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不停蹄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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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鸽子 (1)

邓家乐双手揣在裤兜里,神情憔悴地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蹿去,蓬头垢面的他在努力地寻找一个说服妻子允许自己独自回老家过年的理由。最近几年,邓家乐总是希望能在老家过年。在并不遥远的故乡,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唤他。可是,妻子黄依菲一次次毁灭了邓家乐的梦想。每次,这个从来都不善解人意的女人总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回老家干吗?父母都已经去世,又没有一个亲戚,有回去的必要吗?邓家乐针锋相对,他说父母都已去世怎么啦?没有亲戚又怎么啦?黄依菲也不甘示弱,她说过年应该是举家团圆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孤零零地跑回老家?没有亲人,没有住房,你在哪里落脚呢?难道要像只丧家犬那样夹着尾巴四处乞讨?每当这时,邓家乐就哑口无言了。他找不出任何语言去解释和还击黄依菲,便沉默着放弃了努力。这种妥协幻化成了一种更加浓烈的牵肠挂肚,慢慢堆积在邓家乐的心里。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转眼又快到春节了。对故乡的思念又在邓家乐的心里膨胀起来,回老家过年的念头又定时死灰复燃。所以,邓家乐在努力寻找一个理由,征得黄依菲的同意。他不想与妻子为这事争吵、打斗,也不想赌气贸然回家,否则就失去了意义。

想了半天,邓家乐依然没有找到正当而合适的理由。他能想出来的理由,都是漏洞百出且充满了幽默元素,一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搞笑。但邓家乐笑不出来。他的情绪很懊恼,转而有点躁动了,想抽烟,但点燃抽了两口之后又掐灭了。内心彷徨、空虚的邓家乐像一个被设置了某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在房间里周而复始地走动。失落的邓家乐来到阳台上,双手拱在一起形成一个支架,撑住自己那颗沉重的脑袋。他表情呆滞地看着楼下那个凌乱、热闹的菜市场,心里泛起了一股恶臭。菜市场里高亢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穿梭的人群忙碌地选着过年吃的各种蔬菜,这派气象说明人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感到欢欣。但是,这种狂欢的景象却使邓家乐的内心更加无奈和忧伤。他不知道自己今年能否实现愿望,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过一个温暖的春节。

正在邓家乐一筹莫展时,他看见黄依菲回来了。她摇摆着身体走在那条铺满了水果皮、菜叶子、纸屑,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的水泥路上。邓家乐的情绪立即紧张起来。他早就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与她商量回老家过年的事,他认为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不想再拖延下去。可是,到现在他也还没找到一个理由。不过,邓家乐已经做好了与黄依菲一决雌雄的准备。他觉得自己每次和她商量这件事时,都是在战斗。

在黄依菲上楼这段空隙时间,邓家乐还在脑子里做最后的筛选。他想在拙劣的理由中选一个相对好的,这是无奈的选择。可是,那些刚才还被侥幸心理掩饰的理由此刻似乎都现出了原形,一个比一个拙劣、荒唐。它们就仿佛是一群瞬间从青春容颜的美女蜕变成年老色衰的老妇人一样,露出了令邓家乐十分厌恶的样貌来。连一个最拙劣的理由都找不到,邓家乐的心里顿时就慌乱了。额头发热,手心冒汗。每当紧张、慌乱时,邓家乐就想到抽烟。当他刚把烟点燃时,就听到了敲门声。

邓家乐忙不迭地去开门,慌乱中烟灰散落一地。双脚相继踏过去,地板上污迹一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黄依菲回家后自己不掏钥匙开门,总是一个劲儿地擂门。这让邓家乐非常反感,他认为她变得庸俗与跋扈了,跟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无聊妇人一样令人讨厌。开门后黄依菲就捏起鼻子皱起眉头,她说怎么又抽烟了?黄依菲一直在督促邓家乐戒烟,可他最近总是满腔烦恼,尼古丁成了他排解忧愁的法宝。邓家乐没有回答黄依菲,他落寞地转身坐在沙发上,盘算着如何说服她允许自己回老家过年。这是最后一仗了,他有种破釜沉舟的悲壮。离春节只有几天了,邓家乐急着让事情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所以便迫不及待地与黄依菲商量起来。

为了不重蹈覆辙,邓家乐的口气几乎变得哀婉而悲戚了。以往,每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后,黄依菲总是不给他好脸色,几句话之后就争吵起来。邓家乐唯唯诺诺地对黄依菲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黄依菲的眼睛鼓了鼓,看了邓家乐几眼,然后用表情示意他有什么事情就快说。邓家乐说,你看马上又要过春节了,我今年还是……黄依菲瘦弱的手臂一挥,把邓家乐的话全部搅得支离破碎,像灰尘那样落在有些褪色的地板上。她脸上的肌肉突然抖动起来,那颗随着年龄的增长在逐渐长大的痣仿佛就快掉在地上了。黄依菲说,你怎么啦?是不是又想借这个事挑起我们之间的矛盾?我觉得你每年这个时候就要说起这个事,就像生了一种按时复发的病。邓家乐没有理会黄依菲,他满脸堆着笑容,好像这样的笑容能融化黄依菲的寒冰。他说,你听我解释啊,呵呵,你应该好好听我解释一下。

黄依菲一边朝卧室走一边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觉得你就是无理取闹。黄依菲头也不回,声音绕了个弯儿飘进邓家乐的耳朵里。她的话与高跟鞋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仿佛一个五音不全的人在忘情地唱歌。邓家乐并没有受到影响,他看上去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他跟着黄依菲的背影进了卧室。邓家乐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口吻,他认为这样或许能够打动她。他说,我的意思很简单,我只想回老家过春节,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黄依菲没有想到丈夫回追到卧室来纠缠她,情绪如火山一样喷发了。她说,你怎么就那么讨厌呢?还学会死缠烂打了?她停顿了一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她说,我不可能理解你,这事换了谁都无法理解。邓家乐紧贴在黄依菲身后,他还想做最后的阐述,但却遭到了拒绝。黄依菲说,你不要再喋喋不休了。说完,她倒在床上睡觉了。打了一整天麻将,她确实有点疲倦了。

邓家乐默默地退出卧室,心里知道故乡的门又一次关闭了。他来到阳台上,默默地注视着远方。远方是一片朦胧,既充实又虚无。不知不觉中,邓家乐的嘴里又叼起烟来,浓浓的烟雾弥漫开来,就像他胸腔里的愁绪。他的眼神从远处收了回来,从上而下,缓缓停落在防护栏上。邓家乐又一次看见了空调外挂机架子下面的那个鸽巢。鸽巢空空,那只成天慌乱地飞翔的灰色鸽子到哪里去了?邓家乐的眼神离开了鸽巢,在无尽的苍穹里游来游去,强烈的寂寞与落魄汹涌地袭来。

这只灰色的鸽子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筑巢的,邓家乐已经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三年前,也好像是五年前。总之,它和邓家乐共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已经很多年了。这个失魂落魄的午后,邓家乐看着鸽巢,心想它能顺利地飞回来吗?他总是很担心这只名叫天使的鸽子迷失在灰蒙蒙的城市上空。邓家乐第一次看见这只蓦然来到自己阳台上筑巢的鸽子时,就叫它天使了。天使原本是邓家乐在故乡时养的一只充满灵性的鸽子,那是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天使与邓家乐在宁静而闲适的故乡一起生活了十年。后来,邓家乐远走他乡,在全国各地四处漂泊,与天使失去了联系。天使死的时候,他还在山东。那是个深秋的下午,邓家乐收到父亲打来的传呼,知道了天使的死讯。他哭了,泪水在爽朗的秋风中悄然地落下。邓家乐永远也无法忘记天使在自己生命中的印记,所以,多年以后,当他发现这只流浪的鸽子时,他便叫它天使了。

邓家乐断定天使是只流浪的鸽子,只是不知道它是主动选择流浪异乡呢,还是迷失了回家的方向。第一次看见天使是在一个初春的黄昏,黯淡的余晖让人感到无限忧伤。当时,邓家乐趴在阳台上看着楼下散漫的路人。突然,一串翅膀扑闪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邓家乐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他惊讶自家的阳台里飞出了一只鸽子。他把眼神定格在空调外挂机上的那只鸽巢上。这只鸽巢简单之极,没有食槽、水槽,没有供鸽子休憩的地方。它不过是天使临时搭建的一个栖身之地,用纸屑、布条、塑料带子等城市中常见的垃圾堆积而成。邓家乐对鸽子既熟悉又陌生,在记忆深处,与鸽子相伴的日子总是若隐若现。只是,在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看见过鸽子。

在偌大的城市里,与一只鸽子的蓦然相遇给邓家乐带来无比的激动和兴奋。他像个小孩子那样撒欢着把这个惊天发现告诉了黄依菲,他以为她会与自己一起欢笑。可是,黄依菲的反应非常平淡。她表情平静地说,是吗?这有什么新鲜的?说话的同时,黄依菲忙着涂口红,她约了几个与她一样寂寞无聊的女人打麻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在邓家乐眼里原本是贤淑的女人,开始沉溺于麻将之中,乐此不疲地消磨着美好的时光。邓家乐还想对黄依菲描述这只鸽子和鸽巢,以及记忆中那些在遥远的故乡饲养鸽子的日子,但是,他见黄依菲反应冷淡,便知趣地走开了。

邓家乐看着安静地躺在那里的鸽巢,他想起了记忆中的天使。它死了快二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将它忘记。但是,二十年后的邓家乐却发现自己从未忘记那只给自己带来美好回忆的鸽子。天使,邓家乐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刚才朝寂寞天空飞走的那只鸽子又浮现在脑海里。他隐约觉得它们飞行的姿势都一样。天使,邓家乐又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他将记忆与现实中的两只鸽子重叠了。邓家乐觉得它就是天使了。

天使的出现给邓家乐带来了短暂的欢乐,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每天,他都会专心致志地守侯在阳台上,看着天使飞出去又飞回来。天使看上去总是很忙碌,邓家乐不知道它到底在忙什么。渐渐地,天使与邓家乐也由陌生走向熟悉,它不再像当初那样惧怕他了。很多时候,天使也会停落在防护栏上,与邓家乐做着一种特殊的交流。后来,邓家乐买了很多喂养鸽子的饲料,按时给天使提供生活保障。这样的生活让邓家乐想起了在故乡与父亲一起饲养鸽子的日子,温暖在心底慢慢点燃,慢慢燃烧。

但是,短暂的欢乐之后,邓家乐陷入巨大的迷茫。他开始为天使的处境而感到哀伤。邓家乐认为,鸽子天生恋巢,一般不会随遇而安,那么,天使为什么还一如既往地寄居在自己的屋檐下呢?迷失,他觉得天使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鸽子。它不是不想回到故乡,只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邓家乐想起了天使每天扑闪着翅膀飞向陌生而苍茫的天空时的情景,“扑扑”的声音中透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疲惫。但是,它依然是每天早出晚归。邓家乐希望天使有一天突然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因为那意味着它找到了方向,回到了故乡。不过,这个愿望从未实现。

天使的出现把邓家乐的彷徨推向了高潮。在城市生活的这些年里,邓家乐一直处于迷惘与彷徨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迷失在都市中的鸽子,虽然恋着故乡那个温暖的巢,但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父母去世之前,他每年还能回去一次,但停留时间非常短暂。黄依菲以及其他诸多外部因素逼着邓家乐必须回到喧嚣的城市。这个沸腾的地方有一种不知名的魔力,它搅乱了邓家乐内心的安宁。后来父母都离开了,邓家乐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剪断了与故乡的情感脐带,总之,自己就像一个缺氧的婴儿,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