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思想课堂-文学笔记
14517400000011

第11章 文学与社会(3)

予自壮岁,业余儒术,谓人世之乐,何尝有万之一二,而谓名教之乐,固有万万焉。况观物之乐,复有万万者焉。虽死生荣辱,转战于前,曾未入于胸中,则何异四时风花雪月,一过乎眼也。诚为能以物观物,而两不相伤者焉。盖其间情累都忘去尔,所未忘者,独有诗在焉。然而虽曰未忘,其实亦若忘之矣。何者?谓其所作异乎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锺之应声。其或经道之余,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是故哀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虽曰,吟咏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摘自邵雍《伊川击壤集》《伊川击壤集序》四部丛刊本

光昔也闻诸师友曰: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贵于有用,而不贵于无用。故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此德行之所以为四科首者也。孔子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夫国有诸侯之事,而能端妄束带,与宾客言,以排难解纷,徇国家之急;或务农训兵,以扞城其民,是亦学之有益于时者也。故言语政事次之。若夫习其容而未能尽其义,诵其数而未能行其道,虽敏而传,君子所不爱,此文学之所以为末者也。

然则古之所谓文者,乃诗书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非今之所谓文也。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己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必也以华藻宏辩为贤。则屈、宋、唐、景、庄、列、杨、墨、苏、张、范、蔡,皆不在七十子之后也。颜子不违如愚,仲弓仁而不佞,夫岂尚辞哉!摘自司马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六〇《答孔文仲司户书》四部丛刊本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亦豪杰可畏者也。韩子尝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

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己,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

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学文久,数挟此说以自治,始欲书之策而传之人,其试于事者,则有待矣。其为是非邪?未能自定也,执事,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摘自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七七《上人书》四部丛刊本

称人之美,未有不喜也。言人之非,未有不怒也。为人所喜,未有非谀也。为人所怒,未有弗罪也。呜呼!三代以后,文章之士,不亦难乎!欲称引盛德赞宣显人,虽典颂裒雅乎,即何得非谄。其或慷慨陈辞,讥切当世,朝脱于口,暮婴其戮。呜呼!当今之世,其可以有言者鲜矣。我观于诗,而知古者之易易也。国有贤士大夫,其民未尝不歌咏其德。虽其同列,相与称道,不为比周。至于幽厉之世,监谤拒言,可谓极乱矣,而刺讥之文多于曩时,亦未闻以此见法。岂风俗尚醇而忌忮不作欤!盖古之君子,诚心为善,而无所修饰。古之小人,亦诚心为恶,而不冀善名。今之君子,为善而不能必其后,今之小人为恶而不欲居其声。是以古者颂刺皆易,而今者善恶难断也。且夫古之时贵有常而善可显,故不藉延誉而无所拘忌。后世之人既沾沾焉务矫声名,又况隆望所趋,诋诬相加,即褒嘉不爽,谀难避矣。人惟无所顾其身,而惟务为恶,则必不顾乎其名。若知其身之可以无患,则虽甚恶,又恶人之名之也。古者是非在人,不可以终欺世也。故虽遇绝痛之言,若曰:我既己知之耳。后世混杂日甚,虽小人有终其身幸免者矣。而独有人焉,布其隐慝,著为文词,其遭贼祸,不其宜乎!

夫居今之世,为颂则伤其行,为讥则杀其身,岂能复如古之诗人哉。虽然颂可已也。事有所不获于心,何能终郁郁耶。我观于诗,虽颂皆刺也。时衰而思古之盛王,《嵩高》之美申,《生民》之誉甫,皆宣王之衰也。至于寄之离人思妇,必有甚深之思,而过情之怨,甚于后世者。故曰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后之儒者,则曰忠厚,又曰居下位不言上之非,以自文其缩。然自儒者之言出,而小人以文章杀人也日益甚。摘自陈子龙《陈忠裕全集》卷二一《诗论》竿山草堂本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顾炎武《亭林诗文集》卷四《与人书三》四部丛刊本

夫子告伯鱼曰:“不学诗无以言。”夫学诗所以能言者,岂非以理达气和,故言之有序与?岂非以熟悉于列国之风土民情,故使于四方,有专对之才与?抑或有得清风肆好之旨。故论答之际,言之成文与?是三者皆所谓能言矣,而不尽是也。

夫古圣贤立言,未有不取资于诗者也。道德之精微,天人之相与,彝伦之所以昭,性情之所以著,显而为政事,幽而为鬼神。于诗无不可证,故论学论治,皆莫能外焉。故《中庸》言理之无声无臭,其义精且密矣,而必即诗言以推之。《孔子闲居》言五至三无,其辞美且盛矣,而必以近于诗者明之。其他如《孝经》之所述,《礼记》《大学》之所称,《坊记》《表记》《缁衣》之所引,无不取征于诗。何者,理无尽藏,非触类旁通则无以见。夫诗者,触类可通者也。触类可通,故言无不尽,引而伸之,其义愈进焉。

古人之于言,有因事及诗者矣,子贡之悟切磋是也;有因诗及事者矣,子夏之悟礼后是也;有诗如此而意如彼者矣,孔子因“缗蛮黄鸟”,而悟人之当止,因“执辔如组”而悟为天下之道是也。若夫旨已畅而言尽,复假诗以致其反复之意,以寄其咏叹之情,则自古立言之体皆然。此诗之所资者大,而不尽在乎辞令之善也。夫言其一端而已。用是知古人读经,其求得于身而切于用也,有如此夫。摘自刘开《刘孟涂集》卷一《读诗说下》檗山草堂本

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二端。国风小雅为刺者多,大雅则美多而刺少,岂其本原固有不同者与?夫先王之世,君臣上下有如一体。故君上有令德令誉,则臣下相与诗歌以美之。非贡谀也,实爱其君有是令德令誉而欣豫之情发于不容己也。或于颂美之中,时寓规谏,忠爱之至也。其流风遗韵,结于士君子之心,而形为风俗,故遇昏主乱政,而欲救之,则一托之于诗。《序》曰:“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然则刺诗之作,亦何往而非忠爱之所流播乎?是故非有爱君之心,则天保既醉,只为奉上之谀词。诚有爱君之心,则虽国风之刺奔刺乱,无所不刺,亦犹人子孰谏父母而涕泣随之也。摘自程廷祚《青溪集》卷二《诗论十三》金陵丛书本

呜呼!小说之为道也难矣。昔欧洲十五、六世纪,英帝后雅好文艺。至伊利莎白时,更筑文学之馆,凡当时之能文章者,咸不远千里致之,令诸人撰为小说戏曲,择其有益心理者,为之刊行,读者靡弗感动,而英国势遂崛起,为全球冠。夷考十五、六世纪,适为吾国元、明之交,宇宙俶扰靡宁宇,礼乐沦为邱墟。暨乎有明,其压制亦与元等。贤人君子,沦而在下,既无所表白,不得不托小说以寄其意。当时所著名者,若施耐庵,若王实甫,若关汉卿,若康武功诸人,先后出世,以传奇小说为当世宗。东西同时,遥相辉映,而结果则各殊者:吾尝谓《水浒传》,则社会主义之小说也;《金瓶梅》,则极端厌世观之小说也;《红楼梦》,则社会小说也,种族小说也,哀情小说也。著诸书者,其人皆深极哀苦,有不可告人之隐,乃以委曲譬喻出之。读者不知古人用心之所在,而以诲淫与盗目诸书,此不善读小说之过也。近年以来,忧时之士,以为欲救中国,当以改良社会为起点;欲改良社会,当以新著小说为前躯。此风一开,而新小说之出现者,几于汗牛充栋,而效果仍莫可一睹,此不善作小说之过也。有此二因,而吾国小说界,遂无丝毫之价值。

虽然,以是咎小说,是因噎废食之道也。夫小说者,不特为改良社会、演进群治之基础,抑亦辅德育之所不迨者也。吾国民所最缺乏者,公德心耳。惟小说则能使极无公德之人,而有爱国心,有合群心,有保种心,有严师令保所不能为力,而观一弹词,渎一演义,则感激涕流者。

虽然,是非所望今之小说家也。今之为小说者,不惟不能补助道德,其影响所及,方且有破坏道德之惧。彼其著一书也,不曰吾若何而后惊醒国民,若何而后裨益社会,而曰,吾若何可以投时好,若何可以得重赀。存心如是,其有效益与否,弗问矣。其既发行也,广登报章,张皇告曰,施施然号于人曰:内容若何完备,材料若何丰腴,文笔若何雅赡。不惜数千人之目,以逞一己之私,为个人囊橐计,而误人岁月,费人金钱不顾矣。夫以若斯之人格,而以小说重任畀之,亦安冀有良效果哉?

吾以为吾侪今日,不欲救国者也则已;今日诚欲救国,不可不自小说始,不可不自改良小说始。乌在其可以改良也?曰是有道焉:宜确定宗旨,宜划一程度,宜厘定体裁,宜选择事实之于国事有关者,而译之著之。凡一切淫冶佻巧之言黜弗庸,一切支离怪诞之言黜弗庸,一切徒耗目力、无关宏旨之言黜弗庸。知是数者,然后可以作小说。

虽然,知是数者,徒为小说无益也,不可不作小说报。是何也?夫萃种种小说而栉比之,其门类多,其取材富。其收值廉。近日所出单行本,浩如烟海,其中非无佳构;然阅者因限于赀,而顾此失彼者有之;阅不数册,不愿更阅者有之;名目繁多,无人别择,不知何所适从者又有之。惟创为丛报,则以上诸弊免。旦月购一册,所费甚鲜。又可随阅者性之所近,而择一以研究之。是不啻以一册而得书数十种也。吾闻海上诸君子,发大愿和大力,既賡续此报,复求所以改良者,吾未尝不为之距跃三百,喜而不寐也。

抑吾又闻今当四国协约之后,人人有亡国之惧,以图存救亡为心者,颇不一其人。夫欲救亡图存,非仅恃一二才士所能为也;必使爱国思想,普及于最大多数之国民而后可。求其能普及而收建效者,莫小说若。而该报适于是时改良,于是时出现,吾故发呓语曰:此报出现之日,即国民更生之期。摘自《中国近代文论选》上册王无生《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人民文学1962年版第223-2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