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彦一是个认真的少年。
认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优点——认真耿直、沉默无趣、没有任何特色的男人。
他在三个孩子之中排行最小,大哥是华夏卫队的长官、姐姐是美丽知性的闺中少女。
彦一虽然没有任何特征,但是个性最正经,课业成绩也最好。这点得到赏识,再加上一家之主的父亲认为他是老幺,没有继承家业的必要,万一在异国遭遇不测无法归国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因此来到芬多尔王国这所最近开始招收同盟国留学生的学园。为了华夏大国和同盟国之间的友谊。
父亲是将军,每次有事总是对彦一说:“身为将门子弟……”彦一自己也是小心翼翼,避免做出丢脸的事。身为将门子弟,一举一动都要慎重才行……
“……彦一同学!彦一同学——!”
这一天早上刚过七点。
如果是平时的彦一,早就在男生宿舍的房间里醒来,洗脸梳头之后换上制服,发出“喀、喀、喀”的坚定脚步声,下楼来到一楼的餐厅。
贵族子弟总是睡到快要迟到才会起床。在彦一算准的时间,餐厅里没有任何人。顶多只有年约二十出头的性感红发宿舍楼管,独自坐在圆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看早报.身为东方人,很少有人愿意接纳他,因此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好朋友。他为了避开那种孤单,故意错开用餐时间。
可是这天早晨……
刚起床正在洗脸的彦一,被咚咚的敲门声以及女人的声音吓到,披着制服打开门。
一头有如燃烧火焰的红发配上丰满的体态,性感的楼管一脸睡意站在门前。
“……早安。有、有什么事吗?”
“太好了。我就在想彦一同学一定起床了。你去买乳酪和火腿回来!”
“……啊?”
楼管不容分说就把彦一从房间里拖出来,在制服胸前的口袋里塞进看似三明治的东西。
“怎怎怎、怎么回事?乳酪和火腿?我去?去哪里?为什么?”
“正确来说是瑞可塔乳酪五百公克和火腿一公斤。彦一同学去买。镇子上的早市。因为我昨天忘记买了。”
楼管一口气回答彦一的问题。彦一将领带塞进口袋里:
“为、为什么?”
“我本来打算去食品行,但是半途遇到朋友邀我参加舞会。然后跳舞、喝葡萄酒就回来了。两手空空的……所以,快去!大家没有早餐吃啦!我会被开除!快——点——!”
“呃——我问的为什么,是问为什么是我去……”
“因为你起得早。还有你好欺——不对不对,人、人很好,对、你的人很好的关系!”
彦一被人拖下楼梯,毫不留情踢出宿舍。楼管边摇晃充满女人味的丰满身材边说:
“彦一同学的早餐就是那块三明治咯。我还得去切面包煮开水才行,快点去买!”
“呃……!”
门啪的关上!
彦一傻傻地以睡眼惺忪的表情仰望大门,最后叹了一口气:
“……好吧。”
无计可施的他只得朝学校大门走去。
彦一打从还在家里的时候,就常被女性任意使唤。记得姐姐说过这是一种才华,不过彦一一点也不这么认为。如果自己可以像哥哥一样威风,才不会被人使唤……而且还是跑腿这种事……
穿越大门走在通往镇子的碎石路上,彦一忍不住哎了口气。
“唉……”
沉默老实,面对女性格外软弱的夏彦一,拥有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另外一面。无论是对家人或朋友都不曾透露——其实彦一相当浪漫。
在认真的坚强外表下,藏着自己将会与从未相识的“美丽异性浪漫邂逅”的想像。彦一暗地里相信,无论任何人,总有一天都会遇到“属于自己的女孩”。就像是神明撮合一般天造地设、情投意合、可爱得不得了。
……要是让父亲知道自己在想这些事,要不是觉得很丢脸,就是被取笑毫无男子气概,甚至可能被甩上两巴掌。如果哥哥知道,大概会被嘲笑三天二夜——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对家人保密。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和我的女孩相遇.。)
嘴里喃喃说着“一定有的”,又急忙走在小道上,叹了一口气。
(例如在一大早……对,就像这样的早晨……)
彦一开始想像。
(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和突然冒出来的可爱女孩正面相撞。我问她:“没事吧?”她羞怯地回答:“我没事,谢谢。”就在眼神交会的瞬间,那个女孩爱上我……)
想到这里,彦一突然回神,对于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拙劣的想像,抖动肩膀笑了起来。
(……真好笑,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在现实发生。现在最重要的是乳酪和火腿。要快点买好,回到学园才行。来这里留学半年,还没有迟到的经验呢。所以动作要快……)
眼角似乎看到什么东西横越——可能是行人吧。这么一大早,寂静的村道有人经过还真是少见……
(只是……“属于我的女孩”……)
彦一虽然急着赶路,不知为何又回到想像的世界。
(可以的话最好是金发,因为金色很漂亮……)
就在这时……
叽叽叽叽叽……!
听起来像是刹车声的奇怪声音响起。彦一正在认真思考金发的事,也没仔细看路就漫不经心地转弯。接着听到一声巨大的冲撞声响,之后四周又重返寂静。彦一回过神来——
“……咦?”
有辆德国制的崭新机车撞上葡萄园的低矮石墙。看来像是没能成功转弯,便以惊人的速度撞上去。发现自己差点被撞个正着的彦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戴着黑色安全帽的魁梧男子坐在机车上,受到事故的惊吓全身僵硬。彦一正想开口抗议,却发现男子一动也不动,不禁开始担心起来:
“呃……没事吧?”
没有回答。仔细一瞧,戴着安全帽的男子眼睛大睁,一眨也不眨,整个人僵在那里。
彦一心想:
(我明明想要撞到可爱的女孩,怎么会是遇上骑机车的魁梧男人呢?真是无聊,没有比这更糟的事了。)
想着想着又开始叹气的时候……
比这更糟的事发生了。
有个东西掉落在地,开始滚动。
正是那个男人的头。
彦一发出尖叫。
男子的头连着安全帽不停滚动,停在彦一的脚边,以僵硬的表情仰望彦一。彦一下意识地对着头颅说声:
“没事吧——!?”
就在这个瞬间……
有如喷水池的水声响起。彦一抬头只看见少了头的颈部喷出鲜血,将无头尸体与机车染成一片红。
彦一再度发出尖叫。
血花四溅的背景是闪亮耀眼的朝阳以及绿意盎然的葡萄园——原本这是清爽的早晨。
(不是遇上女孩,却是遇上无头尸体吗……)
彦一皱着眉,露出一张苦瓜脸:
(……早知道就不来留学了。)
再次用力叹气……
昏倒。
醒来的彦一发现自己躺在陌生房间的床上。小而阴暗的房屋,四周都是药柜。彦一坐起身来看向窗外——发现外面是一片校园景色,猜想这里应该是医务室。
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可爱的女高音:
“请等一下,探长!您怎么这么不讲理!”
曾经听过的声音,让彦一抬起头。过了不久,声音的主人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接近,打开医务室的门。
露出一个小小的头。
大大的圆眼镜,眼尾下垂的棕色眼眸,及肩的棕发——原来是彦一的导师塞西尔老师。年纪大约二十岁出头,可是看起来却比学生还小。是个会让人想到胖嘟嘟小狗的女性。
老师发现彦一已经清醒,堆起满脸笑容,进入医务室。
“彦一同学醒啦?太好了。没事吧?”
“啊,是……”
“因为你竟然会迟到,所以害我很担心。和宿舍方面连络,楼管却吞吞吐吐说不清楚……”
彦一想起乳酪与火腿。认真思考楼管端出没有配菜的早餐,是不是被骂了……之后又想起那具无头尸体,脸色又是一阵苍白。
“之后又收到通知,说什么在村道发现诡异尸体,你还倒在尸体旁边,所以就请村民将你抬回来。彦一同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注意到老师担心的表情,彦一开始慌张起来。正准备开口说明时,耳朵听到“嘎啦嘎啦嘎啦”巨大声响,医务室的门开了。
彦一转头往门口望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他是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长相也很端正,是个带有贵族气息的帅哥,服装也是剪裁合身的两装搭配闪亮的银制袖饰。
男子一手扶墙,单脚往后方伸直,摆出芭蕾舞者般的潇洒姿势之后,眼睛望向彦一,开口说道:
“等很久啦。”
“……咦?”
等很久?这是谁啊?彦一显然很伤脑筋,一旁的塞西尔老师却倒吸一口气,怒目瞪视男子。可是男子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是吉尔。德。夏洛克探长。”
“哦……”
“现在我要对你进行侦讯。”
“啊,我知道了。”
原来是警方的人啊——正当彦一点头之时,吉尔探长弹响手指。接着由远至近从走廊传来一阵跑步声,来了两个戴着兔皮猎帽的年轻男子。他们和警官不同,有着劳动阶级的温和长相,服装也是棉制背心配上牢靠的靴子,以及一些在村里常见的装扮。看样子他们是吉尔探长的部下。
可是当彦一被两人拉着离开医务室时……他觉得他们的长相可能并不温和。
吉尔探长和两个部下把彦一带到校舍里的资料室。
那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房间。淡咖啡色地球仪、似乎是从印度带回来,不知什么东西的巨大木雕,以及成堆似乎从中世纪开始不知该不该丢,所以随意堆放的怪异武器。
油灯闪烁不定,不断发出“噗嗤噗嗤……”的刺耳声音。
吉尔探长让彦一坐在吱嘎作响的陈旧木椅上,自己则是浅坐在看起来相当牢靠的四方桌子,拿起地球仪转来转去:
“夏彦一。十五岁。东方人。成绩顶尖。没有朋友。”
突然说起彦一的资料。在最后“没有朋友”的地方,彦一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当自己还在华夏的时候,就读的学校里有谈得来的朋友、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少年。但是自从来到芬多尔之后,彦一一直无法和同学建立友情,为他们对东方人敬而远之的态度感到苦恼。
丝毫不管彦一正因此感到烦恼,吉尔探长突然“哈哈哈哈!”开始大笑。
“真是伤脑筋啊。少年犯罪的问题真是叫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把一名前途光明的年轻人送上绞刑台非我所愿,可是犯罪就是犯罪。”
“……啊?”
回过神的彦一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往门口的方向一瞄,那两个部下叉开双腿站在那里,像是要防止他逃跑。
难不成……?
探长的表情和他说的话完全不同,以开朗的笑容盯着彦一。然后不知为何抬起一只脚,以不稳的姿势摇晃身体,伸手指向彦一:
“夏彦一同学,你就是犯人!”
彦一抱着头,拼命辩驳:
“才不是!我只是碰巧经过那里而已。怎么可以随便含血喷人!我抗议,我严肃抗议。而且我要求你必须经过仔细调查以及有凭有据的正确推理。我、我……”
“啧、啧、啧!”
“……”
吉尔探长边眨眼边摇晃食指——这个态度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彦一焦躁地看着那根指头,探长却说出吓人的话:
“我对你的心理状况毫无兴趣,彦一同学。在留学国家犯下杀人罪,想要把它扩大成为外交问题的变态心理。”
“外、外交问题……?”
“遭到杀害的人,是正在休假的政府官员。”
“怎、怎么会……”
彦一的脸色变得铁青。
祖国的风景、母亲温柔的表情、父亲严格的表情、在航向芬多尔的船上甲板看到港都的艳红朝阳……
一切有如走马灯横越脑海。
“……彦一同学,犯人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出是其他人。”
“怎、怎么会!你……凭什么这么说……?”
“哈哈哈哈哈!这个嘛……”
吉尔探长抬起脚来打算换个姿势之时……
有人敲敲房门。
叩叩、叩叩……!
探长和两个部下都假装没听到。
又是敲门的声音……
叩叩、叩叩……!
虽然假装没听到,门还是开了。两个部下的背后,露出塞西尔老师可爱的小脸。笑容满面的老师钻过两个部下紧紧握住的手,走到凄然的彦一面前,递出两张纸:
“这个给你。”
彦一不加思索接下。那是上课用的讲义,也是今天早上上课的进度。一张写着夏彦一的名字,另一张上面……
写着另外一个名字。
——“爱尔维多”。
塞西尔老师以不容分说的笑容看着彦一,看到彦一仿佛询问的眼神:
“这是早上上课的讲义。一张是你的,另一张是和你一样没来上课的另一名学生的。”
“喔……”
彦一好像听过爱尔维多这个名字。教室窗边总是有个空位,从来没有人坐的位子。来到这里留学的半年里,从来没有看到那个位子的学生出现。
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爱尔维多。
虽然曾经纳闷他为什么从来不曾出现……
塞西尔老师依旧满脸笑容:
“彦一同学,快点回教室吧。不过在回去之前,希望你可以送讲义到爱尔维多那里。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喔……”
彦一点点头。吉尔探长勃然大怒:
“喂!你在干什么!不要妨碍办案!”
“恕我直言,探长先生。”
塞西尔以毫不退让的姿态回头。像是被她的气势震慑的探长不禁闭嘴。
“如果想要把他当成犯人,还请你先拿出逮捕令再说。你这么做等于是仗着探长权力的蛮横行为。我代表学园提出抗议!”
探长眯起眼睛,然后点点头,以充满自信的语气说道:
“嗯。按照这个状况,今天申请,明天就可以取得逮捕令了。那么我就明天再来。我可以理解你想要保护宝贝学生的心情,但是也别忘记在历史背后有许多因为勇敢而送命的人。勇敢的老师……!”
塞西尔拉着彦一,跌跌撞撞走出那个阴沉的房间。
“老师、呃、谢谢您……”
“好了好了。重要的是把这个拿到图书馆。”
塞西尔老师把讲义塞给彦一,在走廊上边走边说:
“拿去图书馆。”
“图、图书馆……吗?”
“没错。”
塞西尔老师点点头。
看来这个翘课大王兼坏学生的爱尔维多,似乎是待在图书馆里面。只是为什么不来教室,而要待在那种地方呢?
彦一的脑海浮现教室窗边的空位,以及不知为何对那个位子敬而远之的同班同学。
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从来没见过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寻常。
塞西尔老师以愉快的模样笑道:
“她在图书馆塔的最顶端。因为她喜欢高的地方。”
“这样吗……”
彦一低下头。
……这时的彦一有种受伤的感觉。老师不称赞勤奋出席上课、不断预习加复习、拼命学习这个国家的通用语言以及阅读文献必备的拉丁语、身为好学生的自己就罢了,还满面笑容聊着爱翘课的坏学生,不由得有种遭到老师背叛的感觉。
或许是刚才被怪异探长推落恐惧深渊的反动,彦一很难得地不高兴说声:
“我的国家有句谚语:站的高,摔得疼。”
“彦一同学真是的,才没有那回事啦。”
塞西尔老师丝毫不受影响,反而露出怪异的笑容。
然后以作梦的表情说道:
“她是个天才喔……!”
能够让导师略过来自东方,成绩优秀的好学生,称他为天才的翘课大王,究竟是何方神圣……?
彦一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走在学园的碎石路上。
虽然显得不太高兴,但是因为天生认真的个性,还是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前进,打算将老师委托的讲义送到。模仿法式庭园的校园相当豪华,到处都有喷水池、花坛与小河等,其间更有令人心旷神恰的广阔草地。彦一就走在草地之间的白色碎石路上。
来到矗立于校舍后方的建筑物。
——圣玛利亚图书馆。
角柱状图书馆里,整面墙壁都是巨大书柜,中央是高高的大厅,高高在上的天花板绘有庄严的宗教画。书架与书架之间以仿佛巨大迷宫的细窄木制楼梯危危颤颤地相连。
传说这个图书馆,是在十七世纪初,身为学园创立者的国王建造的。
现在则是被寂静包围,四处飘荡浓密的尘埃、霉味,以及知性的气息。
彦一带着虔敬的心情仰望……
看到似乎是金色衣带的东西,从天花板附近垂落。
(……那是什么东西?)
偏着头的彦一开始攀爬迷宫楼梯。
……从这一面墙爬往另一面墙,摇摇晃晃地慢慢接近天花板,简直就像是在走钢索。尽量避免往下看,一面发抖一面爬上细窄的楼梯。
……逐渐感到疲惫。为了一个翘课跑来这种地方的坏学生,凭什么要我……一边生气一边往上爬,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极为接近垂下的金色衣带附近。
彦一战战兢兢往前走。
那里——是一座植物园。
在图书馆的最上方,竟然是个绿意盎然的温室。从天窗照进来的柔和光线,绿意在风中摇曳,是个明亮无人的房间。
有个身体从温室往楼梯平台探出的陶瓷娃娃放在那里。
接近等身大,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的精致洋娃娃。
漆黑的衣裳,层层迭迭的天鹅绒荷叶边铺散在地,有如在阴暗夜色中绽放的不祥小花。装饰着缎带蕾丝与蔷薇饰品的白色头饰下方,露出有如松开的天鹅绒头巾般流泻至地板的美丽金色长发。
侧脸为难以判断是成人还是孩童的冷冽美貌。
那个被人丢在这里的昂贵洋娃娃,面无表情、懒洋洋地看着一本大大的厚厚的书——洋娃娃在看书!?
洋娃娃突然——不,是少女开口了。
“迟到还不够,竟然打算在图书馆打混?你想怎么样都随便你,但是至少不要妨碍我,滚到一边去。”
少女缓缓开口。
突然响起有如老人的沙哑声音,让彦一倒吸口气。外表和声音实在是令人讶异的不搭调。包裹在美丽有如梦境的荷叶边与蕾丝之中的娇小身材,让人不禁以为她诞生在这个世上应该只有短短数年,可是声音却有如活过数十年般老成……
毫不在意愣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彦一,那个冷冽而完美,令人错认是洋娃娃的少女沉默的看着书。
彦一终于稍微整理自己的思绪:
“咦……难不成你就是爱尔维多?”
没有回应。彦一继续战战兢兢地说道:
“如果是的话,那么我是拿讲义来给你……”
少女——爱尔维多默默伸出手。
彦一走近几步,递出讲义。在这个静谧的场所,自己的脚步声出乎意料地响亮,彦一不由得有点退缩。觉得自己好像是这个安静乐园的不识趣闯入者,悄悄胀红了脸。
然后偷偷在一旁观察她。
(……这个坏学生是女生啊。不过还真是难得的美少女,第一眼看到还以为是洋娃娃。只不过……总觉得是个有点……不对,是个非常奇怪的女孩。)
伸出一只手接下讲义,又看起书的诡异少女突然张开樱桃小嘴:
“这么说来,你是谁?”
“咦?”
彦一瑟缩了一下。不知为何脸上微红:
“我是……夏彦一。和你同班,不过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东方人啊。”
少女露出莫名的微笑。冰冷的表情变化令人不寒而栗。
少女继续以沙哑的声音高兴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就是黑瞳的恶魔咯?”
“……啊?”
彦一从来没听过这个怪词。少女又笑了:
“你不知道吧?就是和这个充满霉味和迷信的王国有关的无聊传说之一。<黑发黑瞳的恶魔带来死亡>。这里的学生不知为何特别喜欢奇怪的传说。你正是最好的材料。只是因为内心的恐惧,没有人敢接近你。”
“什、什么……!?”
彦一哑口无言站在原地。
……心中好像出现一个大洞。
脑中想起各种情境:独自待在教室里的自己、站得远远不知交头接耳说些什么的贵族子弟、不过是想要和他说句话就飞也似地逃开的邻座少年——
来到这里留学半年,一直烦恼为什么无法和别人建立友谊,难道真的是因为迷信……
彦一突然生起气来:
“可、可是这太可笑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少女的侧脸浮现冷笑。
“唔,是这样吗?”
“是啊。”
“告诉你,随便你怎么说,都跟那些学生没关系。黑发黑瞳沉默的东方人——正好符合恶魔的形象。”
少女连看都不看愣愣站在原地的彦一,依然以冰冷的侧脸对着彦一。
彦一瞪着她的侧脸好一会儿——那是浮现冷酷、事不关己,以及拒绝的侧脸,也是来到芬多尔之后已经看到烦的侧脸。带有贵族特有的高傲态度。
彦一突然产生一股紧张与反抗的感觉。对于让自己吃到不少苦头的贵族社会的反感,一口气涌上胸口。
转身打算走下迷宫楼梯。
走了几步之后……突然想到什么。
再次转身向她问道:
“对了,你……呃,爱尔维多……”
“……怎么样?”
爱理不理的声音。彦一毫不气馁地继续发问:
“你为什么知道我迟到?”
少女发出冷笑:
“哼。告诉你,这很简单。是我的推理告诉我的”
“怎么说……?”
“这个嘛——”
爱尔维多得意地拉高沙哑的声音:
“——夏彦一,我猜你是一个墨守成规、过度认真的无聊男人。”
“你、你管我!”
“既然如此,制服的领带又是怎么回事?我瞄到原本应该规规矩矩打好的领带,竟然塞在口袋里头。因此我推测你大概是匆匆忙忙冲出宿舍的。”
彦一不由得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的确,没有摸到应该规规矩炬打好的领带。它就这么塞在口袋里,根本没有时间理它。
爱尔维多继续说道:
“还有那个味道。”
“咦?什么味道?”
“嗯,应该是面包的香味吧。为什么在这个吃午餐嫌太早的时间,随身带着面包呢?也就是说,在另一边的口袋里……”
彦一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
里面放着离开宿舍时,楼管硬塞的三明治。虽然已经压扁,看起来还是相当美味。
“……放着早该吃掉的早餐。所以知道你迟到了。就是这样。听得懂吗?”
爱尔维多似乎说话说累了,无聊地打个呵欠,做出像是小猫伸懒腰的动作。娇小的身体伸展开来倒是出乎意料地长,眼尾隐约浮起眼泪。然后又懒洋洋地发呆。
注意到彦一以看到什么不明物体的诧异眼神望着自己,她耸耸肩。
彦一沉默不语。
……有点不一高兴。
(这是什么态度啊。她的推理确实没错。只不过从刚才……)
彦一越来越懊恼。无法继续忍耐这个少女把人看扁、满不在乎的态度。况且她不是连课都不去上的坏学生吗?
彦一气呼呼地开始反驳:
“可是你自己呢?你还不是迟到,翘课跑到这里?凭什么取笑我?这样一点也不公平。”
“……哼!”
爱尔维多以鼻子冷笑。
“告诉你,我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不是迟到,我是从一大早就待在这里。”
彦一皱起眉头。
“这算什么。你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到底在做些什么?”
“思考。”
彦一踏上一阶楼梯。
这时的彦一才注意到爱尔维多随意坐着的植物园地板的异样光景。
数不清的书籍呈放射状摊开放在那里。拉丁语、高等数学、古典文学、生物学……每一本部都是难得吓人的书。彦一倒吸一口气。
(她难道……同时阅读这些书吗……?从刚才开始她就这么一边看书一边推理我的行动……!)
彦一不禁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又想起塞西尔老师甜美的声音。
(她是个天才喔……!)
彦一傻傻地盯着那张无聊至极,索然无趣地跳跃阅读困难书籍的少女侧脸。
不知为何有点不服输。想要吓吓这个看来一本正经、聪明过人,却又怪异至极的少女。
“不过你绝对不可能知道我迟到的原因吧?”
“……?”
停顿瞬间,爱尔维多第一次抬头。
——彦一的心脏差点停止。
闪耀着翡翠绿的大眼睛凝视彦一,有如神秘的宝石在空无一人的植物园角落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和少女鲜明的金色长发形成对比,深深打动彦一的心。
然后是不可思议的哀伤表情,有如活太久的老人。
(好可爱……!)
出乎意料的心动,反而让彦一特别生气。
重新整理心情,用力吸口气大声说道:
“其实是因为杀人事件的缘故。”
“……喔——”
彦一不禁皱眉。不知何时已经随意在爱尔维多的身边坐下,开始抱怨:
“喂,只有这样!?”
“……难道我要说‘不愧恶魔’比较好吗?”
“……”
不甘心的彦一好一会儿才重新整理心情,开口说话:
“喂!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可是遇到不得了的事。不但目击了杀人事件,还被奇怪的探长当成犯人看待!”
“唔?探长……?”
爱尔维多的表情显然很怪。然而激动的彦一没有注意:
“……搞不好我还会真的被当成杀人犯判刑。我才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被判绞首。不,或许会被强制遣送回国……?啊——这半年来我是多么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啊。真是伤脑筋。”
“……你刚才说了探长吧?”
抬头的彦一诧异地点头:
“我是说过啊……?”
爱尔维多再度浮现恶魔的笑容。然后面向彦一,像是突然产生兴趣:
“你说说看吧。我帮你推理看看。”
“啊?为什么”
突然冷笑的爱尔维多让彦一不知所措,以感觉不对劲的眼神斜眼看着娇小美少女。
被这么问到的爱尔维多倒是大方地说:
“告诉你,为了打发无聊。”
——爱尔维多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求彦一将事件的始末向她说个清楚。刚才的兴奋消失无踪,彦一只是垂头丧气。可是爱尔维多不理会这么多:
“不只是你看到的,就连你当时想的事,全部一五一十从头到尾通通说个明白。”
“我、我才不要。凭什么要我把我想的事情告诉你。少年总有一、两个秘密……”
“放弃你无聊、无用的反抗。快、快说!”
彦一将从未向任何人说过的“属于我的女孩”、“美妙的邂逅”等梦想都仔细说个清楚。这也是十五年来第一次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的梦想。彦一的心情低落——如果以在祖国时父亲常用的表现方式,就是“吓得屁滚尿流”,抱着膝盖低着头。
“……原来如此。告诉你,我知道了。”
完全没注意彦一垂头丧气的模样,爱尔维多满意地点头。
然后说出过分的话:
“那个探长说得没错。”
彦一突然回过神来,意识也稍微清楚一点。
“你在胡说什么!?我绝对……”
“闭嘴。”
“……是。”
“你自己想想看。跳上奔驰中的机车割下人头这种事,是绝对办不到的。也不可能是犯案之后立刻跳车。为什么呢?因为你遇到撞上围墙的机车时,现场除了你,没有其他人。”
彦一点头称是:
“嗯,没错。的确没有别人。”
“也就是说,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犯案的呢?”
“呃……”
“告诉你,就是在机车停止之后。当时在现场的人,只有你而已。夏彦一,这表示……”
彦一再次有种不祥的预感。回想起在那间阴暗、堆着地球仪与中世纪武器的房间里,被吉尔探长一口咬定的时候。
爱尔维多就像当时的吉尔探长,白嫩的手指指着一弥:
“你就是犯人。”
然后盯着快要哭出来的彦一,脸上浮起恶魔的微笑:
“……真是有趣!”
“难、难道你是在捉弄我吗!?”
爱尔维多突然用正经的表情仰望起身发怒的彦一,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不过呢,我可以推测探长之所以会怀疑你是杀人犯,恐怕是按照这样的想法。也就是说,要是不能找到真凶,洗刷你的嫌疑,幸运的话就强制遣返,最糟的下场是在这个国家接受绞刑。你很害怕吧?”
一脸铁青的彦一坐在地上抱住头。
从父母亲开始,留在祖国的家人与朋友的脸、故乡的景色等画面,以惊人的气势再次在脑海里奔驰。
爱尔维多在一旁瞄着他,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向书本,开始翻动书页。
一边打呵欠一边念念有词:
“不过我当然知道真相。”
天窗射入的春日阳光照得植物园一片暖洋洋。凉爽的风不时吹来,吹动棕榈叶、大朵红花以及爱尔维多的金发。
过了几秒,彦一缓缓抬头问了爱尔维多一句:
“……你刚才说你知道真相?”
爱尔维多没有回答。彦一仔细一瞧才发现她已经沉迷在阅读里,早就忘了他的存在——而且还以惊人的速度翻阅书页。
“喂。”
“嗯……”
爱尔维多抬起头。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兴趣,还是点点头:
“当然知道。我的字典里没有‘不知道’三个字。我可是无所不知……怎么了?”
彦一忍不住直跺脚。
“什么怎么了……那就告诉我啊!”
“嗯……?”
爱尔维多一脸疑惑,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地反问:
“为什么?”
——之后的几十分钟,彦一又哭又闹,好说歹说用尽各种方法尝试说服爱尔维多。
爱尔维多一直以冷酷的模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不断阅读书籍,最后总算是拗不过彦一,只好抬起头说道:
“我说——”
“嗯、嗯嗯。”
“——我最大的敌人是名叫无聊的家伙。”
“……啊?”
彦一愣愣回问。不知为何爱尔维多得意洋洋地说下去:
“食物也是一样。与其吃些平凡的东西,我还宁愿饿肚子。你说,这不正是知性存在的理由吗?”
“啊……?”
对于反应迟钝的彦一感到不耐,爱尔维多把脸凑过去:
“明天就把你出生成长的异国食物带过来。”
“为、为什么?这对推理有什么帮助吗?”
“能有什么帮助?不就是食物吗?”
爱尔维多以鼻子冷笑。
“也就是说,如果你带来的食物够稀奇、够美味,能够合我的胃口——夏彦一,我或许会愿意救你—命。”
“啊!?”
彦一大叫。只能呆呆地说着:
“难道你……没有所谓的善意吗!?”
“善意?”
爱尔维多露出轻视的态度。
“那是什么。那种东西可是知性的坟墓。”
用鼻子哼了一声之后,便挥动小小的手掌把彦一赶走。
彦一茫然不知所措,有气无力走出图书馆。上面打着黄铜柳钉,包覆皮革的门在背后发出小啪哒声响关上。
正当他愣愣站在草地上发呆时,两个戴着兔皮猎帽的男人从碎石路的另一头边跳边走过来——正是吉尔。德。夏洛克探长的两位部下。两人走过彦一的面前才发现他的存在,灵巧地倒着跳回来。
“彦一同学——看你好像很没精神喔——?”
“是啊,很没精神。”
彦一的回答很老实。两个部下看了对方一眼,不知为何“哈哈哈!”笑了起来。
“请问……我真的会被逮捕吗?”
“嗯——明天吧——”
非常肯定的回答。彦一不禁抱着头。
“毕竟除了你之外,也找不到其他有嫌疑的人了——”
“而且我们也不能违逆吉尔探长——”
“……此话怎么说?”
两人又看了对方一眼。
“因为吉尔探长总是出人意料地一下就猜中犯人呢——虽然一开始会说些莫名奇妙的话,不过过了—个晚上,又会脑筋清楚得判若两人喔——”
“对啊对啊。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哈哈哈——”
两人高兴地笑完之后,又跳跃离开。目瞪口呆的彦一目送他们走远,再次发现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叹了一口气。
(啊~~真是够了,什么天才,去****吧……!)
很不高兴地迈开脚步。
阳光被云遮蔽,不禁有点寒意。风也觉得有点凉。回到宿舍的路非常安静,好像这个学园除了自己没有别人。
总之回到宿舍之后,必须翻箱倒柜好好搜查家人从祖国寄来的箱子才行。需要找出能够让那位怪异公主满意的食物才行。
夏彦一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