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已现鱼白,却是新一天的开始。陈公馆的书房内烟雾缭绕,左秋明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正吸着雪茄。陈久生手拿一本账册,在专心的翻阅着。左秋明忽然开口道:“陈兄什么时候都账本不离手,怪不得你比我有钱。”陈久生笑了一笑,合上账册,说道:“除了看账册,我也实在没别的嗜好。随便翻翻,精神便可以好上许多。”左秋明放下雪茄,以钦佩的眼神看着陈久生,说道:“这样都可以保持精神?看来我真的没你行,凌晨这会如果不来点雪茄或者浓茶,我不到十分钟就倒下了。”陈久生笑着正要接话,书房的门却被敲响了,外面一个声音道:“老爷,大门外有一位姓郑的先生来拜访。”
陈久生站起身来,把门打开,原来是家中的一个佣人,大家都叫她林姨。陈久生问道:“姓郑的先生?我认识的人虽多,倒从来不认识什么姓郑的人。”林姨摇头道:“这个郑先生很奇怪,他说他不是来找老爷您的,而是来找左先生的。”陈久生回头看着左秋明,问道:“老弟你可认识一个姓郑的人?既然他是找你的,怎么反而摸到我家来了?”左秋明也很是奇怪,脑中忽然想到一人,笑道:“莫非是那个家伙……可否麻烦林姨请他进来?”林姨转头看着陈久生,陈久生点头道:“左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把这位郑先生请到书房来吧。”
过不多时,一个大约四十多岁,身材略显矮胖的人被带了进来。这人生了两撇小胡子,穿了一件风衣,见到陈久生便大笑起来,拱手说道:“哈哈哈,这位想必就是在英租界赫赫有名的陈大老板了,您的大名我可是如雷贯耳啊!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陈久生也拱手回礼,自谦道:“谬赞,谬赞。在下这点薄名,全都是大家的抬爱与赏脸罢了。” 左秋明站在一旁,也在那里拱手回礼,口中颇为不平地说道:“郑探长还真有眼光,一见到有钱的大老板就立刻上去巴结讨好。像我这样的穷朋友哪怕就站在眼前,都可以不闻不问了。”这“郑探长”笑着拍了拍左秋明的肩膀,说道:“左老弟,若你也算穷朋友,那我这种每个月都在等米下锅的人岂不是要去跳楼了?这是在陈大老板的府上,我怎么也得先和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吧!若是因为缺了礼数而被陈大老板赶出门去,那我多没面子,老弟你说是不是?”说完,三人不约而同的都笑出声来。
左秋明给陈久生介绍道:“这位是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姓郑名鲍,手下有十几名探员供他差遣,可威风的很,英租界里发生的重案一般都是他去办的。”郑探长听了不由一阵苦笑,叹了一口气,道:“哪里有什么威风了?在中国人的地盘却还要看洋人的脸色,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谁愿去做这么一个差事?”此话一出,陈久生顿时对这位探长大生好感。他周旋于各国租界邻事之间,各种谄媚小人见得实在太多,似这般既有爱国之心,又敢毫无顾忌地说出一番肺腑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三人在书房内各自坐下,林姨送上了热茶。左秋明问道:“老郑,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郑鲍端起了茶杯,笑着说道:“我刚才去你家找你,但是你家里的人说你昨天来了陈老板府上,直到现在都还没回去。我听了这话,就立刻跑来这里了。”左秋明不由好奇,说道:“现在天刚亮,不过才五点多钟。你三更半夜的就来找我,莫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郑鲍的表情忽然有些僵硬,放下茶杯,说道:“不瞒两位,昨夜大约十二点左右的时候,在定康路发生了一起凶案,我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左陈两人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都吃了一惊,陈久生俯身问道:“郑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鲍说道:“出事的确切地点是定康路四十四号的二楼,里面住着一对小夫妻和一个才三四岁大的女儿,也就是普通的寻常人家。那男的是电报公司的小职员,女的在家无业,平时靠打些玻璃丝包以贴补点家用。本来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也不知道这女人在哪里触碰了霉星,昨晚竟然死在了自己家里。好在她的小女儿幸保平安,但大约因为受到了惊吓,人变得痴痴呆呆的,不管问她什么都不肯出声。可怜她的丈夫正好出差在外,还不知道家里已经出了这等事情呐!”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发现死者的是住他家对面的邻居,姓卓名四海,是个有些小名气的文人,在多张报纸上都有他的专栏。”左秋明忽然插口道:“卓四海?可是在《字林西报》里专写佛道文章的那个,笔名叫‘四海为家’的?”
郑鲍点头道:“没错,就是他!当时我盘问他的身份,他还专门挑出一张《字林西报》指给我看,还找出他与报馆编辑来往的信函佐证。据他说,将近凌晨一点多时,他正挑灯夜战打文字仗。可他却发现对面四十四号内竟还开着灯,按平时的习惯,那女人和孩子九点不到便会早早地熄灯睡觉。不由觉得有些异样,便走到窗边张望,却怎么也看不到有人走动。当时他以为那女人不在家,屋里就只有她的女儿,于是担心小孩一个人在家别出了什么事,便穿了衣服好心过去敲门问问,但敲了许久都没有反映。正巧有两个巡逻警路过,他就将情况与巡警一说,三人合力将门撞开,这才发现那女人的尸体。”左秋明吸了一口雪茄,道:“这家伙还真好事,若换成是我,是绝没有那样的精神在半夜去敲邻居的门的。”郑鲍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若不是他好事,这尸体还不晓得多少时间才被发现呢!”
左秋明问道:“那女人是怎么死的?”郑鲍道:“据初步查验,在死者的头颅后部有一块明显的凹陷,应当是被钝器击打致死。”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四十四号是一个两层的小楼,楼上共有两套房,楼下则是公用的灶间。死者那家租了其中的一套,另一套则空着还没人住。每套房中有一间客厅,还有一间卧室。我们赶到时,死者身穿了一件旗袍,正斜躺在里间卧室的床边,周围血迹斑斑。她的女儿缩在墙角,全身哆嗦,不敢出声。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推断,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夜里十一点至十二点左右。虽然搜查了现场,但是凶器并未找到,可能被凶手带走藏匿。现场房间内的物件也不见凌乱,并无明显争斗痕迹,似乎可以排除入室盗窃不成而行凶杀人的可能。我们也询问了周围的邻居,他们都讲这女人性情温良,从不与人结怨,因此仇杀的可能性似乎也不高。”
左秋明又问:“这女子长相如何?”郑鲍摇头道:“左老弟要是想从红杏出墙这条路摸出个头绪来,那似乎更无可能。那死者虽然算不上丑,但也是相貌平平,属于那种看上十几遍,都不能让人留下印象的女人。若说有男人为了她而要如何如何,我第一个不信。况且周围人都说她很守妇道,也不见与什么男人来往,多数时间都是和周围的邻居一起打玻璃丝包。我们在现场搜查了两个多小时,除了那具尸体和一大摊血迹以外,可以说是一无所获,所掌握的情况大致就是如此。”
陈久生往沙发上一靠,说道:“既不是入室杀人,也不是仇杀,更和男女之情无关,又无其他线索。如此说来,那岂不是变成了一件无头悬案?”郑鲍点头道:“没错,的确可以说得上是件无头悬案。不过……”摸了摸他的小胡子,道:“我刚才说的东西,都是今天晚些时候可以在报上读到的,并没有什么稀奇。除此之外嘛……”左秋明一听这话,顿时两眼放光,问道:“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可公布的隐情么?”郑鲍的表情略显诡秘,道:“老弟猜得不错。这其中的隐情,绝对让两位意想不到!”左陈二人听了这话,不禁互相看了一眼,等着郑鲍说下去。
郑鲍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说道:“报纸这东西,有些事情可以说,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让他们说的。这方面我们控制得很紧,一来消息本身就不会泄露;二来纵然露出去一些,也不敢有人写,就算有人写,也不敢有人登,除非是不想干这行了。”左秋明很清楚这位郑大探长的脾气,每到关键处,必先卖一番关子,所以只是安静地坐着等。
郑鲍又吸了几口烟,开始转入正题,道:“我刚才所说的和事实情况大致差不多,但是却有几处不同。第一,我说那尸体旁边有一大摊的血,这是假的。事实上,现场的几个房间、尸体表面、甚至连伤口周围都是干干净净的,连一滴血都找不到!”左秋明不由坐了起来,惊道:“什么?一点血都没有?那么头颅后的伤……”郑鲍道:“那个伤却是有的,而且足足有一个碗口那么大,摸上去犹如一个捏烂的柿子,里面的头骨几乎都碎了!”陈久生问道:“那会不会是因为内伤而表皮未破,所以才没流出血来?”左秋明道:“陈兄,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能造成那么严重创伤的钝击,头皮有哪个是不破的?就好像你打烂一只苹果,苹果皮绝对不会完好无损的一样。况且就算真的没破,里面的血也会从耳孔和鼻孔里倒流出来,照样可以撒上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