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伤恸
城里终于接到了孟都将军的信，信上说明其部已在距离月亮城１００里的彩虹河附近待命，随时等候大将军的调遣，希望城中能派人接应，说明详细的情况。
“祖父，不如我去吧”埃西亚向钦查大将军建言。
“城外都是疏勒的士兵，你一个人危险比较大，我去挑选几个身手好的将士和你一起去，孟都跟你很熟，有你协助倒是最好的选择。”钦查大将军虽然担心埃西亚的安危，但大战在即，也顾不得私情，只能选择对大局最有利的方式。
“我可以和埃西亚一起去！”鸿也主动请缨，这些日子与埃西亚的相处，彼此都十分欣赏，眼见埃西亚赴险，他自然不能坐视！
“有你陪同是再好不过的!”前几天的守城战，鸿的表现十分骁勇，这些自然逃不出大将军的眼睛。
一直不说话的翎突然开口，“我要和哥哥一起去！”
“翎，不要闹！”鸿有些头大。
翎却不服气的说道：“我的伤已经全好了，单打独斗不一定输给你！”
她如此坚持，鸿怎么劝也不听。
如果可以，我很想对鸿说，我不准你去，可是，此时此地，如果我说这样的话，一定会被大家认为胡搅蛮缠吧，毕竟，钦查大将军也没阻止埃西亚啊，可是，我的心里依然有些不情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心神不宁，这种心神不宁在面对鸿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神经质，为此鸿很伤脑筋，军医给我诊脉之后说是因为长期身处战场而导致的心理压力过大，被军医这么一说，鸿更是巴不得做点什么以争取早点结束这场战争！
“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见我忧心忡忡，鸿不免安慰了我一番。
我努力回了他一个微笑，这种时候，整个月亮城都在为马上就要到来的大会战做准备，我又怎么能让鸿在危险中还要为我操心呢？
当天夜里，鸿和埃西亚他们悄悄的潜出了城，我站在城楼上紧张的关注着城外的情形，一直没有打斗的喧嚣声，证明他们没有遇到疏勒士兵，看来计划应该是很顺利的，多日的激战，疏勒人也是极度疲乏，夜间的守备没有那么严密。
后半夜眼睛犯困得厉害，就趴在墙角眯着了，迷迷糊糊感觉有人给我盖上了毯子，我睁开眼睛，站在我面前的是钦查大将军。
“醒了？”钦查大将军笑得很和蔼很慈祥，爷爷的笑容，大概就是这样子吧，让人觉得无比的温暖。
“天亮了啊！”我站起来，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了。
“公主不用担心，以埃西亚和鸿的实力，突围是很容易的！”钦查大将军宽慰道。
我看着城外延绵的营帐，心中百感交集，“如果，我没有逃婚，或许，隆泽不会这么快就大举兴兵！大将军，您说，我是不是个罪人呢？害得这么多的人战死沙场”
多日以来，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我并不天真，不会伟大得以为自己可以担下江山社稷这样的担子，但再怎么理性，此事与我，毕竟有着脱不了的关系，站在前线目睹了残酷的战场之后，如果没有愧疚之心，我就真不是人了。
钦查大将军说道：“公主，隆泽的为人您应该很清楚，这一仗迟早要打，哪怕您牺牲自己，也不会改变今天的结局，我知道公主生性善良，但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没有必要背负！”
那么，鄯善的王位，是不是我的责任呢？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被咽了下去，这个问题不能问人，只能问己，所以，没有答案。
平静了几日的城外突然喧嚣起来，只见一群人向城门口冲来，大约有数十人的样子，这些人都是鄯善骑兵的打扮，他们的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疏勒人。
“我们是鲁克大将军的人，手中有鲁克大将军的信函！”领头之人冲着城楼上的我们叫喊。
“放箭，掩护他们，但不准开城门！”钦查大将军立刻下达了命令。
城楼上的弓箭手一齐放箭，射程之内的疏勒士兵无一幸免，弓箭又快又密，很快就倒下了一片死尸，眼见无法突破射程范围，而要追击的目标已经逃到了城门口，疏勒士兵开始停止了追赶，虎视眈眈的盯着城门。
只见两条软梯从城楼滑下，鲁克大将军的人连忙通过软梯爬上了城楼，而疏勒人气得跳脚，原本他们打算趁着城门打开的瞬间冲入城内，如今，钦查大将军是打定主意不给他们这个机会，软梯的好处是，城楼上的我们有绝对的优势随时可以将其斩断。
上了城楼，这些人立刻被警戒起来收缴了兵器，巡城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反复检验对方的文书，确认是鲁克大将军的部下无疑，这才带他们来见钦查大将军。
“末将乃鲁克大将军的属下巴东，这是鲁克大将军的信函，请钦查大将军过目！”领头的名为巴东的军官呈上了信函，钦查大将军阅读之后对他们说道：
“辛苦你们了，这次突入城中，想必很劳累，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言毕，立刻有一名侍从带领这些人去驿馆！
“鲁克大将军也快到了么？”眼见这些人已经跟着侍从退下，我从暗处走出来对大将军问道。
“是啊，如果快的话，明晚应该就可以和孟都的人会合了，后天早上索兰也该到了，只等索兰一到，就可以全面反攻了！”钦查大将军表情很淡定，即将到来的这一场战役双方投入兵力近40万人，可算是西域战史上屈指可数的大规模用兵。
哪怕对军事一无所知，我也可以想象那惨烈的局面，似乎是发觉了我的想法，钦查大将军叹了口气，“公主，任何的征战对于人民而言都是一场灾难，这是不可掩饰的，但如果因此而放弃抵御侵略，只会让自己的士兵和人民陷入更加险恶的境地。”
“我明白的，没有人喜欢战争，但如果有人坚持要发动战争，那么，我们也只能反击，并且要漂亮的反击！”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军事政治莫不如此，纵然我没有亲身参与过，但我却能够理解大将军的想法。
“公主一直都很聪明，心系天下，懂得进退的分寸，只可惜，哈哈，算了，既然无心，就放下吧！”钦查将军感慨无限。
我知道他对我寄予厚望，如果我真是夕城公主，也许真的会在他的辅助下和明姬争一回天下！
见我没有回答，大将军说道：“公主一夜未眠，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确实困倦了，于是点点头，“大将军也要注意身体！”
他又何尝不是一夜未眠呢，无论钦查将军怎样的声威赫赫，在埃西亚面前，他只是个平凡的祖父而已。
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刚驱散的困乏再一次侵袭我的大脑，和昔罗打了个招呼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眼前的一片白光刺目，好亮，我的眼睛都睁不开！
“小夜！”谁在叫我？
“小夜！醒醒，会着凉的！”这是谁的声音？
有些迷茫的看着眼前的白雾，站在我眼前的人，相貌是如此的熟悉，这是？
“母亲？”
我这是做梦吧？可是，又是那么的真实，过去，我只在照片上看见过母亲的模样，如今，她的声音，她的笑容，仿佛都是真实存在的。
“妈妈？”我张嘴，想喊，却又怎么也喊不出来。
母亲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不！妈妈你不要走！”我哭喊起来，可是，依然无法阻止眼前的世界渐渐破碎！
“不！妈妈！”
我猛然张开眼睛，这里是月亮城的军营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母亲，自从生下我就去世的母亲！
“公主，您做恶梦了？”昔罗披着睡衣，端了一杯茶给我压惊。
“不是恶梦，只是，感觉很奇怪，很失落的梦！”
营外突然喧嚣起来，我和昔罗有些诧异，怎么回事？难道是疏勒夜半攻城么？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官匆匆冲了进来，说道：“小姐，疏勒的大军已经冲破了东门，大将军让小姐赶紧离开！”说完，不由分说拉着我和昔罗向外冲去。
走出房门，我才感受到冲杀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怎么会这样呢？月亮城的防守不是很森严的么？不久前连续数天的大战都抵御下来了，怎么会突然被攻破呢？只是，在这一片混乱的局势下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城中一片混乱，大部分的士兵前往支援东门，一部分人在钦查大将军的授意下试图冲出重围向后方求援，然而，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逐渐出现在视线中的疏勒军旗，纵使再愚钝，我也知道月亮城不保了！
突围的战场异常的残酷，疏勒军和鄯善士兵就在我的面前开战，厮杀声，刀剑的撞击声，声声入耳，如果说，我之前只看见过战后的凄凉，那么，此时此刻，我彻底体验了什么是真正的战场，热血洒了我一身，我不知道是疏勒人的血，还是鄯善人的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倒在了血泊之中，无数人的血在我眼前汇集成河，浸染了大地，就连天上的月亮仿佛都是红的！
当四周终于没有喊杀声之时，静寂得可怕，我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无论是敌方还是友方。
夜色下，大片的乌云遮住了月光，越来越暗淡，漆黑的夜晚，雨点渐渐由小变大，砸在脸上又冷又疼。
我的思维几乎被冻结了，一个人游荡在这荒野之上，失去了方向也没有目标，许多的疑惑困扰着我，这一切的变故太过于突然，虽然不愿承认，但我已经知道月亮城八成保不住了，那么钦查大将军能否脱险呢？昔罗在哪里？鸿和埃西亚他们能不能赶来援助？
徘徊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远比当初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更恐惧，那时的我没有任何的牵挂，此刻的我却有太多的不舍，我不想死在战场，我想活下去，我想活着见到鸿！
记得大将军曾说过，孟都将军的驻扎地在彩虹河下游云滩附近，似乎是正西方，可是这漆黑的夜晚，哪个方向才是正西呢？
就在我万分纠结的时候，马蹄声响起，我怀着期待与惊惧的心情注视着声音的来源，只见几道暗色的身影在大雨中越来越清晰。
是疏勒人！
如今，哪个方向是西方不重要，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就是我的逃命方向。
“驾！”我扬起马鞭，黑色的骏马一声嘶鸣带着我飞驰，剧烈的颠簸几乎把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我牢牢的握紧缰绳，这是我第一次独自骑马，但是生死关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身后的疏勒人穷追不舍，好不容易遇到落单的敌人，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好在大将军的侍从官给我牵来的这批黑马显然品种极优，我这样的新手驾驭起来居然还能将我与追兵的距离不断拉大。
50米、60米、70米、80，加油啊，我在心里默念！
就在我祈祷早点脱身之时，前方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应该，是友军吧，我的运气不会那么差吧？我在心底思索着，期盼着，不久之后，随着前方一队人影的靠近，来人的衣着昭示着其身份！
还是疏勒人！
赶紧换了方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前后的追兵已经形成合围之势，一道箭光向我疾射而来，我不知哪里来的反应速度，赶紧闪避，躲开了弓箭却忘了自己正置身马上，下一瞬间，我已经摔下马来，重重的摔到草地上，骨头几乎散架，再也动弹不得。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犹如死神的步伐，今天，我逃不出去了么？绕了这么大的圈，我终究，还是要死于非命么！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移动分毫，闭上双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一声惨叫，不，或者说，是几个人同时发出的惨叫在这旷野格外的刺耳，但从始至终，我并没有开口，意识到这一点，我睁开了双眼，距离我最近的几名骑兵已经被砍翻马下，一人一骑挡在我的身前，这个背影，哪怕他不回头我也不会认错。
鸿，你究竟，还是来了！我能感觉到心脏剧烈的跳动着，我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
策马而立的鸿回头看了看我，俊逸的脸上带着三分笑容，让我宽心的笑容。
剩下的疏勒骑兵冲上前试图以人数优势取胜，只是，他们的对手是鸿，乌岱山一役以一人之力连斩疏勒百余名将士的鸿，不多时，这群不久前还耀武扬威的敌人就被鸿轻松解决掉了。
“没事吧，汐夜？”鸿翻身下马将我扶起来。
我靠在他怀里，仿佛要从他身上吸取力量，在我有生以来，我从未经历过这么残酷的夜晚，撑到现在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不要丢下我，永远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带着颤音恳求着，此时此刻，如果没有鸿，我会疯的！
“傻瓜，我不是在你身边么！”鸿摸着我的头发，深情地搂着我。
伏在他怀中，我不安的心这才平静下来，我喃喃的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不要管什么人情了！”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战场，其他人的事情我不想管，疏勒与鄯善谁输谁赢对我来说没有关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过着最平凡最平静的生活。
“好！”鸿拍着我的后背安慰着。
突然，一道箭簇的破空声划过，鸿抱着我把我带到一旁，只见一支长箭钉在我们身侧不足半米远的地方。
这里居然还有埋伏！
漆黑的雨夜里，可视距离十分的有限，我们看不见箭簇从何而来，对方也是如此，察觉到攻击未能得手，黑夜中的埋伏者也停止了攻击。
这样的环境下，谁先发出声响谁就暴露了目标，我靠在鸿的怀里，他紧紧地抱着我，平抚我的慌乱。
雨渐渐停了下来，乌云散去，就在月光重新洒向大地的那一刻，鸿转身移动了方位，对调了我和他的位置，同时手中的长剑一扬，黑夜中传来一声惨叫，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道声音，却又不那么真切。
我仰头看着鸿，大雨过后，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丝毫不见狼狈。
鸿吹了一声口哨，两匹马都奔了过来，我作势要上自己那匹黑马，却被鸿给拉住，下一瞬间，我已经稳稳的骑在他的马上，靠着他的胸膛，耳畔是他的呼吸。
“我可以自己骑马了！”我小声的嘀咕。
鸿不作声，任由骏马带着我们疾驰，他的手紧紧搂着我的腰，力道很大，不同以往。
“鸿！”我唤了一声，明明就是他，可是，给我的感觉却和有些不一样。
他没有回答我，我有些惊慌。
“鸿？”我再唤了一声，为什么我会有不安的情愫？
“我有些累，靠着你休息一下好么？”他的声音有一股说不出的疲倦。
听到他的声音，我心头的紧张情绪舒缓了许多，急着找我，他一定很累，我身上可没有定位追踪的东西，想到这里，涌起了几分酸涩的甜蜜！
“嗯！不过，可别摔下来喔！”我轻轻一笑。
前方不远处，可以看见点点的灯光，哗啦啦的水声也逐渐清晰，是云滩，是孟都将军的营帐。
宽阔的桥梁就在眼前，几道策马而立的身影等候在那里。
“我们到云滩了！”紧绷了一夜的心情终于在此刻得到了放松。
“汐夜！”身后的声音很轻很轻。
“很累么，我们马上就到了营帐了。”我有些心疼，今晚他实在太累了。
已经可以看清楚岸边等候我们的人，有埃西亚，有翎，一位身着将军盔甲的应该是孟都将军，他们的身后是一队亲兵，看到我们的到来，三人一起迎了过来。
“对不起！”鸿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似乎是睡着了。
对不起，为什么对不起？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心没来由的沉下来，不安、恐惧、种种情愫滋生，不知所措。
我身后的人从我身侧滑落，在我还没有任何反应之前，埃西亚已经冲了过来接住了他，偏过头，我终于可以看清楚，鸿倒在埃西亚的身上，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双目紧闭，他的后背，一只长箭刺在心口处，淡色的衣衫后襟全部被染成了暗色！
“快叫军医！”埃西亚连忙对身后的亲兵下令。
而我，几乎是摔下了马。
“鸿！”我跪坐在他面前，用近似于嘶哑的声音轻唤着，却换不回任何的回应。
“这是一个玩笑对不对，你在吓唬我的对不对？”我摇晃着鸿的手，不久前，他还抱着我，现在，这双手却完全没有丝毫的力量。
鸿，你答应过，要带我去孔雀国，答应过不会离开我，答应过要永远保护我的，你不会食言的对不对？明天早上，我们就去孔雀国好不好？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要一起去创造，我们的幸福，才刚刚起步啊！
任我如何的呼唤，鸿都不再回应我，从未有过的恐惧开始沉浸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