的运气不好,这房子刚刚租出去。
女客啊,你说我运气不好。我的运气可真不好。碰到这样的天气,这乡下的路又不好走,你看,我一身的衣服都打湿了,两只脚走得发酸。(叹了一口气)唉,我可以借你们的凳子坐了歇一回么?
男客对不起,请坐。(气全没有了)
女客(放下皮包雨伞)谢谢你。(坐在茶几边的一张椅上,向四边观察房里的一切)
男客(引起了趣味,坐在方桌旁的一张小椅上)刚才你说你是到大成公司来做事的,不知道在那边担任的什么事?——啊,也许我不应该问。
女客不应该问?那有什么?这又不是不可以告诉人的事。前两个星期,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要聘请一位书记。那个广告,什么报上都有,我想你一定看到的。
男客(点了一点头)
女客上星期五,他们又在报上登了一个启事,说“敝公司拟聘书记一席,现在聘定,所有亲友寄来荐书,恕不一一做复,特此声明。”这个启事,你看见了没有?
男客(又点了一点头)
女客那位聘定的书记就是我。你没有想到吧?——你没有想到是一个女人吧?
男客这倒没有想到。
女客(得意得很)不过现在怎样办呢?你替我想想,后天就要到公司里去接事,现在连住的地方还没有找到!从六点半钟一直走到现在,就没有停脚。不瞒你说,我连饭还没有吃呢。(起身整理了一回衣,走到镜子面前照脸)
男客(好像很同情的样子)饭还没有吃?那怎么行?这一层说不定我或者可以帮助你。(起身倒了一杯茶)
女客谢谢你,我不过是告诉你。我不是来骗饭吃的。
男客喔对不起!——好,请先喝一杯茶吧。
女客谢谢。(复坐原处)
男客(袋里摸出纸烟盒)你不抽烟吧?
女客我不抽烟,不过我并不反对旁人抽烟。(喝了一口茶)
男客谢谢你。(放回烟盒,收了烟斗,背转了身,燃火抽烟)
女客(摸到她的脚)喔,天呀!你看我的这双脚,还像是人的脚么……
男客(急转过身来)怎么样?
女客不仅是水,连泥都走进去了!
男客(殷勤起来)那真糟。要不要换袜子?如果要换袜子,我可以走到外边去。
女客谢谢你,我不要换袜子。就是换袜子,也用不着把你赶到外边去。
男客不要紧,如果袜子没有带。我还可以借你一双。
女客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换它有什么用处?反正是要到水里走去的。
男客要到水里走去?——干什么要到水里走去?
女客不到水里走去有什么办法?这样漆黑的天,一到街上,你还分得出哪里是水哪里是路来么?
男客(如有所思)
女客(又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啊,打搅了你,对不住得很。(拿了皮包雨伞,预备走出)
男客(阻止她)不用忙,再歇一回儿。——刚才你说,你是要租房的,是不是?
女客(面向了他)怎么!我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听懂么?
男客听是听懂了。不过……唉,你看这三间房子怎么样?
女客怎么,你不是说已经租出去了么?(放下皮包)
男客租是租出去了,不过也许可以让给你。
女客(高兴起来)可以让给我?真的么?(放下雨伞)
男客自然是真的。(又替她倒好了一杯茶)
女客(坐下,接了茶)谢谢。不过为什么可以让给我?是不是这房子如果我愿租,你就可以不租给那个人?
男客(摇头)
女客不然,你刚才说的是句谎话,这房子就没有租出去?
男客不,我说的是实话。这房子是已经租出去了。现在也不是不租给那个人。我说可以让给你,是说已经租好了房子的那个人,自己愿意让给你。
女客那我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愿意把房子让给我?他连见都没有见过我,为什么要把房子让给我?
男客那你不用管。
女客这房子闹鬼不闹鬼?
男客怎么,难道你怕鬼么?
女客喔,我不是怕鬼,我说也许那个人怕鬼。
男客喔,那个人也是不怕鬼的。——不管有鬼没有鬼,让我们来看看房子,好不好?(从桌上拿了灯引她看房。)这是一间睡房。(开了右壁的门,让她走进)芦草的顶篷,洋灰地,洋式床,现成的铺盖。窗子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一清早就可以听到鸟的声音。白天撩开窗帘,满屋里都是太阳。(女客人走出。又把她引到右边的耳房)这边也是一个睡房。铺盖家具也都是现成。房间的大小,和那边一样。就是光线差一点,一个人住的时候,这里可以做睡房,那边可以做书房。(女客人走出)中间可以吃饭会客。(放下灯)这屋子又干净,又显亮,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这里离你办事的地方又近。我看这房子是于你再合适没有了。
女客这三间房子租多少钱?(坐下)
男客喔,便宜得很。这样的三间房子,只租五块钱一个月。
女客房子倒不错,房价也不贵。(想了一想)这房子真的可以让给我吗?
男客自然是真的。为什么要骗你?
女客不过今晚就来住,总不行吧?
男客行,行,(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你结了婚没有?
女客(跳了起来,挺了胸脯,竖起眉毛)什么!!
男客(还要补一句)你结了婚没有?
女客(怒了)你这话问的太无道理!
男客太无道理?
女客简直是一种侮辱!
男客(高兴起来)“侮辱”,对了,一点都不错,我也是这样说。但是现在有房出租的人,似乎最重要的是先要知道你结婚没有。
女客我结婚没有,干你什么事?
男客是的,一点都不错,我结婚没有干她们什么事?可是她们一定要问,你说奇怪不奇怪?
女客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男客谁说你懂?你自然不懂我的意思。不过你不要性急,让我告诉你,你就会懂。——刚才你说,你是到这边大成公司来做事的,是不是?……
女客你这人的记忆力真坏,怎么刚说过了的话,即刻就忘了。
男客不要生气。我不过是告诉你,我也是到这边大成公司来做事的。
女客你也是到大成来做事的?
男客是的。你没有想到吧?
女客你在大成做什么事?
男客我在这边当工程师。
女客这样说,你并不是这里的房东?
男客谁说我是这里的房东?我说了我是这里的房东没有?你看我的样子,像一个房东么?
女客(抢着说)啊我知道了!你是这里的房客!这三间房子是你租的,现在你觉得不合式,想把它退了。
男客想把它退了!谁说我想把它退了?
女客刚才你不是说这房子可以让给我的么?
男客是的,我是可以让,没有说要退。
女客那我更加不明白了,你既不想退,为什么要让呢?
男客你真的不明白么?
女客真的不明白。(坐下)
男客因为——我看了你……喔,因为房东不肯租给我。
女客为什么房东不肯租给你?
男客啊,就是这婚姻的问题,现在我们讲到题目上来了。一星期以前,我到这里来看房子,碰到了房东小姐。一见了我,她就盘问我,问我有没有老太太,有没有小孩子,有没有兄弟姐妹,直等到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我是没有结过婚,她才满了意。连房价也没有多讲,她就答应了把房子租给我。
女客懂么?她一定知道了你是一个工程师,她想嫁给你!
男客真的么?这我倒没有想到。——昨天下午,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们老太太告诉我,我如果没有家眷来同住,她这房子不能租给我。她明明知道我没有家眷,她把这话来要挟我,你说可恶不可恶?
女客为什么没有家眷来同住,这房子就不能租给你?
男客我不知道啊。她说她们家里没有男人。
女客笑话。
男客这简直是一种侮辱,是不是?
女客是的。——后来怎么样?
男客后来我把她教训了一顿。
女客她明白了这个道理没有?
男客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个人一过了四十岁,他脑子里就已经装满了旧的道理,再也没有地方装新的道理,我告诉你。
女客现在怎么样?
男客现在?现在我不走!
女客她呢?
男客她?她去叫巡警。
女客叫巡警?叫巡警来干什么?
男客叫巡警来撵我!
女客真的么?
男客为什么要骗你?你如果不相信,等一会儿巡警就要来,你自己看好了。
女客这倒是怪有趣的事。不过巡警如果真的要撵你,你怎么样?
男客你没有来之前,我不知道怎样。现在我有了主意。
女客你预备怎样?
男客我把巡警痛打一顿,让他把我带到巡警局里去,教房东把房子租给你。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人就都有了住宿的地方。
女客那不行(若有所思)。
男客那为什么不行。
女客你还是没有出那口气。——唉,我倒有个主意。
男客你有什么主意?
女客(少顿)让我来做你的太太,好不好?
男客什么!!
女客喔,你不用吓得那么样,我是不向你求婚。
男客喔,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个方法。
女客这是最妙的一个方法。她说你没有家眷同住,这房子就不能租给你。现在你说你有了家眷,看她还有什么说?
男客她一定没有话说。不过——你愿意么?
女客我为什么不愿意?这于我有什么损害?——又不是真的做你的太太。
男客喔,谢谢你!
女客你不要把我意思弄错。我不是说做了你的太太,我就有什么损害,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男客是的,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过你帮我把租房的问题解决了,我总应该向你道谢。
女客嗤!道谢,无产阶级的人,受了有产阶级的压迫,应当联合起来抵抗他们。(侧耳静听)
男客不错,不错。
女客我听见有人说话。
男客那一定是巡警!(急促的)唉,不过我已经说过我是没有家眷的,现在怎么对她们讲?
女客就说我们吵了嘴,你是逃出来的,不愿意给人家知道……
男客(巡警已经走到门外,急忙的点了一点头,教她不要再讲话)吁!
(男客人坐在方桌边。装作生气的样子。女客人坐在茶几旁边。后门由外推开,走进一个巡警,手里提了一个风灯,后面跟了老妈和房东太太,她们看见房里来了一个女人,非常的惊讶。房里来的这个女人,看她们来了,起了一回身,向她们行了一个很谦和的礼。巡警将风灯放在桌上,与那位生气的先生行了一个礼)
巡警您贵姓?
男客(不客气的)我姓吴。
巡警(把头点了一点)喔。——府上是?
男客府上?我没有府上?
女客(起始做起受了委屈的太太来)啊,你是拿定主意不要家了,是不是?
巡警(注意到插嘴的人,向男客人)这位……贵姓是?
男客(答出不,看了女客人一眼,女客也正在代他为难,他只好起始做起依旧赌气的丈夫来)我不知道。你问她自己好了。
巡警(真的问她自己)您贵姓?
女客(很高兴的)我?我——也姓吴。
巡警喔,您也姓吴。
女客是的。
巡警(再也想不出别的话)府上是?
女客我?我住在北京西四牌楼太平胡同关帝庙对面,门牌三百七十五号,电话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啊,你把它写下来吧,等一会儿你一定要忘记。
巡警(真的摸出一本小薄子来)北京……(写字)
女客西四牌楼太平胡同。(让巡警写)关帝庙对面。
巡警门牌多少?
女客三百七十五号。电话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
巡警(写完了)谢谢您。(藏好了薄子,又转到男客)您是来这边租房的,是不是?
男客不是!我是来这边住宿的,这房子我老早就租好了。
巡警(难住了。没有了办法,又转到女客)您是来这边……?
女客我?我是来这边找人的。
房东(不能再耐了)你到这边找什么人?
女客(很客气的向她点了一点头)我到这边来找我的男人。
房东找你的男人?谁是你的男人?
女客我想你么该知道吧?——你既把房子都租了给他。
房东怎么!这位先生是你的男人么?
女客我不知道。你问他好了,看他承认不承认?
老妈(也不能再耐了)太太,你看怎么样!我老早就对您说过,这位先生一定是有太太的,您不信。
巡警(糊涂了)怎么?刚才你们不是说这位先生没有家眷,怎么现在又有了家眷?
老妈不要糊涂吧,刚才这位太太还没来,我们怎么会知道?如果这位太太早来这里,还可以省了我在雨地里走一趟呢。
女客对你不住。这实在不能怪我,五点钟的车子,六点半钟才到这里。
老妈请您不要多心。我不过是说给他太不懂事。
巡警这话可得要说明白了,太太要我到这边来,是说这位先生租了这三间房子,要一个人在这边住。这屋里住的都是堂客,他先生一个人在这边住,很不方便,是那么个意思,现在这位先生的太太既是来了,这事就好办了。如果太太是和先生在这边同住,那就没有我的事,如果太太不在这边住,这件事还得……
老妈不要瞎说吧。太太自然是在这边住。——一看还不知道——先生和太太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闹了一点意见,你不来劝解劝解,还来说那样的话。太太不在这边住,到那里住去?——好了,现在没有你的事了,你赶紧回去打你的牌去吧。(把风灯送到他手里)走!走!
巡警这样说,那就没有我的事了。好了,再见,再见。
女客再见。你放心好了,哪一天我不在这里住的时候,我通知你就是了。
巡警对不起,打搅,打搅。
(巡警走出。老妈兴高采烈的拿了茶壶走出。房东太太承认了失败,看了她的客人一眼,也只好板了面孔走出。)
男客(关上门,想起了一个老早就应该问而还没有问的问题,忽然转过头来)啊,你姓什么?
女客我——啊——我——
——幕下
(选自《现代评论第一周年增刊》,192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