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普读物先天后天:基因、经验及什么使我们成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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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众多本能(1)

奇迹般地,可爱的蝴蝶破茧而出,羽翼完整,姿态优美……这并不奇怪,这个小小的生命离开蛹之后展翅飞翔,就像是音乐盒里飘出的旋律。

——道格拉斯·亚历山大·斯波尔丁

1873

如查尔斯·达尔文一样,威廉·詹姆斯的经济实力也很雄厚。他从父亲亨利那里继承了一大笔私人收入,他的祖父(也叫威廉)每年可以从伊利运河那里得到1万美元的收入。缺一条腿的亨利自强自立,成为一名知识分子。大半生里,他带着孩子们穿梭在纽约、日内瓦、伦敦和巴黎之间。他善于表达,笃信宗教,并十分自信。他的两个小儿子曾参加过美国内战,但之后因生意失败转而酗酒并患有抑郁。他的两个长子,威廉(William)和亨利(Henry),自出生起便接受了良好的培养,后来也成为知识分子。用瑞贝卡·维斯特(Rebecca West)的话来说,“他们长大后,一个写的小说像是哲学,另一个写的哲学又像是小说。”

兄弟俩都深受达尔文的影响。亨利所写的《一位女士的画像》(The Portrait of a Lady),便是基于达尔文有关雌性选择是进化助推力的观点。

威廉创作了《心理学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其中大部分内容于19世纪80年代以论文的形式首次出版,大力宣扬了先天论,认为除非人类思维中有了天生的知识雏形,否则人类便没有学习的能力。威廉·詹姆斯的观点大大反驳了当时流行的经验论,后者认为行为是由经验决定的。威廉相信人类具有天生的才能,这不是来源于经验,而是源于达尔文说的自然选择过程。“他否定经验!”詹姆斯想象有读者可能会这样说,“他否定科学;他竟然认为奇迹创造了心智。他是天生论的顽固老信徒。够了!我们再也不要听这些陈词滥调般的胡说八道了。”威廉·詹姆斯断言,与动物相比,人类有更多的本能。“人类有一切低等动物具有的本能,甚至还有更多……我们可以观察到,没有哪种哺乳动物,甚至是猴类,表现出如此多的本能。”他指出将本能与理性对立起来是错误的。

理性其本身并不能抑制冲动,唯一能中和某种冲动的方式是产生相反的冲动。理性可以形成一种干扰,激发想象力,来释放这种相反的冲动。因此,尽管最有理性的动物就是本能冲动最强烈的动物,但是和一个只受本能操控的动物不同,人绝不仅仅是一台自动机器。

这一段话非同寻常,即便它对21世纪初期思想的影响几乎为零。无论是支持先天还是后天,很少有人会在新世纪即将来临之时接纳极端的先天论思想;几乎所有人在接下来的百年里都会假定,理性和本能是相互对立的。

但是詹姆斯不是一个极端分子。在意识、感觉、空间、时间、记忆、意愿、情感、思想、知识、现实、自我、道德和宗教方面,他的作品影响了几代学者。我刚刚列举的这些都是他一部现代作品中的章节标题。为什么在这本篇幅长达628页的书里,没有将“本能”、“冲动”或“天生”这些词列入索引呢?为什么一个多世纪以来,即使在提及人类行为时用到“本能”这个词,都会被认为是粗俗不堪呢?

起初,詹姆斯的观点颇具影响力。他的追随者威廉·麦独孤(William McDougall),创立了本能主义的一个新学派,擅长发现作用于每一种情境中的新本能。这个学派显得有些太过于擅长了,以至于他们有时靠的是推断,而不是实验。因此,好景不长,一场反改革的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20世纪20年代里,詹姆斯曾斥之为“白板说”的经验论卷土重来,影响力波及各个领域,不仅影响了心理学(代表人物为约翰B.华生和B.F.斯金纳),还影响了人类学(弗朗茨·博厄斯)、心理学(弗洛伊德)和社会学(杜尔凯姆)。先天论变得黯然失色,直到1958年,诺姆·乔姆斯基再一次将其引入科学之门。在对斯金纳的一本关于语言的书做的评论中,乔姆斯基指出,儿童不可能仅凭例子便可以习得语言规则,他们一定有天赋的习得装置,从而习得语言中的词汇,等等。即便如此,经验论的白板说仍在科学界中主宰了一段时间。詹姆斯的著作出版了一个世纪以后,他主张的人类拥有独特本能的观点才再次得到重视。约翰·图比(John Tooby)和莱达·科斯米迪(Leda Cosmides)发表了天生论的新宣言(见第9章)。

我们待会儿再去聊那些,这会儿先来谈谈目的论。多亏了达尔文的智慧,这场本是神学上的争论已由神的旨意转为自然的智慧。直到那时,一个清晰明了的事实便是,身体的各个部位的构建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心脏是为了输送血液,胃是为了消化,手是为了抓握物体。这一切暗示了设计师的存在是合乎逻辑的,如同蒸汽机的发明说明了工程师的存在。达尔文发现,即使倒着来看自然选择的过程,人类的演化仍是针对某个目的的设计,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将自然选择比作盲眼钟表匠。

尽管在理论上,说一个胃有目的是无稽之谈,因为胃并没有思维。但事实上它却意义重大,你可以使用语法上的四轮驱动,即两次被动语态加完成时态:胃已经被自然选择,就像是被设计为达成某个目的的装置一样。我本人不喜欢使用被动语态,因此,在书中我会尽量避免使用它,装作确实有这样一位有目的的工程师在预先思考和规划。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将这个创造过程称为“天钩”,类似于工程师把他的脚手架从空中悬挂下来。为了简洁起见,我会将之称为基因组上帝(Genome Organizing Device),简称为GOD。这会让很多信奉宗教的读者为之雀跃,而且我也可以使用主动语态。那么,问题就是:GOD 如何创造出一个可以表达某种本能的大脑?

让我们回到威廉·詹姆斯。为了支持他提出的人类比动物有着更多本能的观点,他系统性地列举了诸多人类本能。他从婴儿的行为说起:吮吸、紧握、哭喊、坐与站、走和爬。这些都是在表达人类冲动,而不是模仿或联结。随着孩子的成长,他们会产生好胜心、愤怒和同情的情绪,也会害怕陌生人、噪音、高处、黑暗和爬行动物。自信的演化论者解释这些恐惧是毫无难度的,“詹姆斯写,他清楚地预料到现称为演化心理学的论点,”可以将其解释为穴居人的意识再次萌发,这种意识出于晚近时期的经验带来的影响。“他进一步探讨了可习得的习性,指出男孩子总有收集物品的习惯。他注意到男孩和女孩在玩耍中的不同喜好;并提出最初时期女人的舐犊之爱胜于男人。接下来他还谈及社交性、害羞、保密、整洁、谦逊和羞耻感等。“毫无疑问嫉妒是出于本能的。”他如是评论。

他相信,最强的本能是爱。“在所有的习性中,性冲动本身便清晰地反映出本能的特征:盲目、自发、无师自通。”但是他坚称,性吸引出于本能,并不意味着它是不可抵制的。其他一些本能,例如害羞,阻止我们对每一次的性吸引都做出回应。

让我们暂且相信詹姆斯的话,再进一步探讨下求爱本能的观点。如果他是对的,那么在我们恋爱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些遗传上的因素让我们的大脑中发生物理或化学变化。是这些变化让我们产生了爱的情感,而不是爱促成了变化。汤姆·英赛尔(Tome Insel)这样认为:

这个假说是合理的,动物交配时释放的后叶催产素,激活了那些富含后叶催产素的边缘位点,为选择伴侣并建立长期稳定关系奠定了基础。

或者更诗意的表达是,你坠入爱河了。

这种后叶催产素是什么?为什么英赛尔如此强调它的作用?滑稽的是,这源于一点儿也不浪漫的过程:排尿。大约400亿年前,人类祖先离开水生活时,它们身上带有一种为数不多的激素:管催产素,这是一种微型蛋白质,由9个氨基酸分子缩合形成一条多肽链。它的运作方式是迅速开启肾以及其他器官中的细胞,得以调控身体中盐和水的平衡。直到今天,鱼仍然用两种不同的加压素实现这一功能,青蛙也是如此。在爬行动物的后代中,包括人类,这个相关基因有两个稍微不同的拷贝,它们彼此靠近,却面向不同的路径(这两个拷贝在人体内位于20号染色体)。结果是,如今的所有哺乳动物都含有两种这样的激素,即后叶加压素和后叶催产素,二者位于氨基酸链中不同的两节。

这些激素仍然发挥着一直以来的作用。后叶加压素让肾存储水分;后叶催产素则让其分泌盐分。然而,像如今鱼类体内的管催产素一样,它们的作用是调节繁殖生理。后叶催产素在雌性生育时促进子宫内的肌肉收缩,也促进乳汁从乳腺流出。GOD 是一个节约者:它创造了一个开关来实现一种目的,再通过在别的器官里表达催产素受体,从而将之前的开关改造用于别的目的。

20世纪80年代,科学家们有了一个更令人惊奇的发现。他们忽然之间发现,后叶加压素和后叶催产素在大脑中也发挥了作用,它们是从脑下垂体分泌到血液中的。

因此,他们尝试将后叶加压素和后叶催产素注入老鼠大脑,看看会造成什么结果。奇特的是,脑内被注入后叶催产素的雄鼠立刻开始打哈欠,同时生殖器勃起。

尽管注入的剂量不高,可老鼠的性欲变强烈,射精更快也更频繁。在雌鼠身上,脑内的后叶催产素引发其摆出交配时的姿势。在人类中,无论男女,手淫都会增加他们体内后叶催产素的浓度。总而言之,大脑中的后叶加压素和后叶催产素与交配行为密切相关。

这一切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排尿、手淫和哺乳——很难说这些是爱的真谛。但是请大家耐心一点。20世纪80年代后期,英赛尔一直在研究后叶催产素对老鼠母性行为的影响。脑中的后叶催产素似乎促使母鼠与其幼子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而且英赛尔证实了大脑中的某些部分对于这种激素十分敏感。他将注意力转向配对关系,想要了解雌性动物与幼子的关系和它与其配偶的关系之间是否有相似之处。这时,他遇到了在实验室里研究草原田鼠的苏·卡特(Sue Carter)。卡特告诉英赛尔,草原田鼠对伴侣高度忠诚,堪称是鼠类中的奇迹。草原田鼠成对生活,雄鼠和雌鼠一直照顾幼仔长达许多个星期。而山地田鼠则是更为典型的哺乳动物,雌性山地田鼠会随机和一只有多个配偶的雄性田鼠交配,然后很快离开这个公鼠,独自生育幼鼠,短短几周后便抛弃它们,让它们自谋生路。即便在实验室里,区别也很明显:交配后的草原田鼠会相互注视,并给幼鼠洗澡;而交配后的山地田鼠会视对方如同陌路。

英赛尔检查了这两种田鼠的大脑。他发现,两种田鼠体内的后叶加压素和后叶催产素本身的表达没什么不同,但区别在于这些激素的分子受体分布——这些分子负责对激素做出反应时启动神经元。相对于多配偶制的山地田鼠,实行单配偶制的草原田鼠在大脑中更多部位有更多的后叶催产素受体。此外,通过在草原田鼠的大脑中注入后叶催产素和后叶加压素,英赛尔和其同事引发它们表现出所有的单配偶制的特征,例如,对它的伴侣表现出强烈喜好,对其他田鼠具有攻击性。同样的注入激素实验对山地田鼠的影响甚微。注入阻断后叶催产素受体的化学物质也会结束单配偶制的行为。由此可见,草原田鼠之所以实行单配偶制,是因为它们会对后叶催产素和后叶加压素产生更多的反应。

在一次对科学技巧的精彩展示中,英赛尔团队带来许多令人信服的细节,进一步详细说明了激素的影响。他们在幼鼠出生前便去除它体内的后叶催产素基因,这导致了社会性失忆:这只鼠可以记得一些事物,但接触其他老鼠以后会立刻忘记它们,也认不出它们。大脑中缺乏后叶催产素,一只老鼠连十分钟前见过的老鼠也认不出来,除非对方带有一种非社会性提示的标记,例如非常独特的柠檬味或杏仁味。(英赛尔说这种情况就如同在一次学术会议中,某位心不在焉的教授通过朋友们的姓名标签而不是脸来识别对方。)

之后,他们又将激素注入这只老鼠大脑中的某一部分——内测杏仁核,科学家们发现老鼠渐渐恢复起全部的社会性记忆。

在另一个实验中,通过运用一种特别改造过的病毒,他们启动了田鼠大脑中腹侧苍白球的后叶加压素基因表达。腹侧苍白球在大脑做出回应时起到重要作用。(我们先暂停一下,来来回回思考几遍,看看如今的科学家们都能做到什么。他们可以运用病毒来将啮齿目动物脑部的某种基因量调高,这样的实验在10年以前都是无法想象的。)启动基因表达的结果就是“形成了择偶偏好”,戏谑式的说法便是“让它们恋爱了”。他们推断出,要让雄性田鼠对伴侣保持忠诚度,它脑部的腹侧苍白球就得既有后叶催产素受体,也有后叶加压素受体。既然交配时会释放后叶催产素和后叶加压素,那草原田鼠会和它交配过的任何一只田鼠形成配对关系;后叶催产素帮助它们记忆,后叶加压素则负责回应。与之不同,山地田鼠不会有同样的反应,因为它在脑部那个区域里缺乏感知激素存在的受体。雌性山地田鼠在生殖后才会表达这样的受体,因此它们会善待自己的幼子,当然也是在短时间内。

到现在为止,我提及的后叶催产素和后叶加压素好像没什么两样,它们是如此相似,可能会稍许刺激彼此的受体。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两者是有区别的,后叶催产素帮助雌性选择其伴侣,后叶加压素则帮助雄性选择其伴侣。当一只雄性草原田鼠的脑部被注入后叶加压素,除了自己的伴侣,它会对其他田鼠表现出攻击性。攻击其他田鼠也是(雄性)表达爱的方式。

这一切已经足够令人吃惊了,但是英赛尔实验里取得的最令人激动万分的结果,是有关于受体的基因。还记得吧,草原田鼠和山地田鼠的差异不在于激素表达上,而在于激素受体的表达方式。这些受体本身就是基因的产物。两个物种的受体基因在本质上完全相同,但是位于基因上游的启动子区域却有很大差别。现在我们来回顾第1章的内容,非常相近的物种之间的差异不在于其基因表达,而是在于它们的启动子。在草原田鼠中,它们的启动子区域中部有一个超大的DNA 底本,长达460个字母。英赛尔团队创造了一只转基因老鼠,将它的启动子区域变大,它长成和草原田鼠一样的大脑,在几乎同样的区域里也有后叶加压素受体表达,可是它却没有建立单配偶关系。