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十一号正在里弄的中段,郑鲍来到门口,抬手敲了几下。只听屋内一阵欢呼,大门立刻被打开,一个颇有些风韵的女人探出头来,笑吟吟地道:“哎哟!你怎么才来呀,我等的都急死啦!”抬眼一看,竟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不由一怔,脸色也是一变,沉声问道:“你是哪一个?来做什么的?”郑鲍道:“我是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请问丁惠娣住不住在这里?”那女人身体向后微微一缩,警惕地说道:“你找丁惠娣做什么?”郑鲍道:“丁惠娣的同乡姐妹李金凤死了,是被人杀了的,我只是来向她问问情况的。”那女人惊恐地叫了一声,手捂着嘴巴,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阿凤……阿凤她怎么可能死了呢!!”郑鲍接口问道:“你莫非便是丁惠娣么?”那女人点了点头,道:“是的,我就是丁惠娣。郑探长……进来说话吧。”将大门敞开,带着郑鲍走入屋内。
丁惠娣住的房子很是普通,其内装修摆设也无可圈点之处,只是一般的寻常人家,她请了郑鲍坐下,并送上一杯茶,问道:“阿凤……是怎么死的?”郑鲍道:“我们发现她时,她正倒在自己的家中,后脑被人敲碎了。”丁惠娣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道:“这……这究竟是谁干的?”郑鲍摇头道:“现在还不晓得,我们正在查,今天来就是向你问一问李金凤生前的事情。”心中暗想:“这丁惠娣说话也就稍带了一点点无锡口音,好懂的很,全不似周肃说的那样一点都听不懂,他根本就是有意阻止我来这里。看来这周肃的问题,可是不小啊!”
丁惠娣用手绢擦了擦眼泪,道:“阿凤她平时本本分分的,从不得罪人,竟然遭到这样的横祸……唉……这世道也太乱了。”郑鲍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早日捉出凶手,为死者申冤了。”他顿了一顿,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李金凤与她丈夫周肃的关系如何?”
丁惠娣道:“唉……说起他们两个,这也是一段孽缘。那周肃不是无锡人,是从上海搬过去的,我记得他当时追阿凤追的可紧了。但阿凤的父母却不同意他们来往,一心只想让阿凤嫁给另一个做小买卖的人。但不想没过多久,阿凤的父母竟然同时生了一场大病,就这么先后去了。阿凤家本来还有几个外地的远亲,可是多年没有联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只有周肃帮着阿凤料理二老的后事,他里外打点的既勤快又妥帖,反而成了阿凤唯一的依靠,于是她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与周肃结婚了。”
“后来周肃在上海寻到个差事,两人就从无锡搬回了上海。他们的关系一开始还是很不错的,小夫妻之间恩恩爱爱,我刚嫁到上海来的时候,还时常请我去吃饭。可是后来却是经常吵架,阿凤受了委屈就跑到我这里来哭,我也只有陪着她说话解闷。我和阿凤从小玩到大,她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别看她长得瘦瘦小小,又不太会讲话。但是若真的将她惹急了,那嘴巴动起来给比刀子还厉害。以前小时候我被别人欺负,都是她帮了我和别人吵,就算大人见都不敢和她多说几句的。”她讲到这里,不禁又流下了眼泪,抽泣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继续说道,“周肃的嘴很笨,吵不过她就动手打人。有一次我见到阿凤半边脸都肿了,那样子别提有多吓人,我这个在旁边看的人都觉得浑身发软,更不用说她这个被打的人会有多疼了。”
郑鲍问道:“那你可知道他们都是为了什么吵架的?”丁惠娣想都不想,张口说道:“还不是因为他们的女儿小菊么!周肃说他自己是独子,又是什么几代单传了,家里一直想他能生个儿子,好为周家传宗接代。但是阿凤却是只生了一个女儿,周肃自然老不高兴了,没事情就指桑骂槐,对小菊也不好,常为一点小事就又打又骂的。阿凤看见自己的女儿受苦,自然要上前维护,周肃也就找到了借口,开始对着阿凤出气。”
郑鲍心道:“看来这才是周肃打骂李金凤的真正原因了,沈家阿婆所说的只不过是表面而已。”忽然想到一事,多嘴问道:“既然周肃想要儿子,那李金凤再给他生一个就好了,又为什么要平白受这么多的委屈呢?”丁惠娣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男人当然都是这样的想法,可是却不晓得生一个小孩有多苦,那和去阎王殿前走一圈没什么两样。阿凤从小身体就弱,生小菊时就险些难产死掉。那接生婆曾千叮万嘱,说阿凤可不能再怀一胎,不然就真的不好收拾了。”顿了一顿,恨恨地说道,“其实……你以为周肃这不要脸的男人就没想让阿凤再生一个么?他可是预谋已久了,但每次都半途流产,次数一多,他也就好像忘了这回事,再也不提了。只可怜阿凤,因为流产失血,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唉……”
郑鲍点了点头,道:“那你知道不知道李金凤可还有些什么别的朋友?”他回想起那沈家阿婆说曾见过一个黑纱女人去到李金凤家,故而有此一问。丁惠娣摇头道:“除了我之外,阿凤就不太与谁来往了,我也没听过她还有什么别的朋友。”
郑鲍略感失望,道:“那你有没有听说周肃曾经讲要杀了李金凤?”丁惠娣听了,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道:“啊?!周肃要杀了阿凤?你是听谁说的啊?”郑鲍道:“那是住在李金凤对面的一个沈家阿婆说的。”丁惠娣双眉一竖,道:“想不到这个周肃竟然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阿凤待他这么好,他竟然还要杀了阿凤!”郑鲍连忙道:“这只是那沈家阿婆的一家之言,事情未必就是如此。李金凤来你这里诉苦时,可有提到过这些?”丁惠娣略想了想,道:“这个……倒没听她说过。那周肃是什么时候讲这个话的?”郑鲍道:“沈家阿婆说周肃在和李金凤吵架时讲的。”丁惠娣道:“那就是了!这个狗东西一定是说了真话,而阿凤却只以为他只是吵架时说的气话,所以才没同我提起。”
郑鲍问道:“那么……最近几个月里,你可有和李金凤接触过?又有没有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丁惠娣道:“最近联系少了些,本来我还常去她家。但是那周肃却不晓得又哪根神经撘错,因为这个事情发了好几次疯,甚至还当着我的面讲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就知趣不去了。本来想过节的时候再找阿凤出来走走,可谁想到……竟然再也没有机会了……唉……”忍不住又开始哭泣起来。
郑鲍道:“我前几日碰见了周肃,他却说自己从来都没有打过李金凤,反而是李金凤有些问题。”将周肃讲的李金凤半夜尖叫,以及那大龙小兰鬼魂的事情简略提了,然后问道,“你可晓得李金凤有没有精神方面的毛病?她可常喜欢说些鬼怪之事么?”丁惠娣斩钉截铁地道:“这个周肃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阿凤一直好好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这周肃明明就是自己心虚,生怕你们巡捕房怀疑到他,所以才故意这样说的。弄不好真的就是他杀了李金凤,郑探长你可不能放过这个人啊!”说到最后,竟已是咬牙切齿。
郑鲍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该查的自然会去查的。”心中暗想:“这周肃果然讲了假话,居然还为此编了一个鬼怪附体的故事,真是个狡猾之徒!好在有丁惠娣在旁揭穿,可惜她最近却没有和李金凤来往,不然便能探出更多的消息。”他见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便稍微安慰了一下丁惠娣的情绪,然后告辞出门。
郑鲍走出大华菜场,在马路上随意走着,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些东西,但却又有些混乱,看到路边有一间茶铺,于是便走进去选了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一壶碧螺春,一个人自斟自饮,将笔记本拿出来,翻看着其中所录,脑中开始慢慢整理思路。就在此时,忽然一个人从外面的路上经过,郑鲍见了那人,竟是有些眼熟。
不等郑鲍回过神来,那人已经一晃而过,不知道去了哪里。郑鲍拍着脑袋,一时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只是觉得似曾相识。既然无从记忆,他也就不管这么许多,反正这人并不关轻重,为自己倒满一杯茶水,喝下一口,脑中开始盘算:“周肃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可是李金凤却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而且再也不能多生,此事无疑是周肃心中的一支尖刺。而这周肃又是个赖皮小人,却自此以后再也没有提过生儿子的事情,这可不是有些奇怪么?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他在外面又有了别的女人。这样的推测可不是空穴来风,从周肃不断对李金凤的打骂之中就可窥见一二,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来确实是瞧着这母女二人不顺眼,二来也可能想借此赶走李金凤。想这周肃不过是电报公司的一个小小职员,薪金有限得很,家中终究是养不起两房老婆的。若是李金凤能走,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续娶二妻,继而如愿生出一个儿子。但是想不到这李金凤却是忠贞不贰,无论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哪怕周肃曾扬言恐吓杀她,都始终不曾提过离婚二字,这自然让周肃很是苦恼。那么周肃会不会就此假戏真做,真的动手将李金凤给杀了,并且还故布了许多疑阵,以扰人耳目呢?要让这个假设合情合理,便要先看周肃是否有这个胆量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